⊙趙 倩[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 浙江 海寧 314408]
《慈悲》中的體制與人性
⊙趙 倩[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 浙江 海寧 314408]
托妮·莫里森的小說《慈悲》出版于2008年,已引起美國各大媒體及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的高度關(guān)注。本文擬從被剝奪、被物化、被束縛三個方面深入剖析文本,指出奴隸制是托妮·莫里森作品中永恒的主題,所不同的是在《慈悲》中奴隸制似乎更為復(fù)雜,它不僅指具體的體制,也指抽象的人性,其視界已經(jīng)超越了歷史時空,值得探討。
奴隸制 被剝奪 被物化 被束縛
托妮·莫里森的作品《慈悲》自2008年出版以來,已引起很大的轟動。我國的外國文學(xué)研究領(lǐng)域也開始關(guān)注,英文書名A Mercy有被譯為《慈悲》《一點(diǎn)憐憫》,也有譯為《恩惠》的。關(guān)于該小說的題目,莫里森在接受美國公共電臺采訪時曾說她當(dāng)時想用“Mercy”一詞,但好像又不妥,因?yàn)樾≌f內(nèi)容并不涉及廣義上的慈悲、憐憫、同情或恩惠,也非宗教意義上的同情或憐憫,后來編輯建議加上不定冠詞“a”。莫里森認(rèn)為這個不定冠詞用得恰到好處①,至于這個不定冠詞究竟怎么理解,是“一種”慈悲還是“一點(diǎn)”慈悲,這完全取決于讀者。
小說故事發(fā)生在17世紀(jì)末,黑人奴隸制尚未確立,但已現(xiàn)雛形。據(jù)考證,“1661年和1663年,弗吉尼亞議會和馬里蘭議會先后通過法令,直接或間接地確認(rèn)了黑人的奴隸身份。可以說,此時英屬北美殖民地的黑人奴隸制已經(jīng)初步形成”②。《慈悲》的男主人公雅克勃·凡歐克是英籍荷蘭人,是商人、冒險家,在自然環(huán)境嚴(yán)酷的北方擁有一小塊土地。在他的領(lǐng)地里生活著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程度的奴隸們:他從英國購買來的白人新娘麗貝卡,從長老會手里買來的土著人莉娜,不花費(fèi)一分一厘收來的黑人女孩索婁,被母親主動交給主人用來抵債的黑人女孩弗洛倫斯。她們在一個每況愈下的農(nóng)場里掙扎著,努力維持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小說中最令人震驚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弗洛倫斯的母親身上,她為了給親生女兒弗洛倫斯找一條出路,當(dāng)她從前來種植園討債的雅克勃·凡歐克的眼神里看到人性的光芒時,她主動把女兒交給奴隸主用作抵債,這個有背倫常的行為無論對她本人還是對她女兒弗洛倫斯都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創(chuàng)傷性影響。莫里森筆下的黑人奴隸母親們往往被逼無奈,不得不做出殘酷的選擇,因?yàn)樵摃楣?jié)跟《寵兒》中女主人公塞絲的殺嬰行為頗有相似之處,再加上故事發(fā)生在兩個世紀(jì)之前(《寵兒》的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jì)),有評論者認(rèn)為,可以把這本小說看作《寵兒》的序曲。Michiko Kakutani說:“《慈悲》既是《寵兒》的序幕,也是其探索個人為奴隸制付出代價的又一版本?!雹?/p>
