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中國歷史上,不乏雄才大略的皇帝。但稱得上是好皇帝的,恐怕只有漢文帝。
秦始皇是千古一帝,但不是個好皇帝,他以天下之力,遂一己私欲,所以二世而亡,亡了以后,還被人罵,在歷史上遺臭;漢高祖劉邦,從民間起兵做了皇帝,這樣的皇帝,本來應(yīng)該很民本主義,可他卻一身的無賴氣,倆口子算計功臣不遺余力。漢家天下里,漢武帝最貴氣,打仗、花錢無敵,可他花的都是爺爺?shù)姆e蓄,他爺爺就是漢文帝;唐太宗、宋太祖,讓道德稍息,靠政變當(dāng)皇帝;漢惠帝很仁慈,可他還是個孩子,他無疑是個好孩子,卻難以被稱作是好皇帝;漢文帝是惠帝的弟弟,他像惠帝一樣仁慈,還可以居皇帝身份,將仁慈化為仁政。
好皇帝的標(biāo)準(zhǔn)是民本主義,而不是做圣王,圣王同好皇帝還不一樣。圣王是理想性的終極追求,而好皇帝是功利性的現(xiàn)實評價。圣王的使命,是使他的臣民在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下成為圣人,如孟子所言“人皆可以為堯舜”,而好皇帝只想讓人民休息安樂。
圣王不光對自己要求高,對臣民要求也高。圣王的理想就是要將臣民被圣化。大一統(tǒng)的精華,不光是統(tǒng)一天下,更要統(tǒng)一人民的思想和理想以及夢想,皇帝要統(tǒng)一天下就可以了,可圣王要求更高。中國的皇帝,大凡有點理想的,都想當(dāng)圣王,沒有理想的,就什么都不想。想力所能及的做一個好皇帝而又能做的,真可謂少之又少。
漢文帝行黃老之治,沒有把圣王太當(dāng)一回事,人民當(dāng)不當(dāng)圣人,他不管,可人民過日子他要管。他要管,不是管人民,而是管自己。管住自己的欲望,不要去打攪人民,這叫作無為而治。好在他是跟著母親過慣了苦日子的人,節(jié)儉如家常便飯。他一節(jié)儉,就能減少朝廷用度,就能對人民輕徭薄賦。
他本想修一座露臺,一問,要花費約百金,他說,這是十戶中等人家的家產(chǎn)啊,停了吧。他珍惜寸縷,織布不易,要求自己的夫人,穿衣服不能衣角著地,幃帳不要刺繡,以樸素為美,簡約為美,這正是道家主張的。
秦始皇造陵墓,真是鋪天蓋地,可漢文帝卻靜悄悄的,陵墓很平常,依山下葬,不起墳丘,陪葬品也只用了點陶器,沒用貴金屬物品。他還規(guī)定,送葬不準(zhǔn)動用車馬,不準(zhǔn)陳列兵仗,戴孝用的白布,寬不得超過三寸,治喪期間,允許老百姓結(jié)婚、祭祀、飲酒、吃肉。
秦始皇以自我為中心,不僅讓天下圍著自己轉(zhuǎn),還與天道合一,而文帝卻以民為本,把自己下放到民本主義里,從農(nóng)民那里接地氣。他說,農(nóng)民是天下根本,把祖上留下的田——“籍田”,讓我來耕種吧,我要用田里的收入,來作為祭祀祖先的供品——“粢盛”呢。這是古禮,每年春天到來時,由天子親自主持,行籍田禮?!墩f文》解釋,籍田者,天子躬耕,使民如借,故謂之籍。耐人尋味的是那個“借”字,頗有點家與國區(qū)分的意思。籍田千畝,乃天子私田,天子不能以一人之力耕之,以民力耕之,故曰借。
《月令》云: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九推,庶人終畝。是說“籍田禮”儀式,依據(jù)周禮,意思意思就行了。漢文帝卻是作為一項基本國策,身體力行之。為了供養(yǎng)祖先,他與皇后一起耕與織,向天下示范孝行和禮儀,教人民如何過日子?;实塾H耕所獲作為祭祖供品,皇后桑麻做祭祖禮服。
他還下令各地官府,春耕前要勸農(nóng),貧者貸給糧種和口糧。同時,將農(nóng)田稅,由高祖時十五稅一,改為三十稅一。人頭稅,由原來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錢,改為收四十錢。徭役,每人每年一次一個月,改為每三年一次一個月。
在當(dāng)時的制度下,能有這樣的好皇帝,那是人民的福氣。對于漢文帝,我們不應(yīng)要求過多,一個再好的皇帝,都不可能給人民帶來民主制,圣王也不可能,這是由王權(quán)的本質(zhì)決定的,他可以堅持民本主義,但不可能搞民主制,盡管他的民本主義不僅僅是主義,還是措施。
他下《恤民詔》說,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不樂,為民父母將怎么辦?所以賑貸之。數(shù)十字詔書,簡明如《老子》,生動似《論語》,便將天地之仁,以民為本道盡??芍^文如其人,至簡至樸。
《除肉刑詔》說: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錯在誰?是在朕德薄而教不明?吾甚自愧。今人有過,教化未施而先加刑,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這難道是為民父母的意志嗎?詔除肉刑!
由仁者之心,發(fā)為仁者之文,發(fā)以為政,則為仁政。然其仁政思想不出于儒家,而是出于道家老子。老子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何況肉刑也!
天上出日食了,不是小事,是天象示警,天子要有反應(yīng),不同的帝王,反應(yīng)當(dāng)然不一樣。秦始皇向外反應(yīng),從不自我反省,聽說東南有天子氣,他便前往鎮(zhèn)壓之,聽說“亡秦者胡也”,他就派蒙恬率秦軍三十萬眾去燕、趙之地修長城,這樣過度反應(yīng),其實是不自信,不光殃及其民,還禍及其子孫。
可漢文帝卻沒有那樣反應(yīng),本來日食,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臣弒君或外寇入侵,他卻引咎自身,下《日食引咎詔》,只涉及他一人。他說:朕聞之,天生民,為民設(shè)君以養(yǎng)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天示之以災(zāi),以懲戒不治。天下治亂,在朕一人,舉賢良方正若能直言諫朕之人,可以匡朕之不逮。
他說日食是因為他“不德”引起的,與他人無關(guān),給臣民吃了定心丸,還乘機(jī)提拔一批賢良方正之士,來批評他的缺點,指出他的過錯。有沒有引蛇出洞的意思?沒有。他很自信,不需要這種陰謀,盡管這種陰謀《老子》里也有,而申韓之術(shù)里更是比比皆是,可他都不要。
為什么?因為他很仁慈,仁者如山,有著偉大的定力,當(dāng)年,他就靠了偉大的定力,折服了周勃這樣的猛士,如孟子所言,仁者無敵!文帝從來就不想君道同體或圣人革命,去受天命、做圣王以證明自己的合法性,相反,他認(rèn)為做圣王的成本太高,在物質(zhì)和精神兩方面人民都受不了。
他不想受天命,只想接地氣,受天命的事,他留給了孫子。
(摘自《經(jīng)濟(jì)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