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小時候一到入冬時節(jié),天亮得晚,而且出被子時冷若受刑。我媽媽雖然在家務(wù)方面有“永動機”風范,到底不是孫猴子三頭六臂銅筋鐵骨,偶爾犯懶,就推我爸爸起床為我做飲食。我爸爸偏又是個享樂主義者,冰寒徹骨之時洗手做羹湯這種事,義所不為。偷個懶直接拖我上鋪子吃豆?jié){油條去了。
據(jù)說豆?jié){和劉安有關(guān)?;茨贤鹾脽挼?,不小心弄出了豆?jié){,我國古人多有類似收獲。說方士煉丹煉出了火藥是四大發(fā)明,其實火藥能惠及多少平民?倒是豆?jié){,千年以來浩浩蕩蕩活人無數(shù)。
豆?jié){好在清淡中正,不加糖有點豆香,加糖了點石成金更好吃。我小時候舌頭比大腦早熟,覺得爸爸請喝的豆?jié){比媽媽常調(diào)的牛奶清冽,喝完牛奶會口中余乳香略甜發(fā)黏,喝完豆?jié){就干脆利落得多。店鋪常是小本經(jīng)營,豆?jié){一向不那么濃,更接近于飲料,冬天早起又冷又渴,一碗下去溫熱潤口,煞是舒服。那時節(jié)喝豆?jié){還用碗,大家都是雙手捧著啜飲,節(jié)奏很慢,喝一口歇歇氣聊聊天之類。老人家有愛喝清漿的,有愛喝咸豆?jié){的。鋪主有時手腳一亂,鹽糖放錯,小孩子們喝了一口,如遭電擊,哇哇就會大哭出來。
其實豆?jié){之清正,本該大有作為才對。如今有時和人吃飯,有些嬌貴姑娘聽見碳酸、酒精、咖啡因等妖孽就失魂落魄,像唐僧被人勸吃葷腥。末了一杯礦泉水了事。每逢這時,我就會饞豆?jié){喝:再重視飲食健康的人,也對豆?jié){挑不出太大毛病吧?可惜豆?jié){終究上不了大雅之堂,偶爾小店能拿出來做風味補益而已。
油條和豆?jié){是天作之合,大約是人類史上知者最多的飲食搭配。無論人數(shù)還是歷史,都足以秒殺英倫傳家寶魚和薯條。唐魯孫說老北京,一套煎餅果子其實就是煎餅加油條,講究卷著吃再喝點兒粳米粥。依我之見,粳米粥好喝但還是稠了點,還是豆?jié){好。
油條據(jù)說先叫油炸檜,然后訛音成了油炸鬼。無論檜還是鬼,反正遭人民痛恨,食之而后快。本來中國古時捏塑像做詛咒的事就不少,但大都綁個草人刺一刺,雕個木人射一射(北族對付公孫瓚即如此),也就罷了。捏面人炸吃了,實在是精神物質(zhì)雙豐收。油條搓來容易,全仗面和油一碰,滋滋之間發(fā)將起來。按那鼓脹激發(fā)變焦黃的一下子,就是油條最誘惑人食欲的時候。
好油條總是熱的,兩頭尖處經(jīng)脈糾結(jié),有點韌的嚼勁;中段松脆,下口時有撕紙的聲音。一截冷了的油條全身上下如同死蛇,讓人提不起勁。周立波說油條最好吃的是兩個尖頭,大概取尖頭還沒韌化時的脆勁,吃個恰好。如此想來,北京以前煎餅果子也大有道理。按現(xiàn)在滿街煎餅卷薄脆,煎餅的油韌,薄脆之松脆組合在一起,于是口感有層次了。煎餅卷了油條,也是吃個油條的松脆括口。
我小時候吃豆?jié){油條,喜歡拿油條蘸豆?jié){吃,道理類似于拿奧利奧蘸牛奶。后來閑極無聊,把油條撕成片段在豆?jié){里泡吃。久而久之,土法子都有了心得:被豆?jié){乍泡的油條油腥盡洗,嚼來半軟半脆,火候剛好。當然,泡得久了,就軟塌塌毫無風骨。我爸爸則一向嫌油條味不夠厚,畢竟油條其實沒味,單借一點油香,炸出面香而已,因此喜歡拿油條蘸上好醬油。
近兩年說起油條,都在談油的衛(wèi)生問題。可憐我小時候無此見識,還總以為大概油鍋之油和鹵水之鹵一樣,越陳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