如上所述,黑人奴隸制雖已經(jīng)初步形成,但“那時奴隸制總的來說還是‘色盲’,各種膚色的人們過著同樣凄慘的生活,還沒有形成嚴(yán)酷的、古怪的體制”④。盡管如此,跟莫里森以往的作品一樣,奴隸制仍是該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所不同的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慈悲》的奴隸制似乎更為復(fù)雜,它不僅指具體的體制,也指抽象的人性,其視界已經(jīng)超越了歷史時空。小說中的奴隸制在剝奪了人們基本生活權(quán)力的同時,也束縛了他們的內(nèi)心,阻礙了他們自我意識的形成,讓他們始終生活在苦苦掙扎的狀態(tài)中。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小說中所有人物都生活在被剝奪的狀態(tài)中,有的是人為因素所致,也有些是當(dāng)時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造成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男主人公雅克勃·凡歐克雖然擁有一百二十多頃土地,做著小生意,似乎過著體面的生活,但他仍是被剝奪者。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親生父母,只聽說他的母親在生孩子時死了,他父親只給他取了一個很容易引起歧義的名字就扔下他走了。他的童年是在孤兒院度過的,跟各種膚色的孩子一起偷吃食物,幫人跑跑腿要點(diǎn)小費(fèi)。他當(dāng)時感覺自己“投錯了胎,因而一無所有”⑤。后來他從一個從未謀面的叔叔那里繼承了一百二十多頃土地,之后,他的這種“投錯胎”的感覺才稍稍有所改善。他花錢從英國購買了一個新娘,本著最樸素的想法,即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日子,但由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落后的醫(yī)術(shù),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他的心被擄空了,他的希望也不斷地被澆滅。
麗貝卡是雅克勃·凡歐克從英國買回來的妻子。小說是這么敘述的:“十六歲了,她知道只要有人為她出盤纏,只要能卸下給她吃飯穿衣的負(fù)擔(dān),隨便把她裝運(yùn)給誰,她的父親都愿意的?!彼援?dāng)她父親接到“訂單”時,就毫不猶豫地把女兒嫁到了“新大陸”。從離開英國起,麗貝卡就被剝奪得一無所有,失去了父母親情,背井離鄉(xiāng),所剩的只是手中的包袱和聽天由命的身體了。當(dāng)她漂洋過海到達(dá)美國,下船見到她的買主,即她未來的丈夫時,她被自己的好運(yùn)驚呆了??偹闵系蹜z憫她,給了她一個很不錯的丈夫,但如上文所述,由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孩子們一個個離她而去,掏空了她的內(nèi)心,最后丈夫也先她而去,除了那個日益衰弱的農(nóng)場,她變得一無所有。
土著人莉娜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兒,被剝奪得一無所有。她部落的人們?nèi)惶旎▕Z去了生命,她的父母親人也沒有幸免于難。要不是歐洲人的“死亡腳步”,她的部落可能還會生存上千年??墒?,歐洲人“帶來了聽上去像狗叫似的語言,對動物毛皮表現(xiàn)出孩子般的饑渴。他們一直在圈地,而且把整棵整棵的樹木運(yùn)到遙遠(yuǎn)的國家……好像注定他們要把整個世界嚼碎,吐出某種可怕的東西,去毀掉普普通通的人們”??此撇唤?jīng)意義的語言,卻把殖民主義者的丑惡行徑及其后果揭露得淋漓盡致。由于那場瘟疫,由于這些可怕貪婪的歐洲人,莉娜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親人,被推入長老會的手里;因?yàn)楹ε略俅问碇帲俅巫兊脽o依無靠,她接受了長老會對她的“凈化”。后來這些看上去和藹可親的長老會主宰者又把她賣給了雅克勃·凡歐克,成了奴隸。失去部落,失去親人,不能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時間久了,本屬于他們部落的語言也離她而去。她的一生以忠誠主人為天職,日日勞作,從來沒有她自己的存在。
該小說的女主人公弗洛倫斯被她的親生母親交給主人用于抵債,當(dāng)然她母親是想給她找一條出路,而當(dāng)時她恰好看到了在種植園四處走動的雅克勃·凡歐克:“他心里沒有獸性。他看我時的樣子跟生霍(種植園主)不同。他不貪”。就憑這個直覺,弗洛倫斯的母親交出了親生女兒,因?yàn)樵谒磥?,沒有什么比種植園的奴隸生活更凄慘了。于是弗洛倫斯從種植園主的奴隸變成了雅克勃·凡歐克的奴隸。就在她還不懂得是怎么回事的年齡時,黑人奴隸的身份使她失去了一切,母愛、親情、家,跟其他黑人奴隸一樣,她生活在一無所有的狀態(tài)中。小說中的另一個黑人女孩索婁(英文名為“Sorrow”,即“悲傷”“悲痛”)因海難失去了父親,成了孤兒,幾易其手,最后被人送給凡歐克當(dāng)奴隸。
《慈悲》中的人都是孤兒:“我們是一個由孤兒組成的民族,這是‘新大陸’的特征。白人、黑人、紅種人,既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白人離開歐洲大陸,拋下那里的安逸生活以及種種限制,來到了荊棘叢生的新世界,把自己變成孤兒;黑人被偷了出來,裝進(jìn)販奴船賣掉了,從此背井離鄉(xiāng),成了孤兒;至于土著人,‘野蠻人’,他們的生活由于歐洲人的入侵而被吞噬掉了,有些部落一下子被大批殺死,有些則被逐漸剝奪,他們是一步一步成為孤兒的?!雹拮兂晒聝旱倪^程是一個被剝奪的過程,該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經(jīng)歷了。在接受采訪時,當(dāng)被問及在小說結(jié)尾處是否安排弗洛倫斯母女重縫時,莫里森說:“我考慮了,但我決定不安排她們重縫,因?yàn)榕`制就是把家庭搞得支離破碎的,這就是奴隸制,它從來不會感到歉意,也不會對受其影響的人們負(fù)責(zé)……這個國家的奴隸制所導(dǎo)致的極其可怕的事情就是家庭破碎。我的意思是說苦力是可怕的,毒打是可怕的,私刑處死也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為人父母的對自己孩子可能遭遇的一切沒有絲毫的駕馭能力,一點(diǎn)都駕馭不了。他們不屬于你,你對他們負(fù)不了任何責(zé)任……這種骨肉分離是創(chuàng)傷性的”⑦。弗洛倫斯不會理解她母親為什么“拋棄”她,這種被親人遺棄的怨恨始終伴隨著她。
小說中的每個人都處于被剝奪的狀態(tài),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這個以雅克勃·凡歐克為中心的農(nóng)場看上去像一個家,但莉娜明白“只要先生活著,事實(shí)是容易掩蓋的。而這個事實(shí)就是他們不是一個家的——甚至連想法一致的小群體都算不上。他們是孤兒,每個人都是孤兒,所有人都是孤兒”。
《慈悲》中的奴隸制不僅是指黑人奴隸制,也包括了被白人霸占了家園的土著奴隸以及當(dāng)時的白人契約奴仆,即為了解決去美洲“新大陸”的路費(fèi),而簽約出賣自己自由的人。一般契約期是七年,也就是說他們到美洲勞動七年才能還清當(dāng)時路費(fèi),成為自由人。但七年往往解決不了問題,因?yàn)橹魅藭腋鞣N借口延長契約期,有些甚至終生為奴。莫里森認(rèn)為,“歐洲來的奴隸和非洲黑奴唯一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如果逃跑溶入周圍人群中,不能馬上認(rèn)出來,而黑人則馬上就能被抓回”。當(dāng)時奴隸制還沒跟種族聯(lián)系在一起,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奴隸,他們被稱為農(nóng)奴、苦力或者農(nóng)民,或者其他什么,不管稱為什么,帝國是在被束縛者或被奴役者勞動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他們之中有從歐洲來的契約奴仆,有從非洲來的黑人奴隸和美洲本土的奴隸。
該小說中農(nóng)場女主人麗貝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契約奴隸,因?yàn)樗茄趴瞬糜㈡^直接從英國訂購的老婆,雖說成了女主人,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這一輩子都是屬于雅克勃·凡歐克的,他們的婚姻性質(zhì)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買賣。當(dāng)時雅克勃·凡歐克急需一個女人幫他經(jīng)營農(nóng)場,為他生兒育女,所以他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不信教的育齡婦女”。當(dāng)時麗貝卡的母親曾“反對這樁‘買賣’——她之所以稱之為‘買賣’,因?yàn)檫@位即將可能成為新郎的人強(qiáng)調(diào)‘償付’衣物、開銷和幾件日用品,不是因?yàn)閻刍蛐枰呐畠骸?。就麗貝卡本人而言,?dāng)時正走投無路,她沒錢,既不想去擺攤賣東西,也不想為了換取棲身之處或溫飽去做學(xué)徒,進(jìn)修道院也沒資格,她最有希望的事情就是做個仆人、妓女或老婆,而最后這個似乎是最安全的,因?yàn)橹挥欣掀胚@個身份才有可能有孩子,“因此能確保得到一些愛”,而這又取決于未來丈夫的人品。麗貝卡很清楚她父親純粹是為了擺脫負(fù)擔(dān)而把她打發(fā)走的。雖然她母親反對這樁‘買賣’,雖然她本人也抱著某種冒險心理,當(dāng)時她就是被當(dāng)作物品賣到“新大陸”的。不過,她的運(yùn)氣總算還好,婚姻給她帶來的幸福超過了她的預(yù)期。
不時來凡歐克農(nóng)場幫工的斯卡利和威廉是其主人用來出租掙錢的,而且都是契約勞力,其主人還找了各種借口延長他們的契約期;莉娜是雅克勃·凡歐克用錢買來的土著奴隸,而索婁則是別人不要送給凡歐克的,既然可以隨意送人,也只能歸入物品之列。
至于小說女主人公弗洛倫斯,她的物品身份就更明顯了。她的前主人歷來都把奴隸當(dāng)作物品看。他欠凡歐克一大筆錢拖著不還,想用奴隸抵債,但凡歐克不愿接受,因?yàn)樗J(rèn)為自己用不到奴隸;而弗洛倫斯的前主人則認(rèn)為奴隸不一定是用的,也能賣,雖然凡歐克反駁說:“先生,我做的是貨物和黃金生意”,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確實(shí)拿不到錢時,他也只好接受了,雙方寫下買賣文書,弗洛倫斯成了他的抵債物資。弗洛倫斯不僅在前主人那里是隨時可以買賣、隨時可以出租的物品,到凡歐克的手里也一樣,仍是奴隸,仍是可以用作交易的物品。
小說的主題是奴隸制,“但是指普適意義上的奴隸制,不僅指我們給自己設(shè)置的種種限制,也指我們受制于人時的種種束縛”⑧。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慈悲》的奴隸制已經(jīng)深入到人物心理,換言之,人的心里存在著某種抽象的奴隸制。
雅克勃·凡歐克是個仁慈的白人,在農(nóng)場建立初期,他跟莉娜和麗貝卡一起同甘共苦,努力建設(shè)自己的家園。他認(rèn)為奴隸制是“最最骯臟的東西”,堅持認(rèn)為“人肉不是他的商品”;他曾經(jīng)“嘲笑靠奴役勞動力而積累起來的財富”,但他既接受了黑人奴隸弗洛倫斯來抵債,又從當(dāng)?shù)亻L老會手里買下了土著人莉娜,可見,奴隸制還是走進(jìn)了他的農(nóng)場,影響著他的生活。
他始終相信自己跟那些靠鞭子、鎖鏈武裝到牙齒的監(jiān)工頭不屬于同一類型,在他的想象中他是純潔的、自力的,但面對財富,他的嫉妒心和虛榮心還是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來。當(dāng)他來到某種植園討債時,敘述者是這樣描述他的心理活動:“他曾聽說這個莊園很大,但對于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這一切他還是沒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因?yàn)椤八麖膩頉]有見過這么大的房子”,于是他的嫉妒油然而生,企圖找出對方的某些缺陷以求得心理平衡。告別時,凡歐克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嫉妒這座房子,這扇大門,這排柵欄。他平生第一次沒有使詭計,沒有奉承,沒有操縱,而是直接和有錢的鄉(xiāng)紳打交道。他認(rèn)識到,但不是第一次,區(qū)分他們的是物品,并非血統(tǒng),也非品格”。當(dāng)時他就有這樣的念頭:這樣的柵欄圍在自家的草坪上豈不是很美嗎?從那個莊園回來后,大房子成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束縛著他,在某種程度上也耗盡了他的自我。當(dāng)他妻子勸說他們家用不著建造大房子時,他反駁說這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而是一定要建,因?yàn)椤耙粋€人去世時留下的東西就是他一生的寫照”。臨終時,他竟然要求家人冒雨把他抬到尚未完工的大房子里去。他的妻子也抱怨說:“做生意、到處跑把他的錢袋子裝得滿滿的,但我們結(jié)婚那時,他只是一個農(nóng)夫,可他也挺知足的?!闭煞虻钠珗?zhí)欲望讓她聯(lián)想起她來“新大陸”時在船上遇到的那個人,當(dāng)時麗貝卡對他做了這樣的總結(jié):“他不是想證明他的存在,對此他從不懷疑。他也不是想證明他的權(quán)力,因?yàn)槿巳硕冀邮苓@個事實(shí)。他只想吸引他(造物主)的眼球……還有,九博是一個男人,對于男人來說,無形或不引起別人的注意是難以忍受的”,這用在后期的凡歐克身上是非常恰當(dāng)?shù)?。麗貝卡很清楚,“想得到的東西越來越多,這種滿足感不是貪婪,也不在物質(zhì)本身,而在于獲取過程中的樂趣”。
莉娜則受制于自己的盲從和愚忠。莉娜的家人全都在瘟疫中喪生,只有她幸存下來,為此她感到慚愧。那段創(chuàng)傷決定了她后來的處世態(tài)度,她發(fā)誓“永不背叛或拋棄任何一個她珍惜的人”。她與女主人麗貝卡的感情是在共同勞動中建立起來的,當(dāng)然她們之間也有女人的嫉妒。麗貝卡是雅克勃·凡歐克花錢從歐洲買來的,當(dāng)她從馬車上下來時,“她們之間的敵意隨即產(chǎn)生。已經(jīng)先入為主的健康、漂亮、年輕的女人惹惱了初來乍到的新夫人,而這個笨手笨腳的歐洲女孩所擁有的權(quán)威地位也讓莉娜非常生氣”,但“這種虛假的競爭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分文不值。再者,她們相互依賴,漸漸地找到了比爭奪地位更有意思的事情”。莉娜對主人是完全服從的。當(dāng)她意識到女主人快要死去時,她覺得自己也是必死無疑,“因?yàn)樗约旱纳囊磺?,都取決于女主人的存活,而女主人的存活則取決于弗洛倫斯的成功”。對莉娜而言,重要的是忠誠,這是她的高貴所在,并不取決于對方是否值得她忠誠,只要她自己是忠誠的,對她來說就夠了。正如小說中白人契約奴隸斯卡利所說:“她的忠誠不是對女主人或弗洛倫斯的順從,而是她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是一種信守承諾的行為。也許是信譽(yù)。”為此,主人的生活就是她的全部,她從來就沒有自我意識。
弗洛倫斯不管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奴隸:她的身份是奴隸,同時她還是愛情的奴隸,她愛上了鐵匠,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是很美好的事情,但她卻因此喪失了自我。處于熱戀中的她曾感覺自己太自由了:“我有點(diǎn)害怕這種松散。難道自由就是這種感覺嗎?我不喜歡。我不想脫離你獲得自由,因?yàn)橹挥懈阍谝黄鹞也攀腔钪?。”從她跟鐵匠的關(guān)系中可以看出她完全拋棄了自我,沉溺于癡迷的境地。她充滿激情地對鐵匠說:“你是我的塑造者,你是我的整個世界。就這樣定了,沒有必要選擇”;“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高興、感到安全,并有歸屬感”。弗洛倫斯與鐵匠之間的對話充分把一種無形的“奴隸制”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從而把小說主題上升到抽象的哲學(xué)思考層面:
“我想讓你離開”……
“為什么?為什么?”
“因?yàn)槟闶且粋€奴隸。”
“什么?”
“你聽到了?!?/p>
“是先生把我變成奴隸的?!?/p>
“我不是指他?!?/p>
“那是誰呢?”
“你自己”……
“你的頭腦是空的,你的身體仍處荒蕪狀態(tài)。”
“我崇拜你?!?/p>
“奴隸也是這樣的。”
“只有你才完全擁有我?!?/p>
“擁有你自己吧,女人,離開我們。你差點(diǎn)要了這孩子的命”……
“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片荒蕪。沒有節(jié)制,沒有思想?!?/p>
作為自由人的鐵匠看不起她這種盲目忠誠和缺乏自我,最后一遍又一遍地沖著弗洛倫斯喊著“思想”,并說做奴隸是弗洛倫斯自找的。他告訴弗洛倫斯“有比自由人更自由的奴隸”。此時的弗洛倫斯“內(nèi)心萬念俱灰”,失去心目中的鐵匠,弗洛倫斯就失去了一切??吹贸鰜?,弗洛倫斯除了奴隸身份之外,她的內(nèi)心深處也生長著一個“奴隸”,一個受愛情束縛而完全喪失了自我的“奴隸”。筆者認(rèn)為《慈悲》似乎在告訴讀者:人是如何成為物品或別人的奴隸,人是如何變得不完整的,這種對自我完整性的渴望或許是莫里森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因?yàn)樵谒男≌f里隨處可見支離破碎、脆弱不堪的人們。
上述這些被剝奪、被物化、被束縛的人們所遭遇的一切讓人感到很壓抑、很沉重,不過在小說快結(jié)束時,莫里森的一貫風(fēng)格體現(xiàn)出來了,同時也實(shí)現(xiàn)了她的諾言:“我的作品源于希望的愉悅,而非失望的凄愴”⑨。小說結(jié)束時,讀者從弗洛倫斯身上看到了希望。從鐵匠那里回來后,弗洛倫斯判若兩人。她曾經(jīng)“毫無抵抗能力,急于討好別人,更有甚者,她愿意替人受過,把別人的種種卑鄙行為攬到自己身上來”,但小說結(jié)尾處,莫里森展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個全新的弗洛倫斯:“顯然,從她現(xiàn)在的神情看,這不再是真的。他(小說中另一契約奴仆,筆者注)看到她大踏步走在路上的那一刻——不管是鬼還是兵——他意識到她碰不得”。不僅原來認(rèn)識弗洛倫斯的人有這種感覺,她自己也感到“失去你之后我的路變得清晰了”。
索婁在生下孩子之前,一直稀里糊涂的,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懂,“她四處游蕩,經(jīng)常迷路,什么也不懂,更不會干活”,可母親的角色讓她得到了徹底的改變,她開始以孩子的需要為中心,安排日常事務(wù),很有條理地過起了日子。她凝視著孩子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冬日里大海上的一縷光輝,說:“我是你媽媽,我的名字叫‘完整’”。換言之,只有當(dāng)她開始對另一生命負(fù)責(zé)時,她才完成了自我構(gòu)建。
跟莫里森其他小說一樣,《慈悲》的主題是嚴(yán)肅的、沉重的,它往往能觸及人的心靈,從而給讀者帶來無限的思考和內(nèi)省的空間。
①⑥ Michel Martin.Interview with Toni Morrison[M].National Public Radio,2008.
② 張友倫、肖軍、張聰:《美國社會的悖論》,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頁。
③ Michiko Kakutani.Bonds That Seem Cruel Can Be Kind [J].The New York Times,2008.
④ Deirdre Donahue.On Toni Morrison and A Mercy[J]. USA Today,2008.
⑤ Toni Morrison.A Mercy[M].New York:Alfred A.Knopf, 2008.(文中其他處引文均出自此處,故不再另注)
⑦ Winfrey,Oprah.An Interview with Toni Morrrison at Carl Sandburg[J].Literary Awards Dinner,Oct.20,2010.
⑧ Judith Freeman.Talk on A Mercy[J].Los Angeles Times Book Review,Nov.12,2008.
⑨ 斯圖爾·艾倫:《諾貝爾文學(xué)獎文庫·授獎詞與受獎演說卷》,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頁。
[1]Donahue,Deirdre.On Toni Morrison and A Mercy[J].USA Today,Oct.28,2008.
[2] Judith Freeman.Talk on A Mercy[J].Los Angeles Times Book Review,Nov.12,2008.
[3] Michiko Kakutani.Bonds That Seem Cruel Can Be Kind [J].The New York Times,Nov.3,2008.
[4] Michel Martin.Interview with Toni Morrison[J].National Public Radio,Oct.27,2008.
[5] Toni Morrison.A Mercy[Z].New York:Alfred A.Knopf, 2008.
[6] Ulaby,Neda.Toni Morrison:A Mother,A Stranger,A Mercy[J].NPR Books,Oct.27,2008.
[7] Oprah Winfrey.An Interview with Toni Morrrison at Carl Sandburg Literary Awards Dinner[J].Oct.20,2010.
[8]張友倫等.美國社會的悖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9.
[9]斯圖爾·艾倫.“授獎詞”.趙平凡編.諾貝爾文學(xué)獎文庫·授獎詞與受獎演說卷[C].徐望藩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
作 者:趙 倩,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東方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yàn)橛⒚牢膶W(xué)、二語習(xí)得。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