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波
摘 要:李唐在“靖康之難”中被擄至北方,逃跑后又南渡杭州繼續(xù)為南宋服務。他的《采薇圖》雖描寫的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其實是以夷、齊自況,因這種自況和暗喻太過隱晦,且與時人傳統(tǒng)的繪畫欣賞習慣相異,故使世人產生了理解誤差。其本旨并非規(guī)諫諷喻,實為以人以事而自寄。
關鍵詞:中國美術史;李唐;《采薇圖》;美術作品;畫以自喻;理解誤差
中圖分類號:J20 文獻標識碼:A
李唐,字希古,河陽三城(今河南孟縣)人,徽宗朝入畫院為畫家,北宋滅亡宋室南渡后,李唐又入南宋畫院,與劉松年、馬遠、夏圭合稱“南宋四家”,且為“南宋四家”之首,開創(chuàng)了南宋“邊、角”之畫風。其繪畫作品曾被高宗皇帝高度評價為:“李唐可比唐李思訓”。他山水、人物、花鳥無所不能,現(xiàn)存《采薇圖》是其南渡后的代表作之一,畫中描寫的是商朝滅亡后,遺民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薇而食,以示二人不愿事周的歷史故事。因此圖特殊的題材,以及李唐創(chuàng)作此圖時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故而歷來被人們認為有政治意圖在里面。本人將結合與李唐生平有關的史料,加上對《采薇圖》的畫面細讀,試著還原李唐創(chuàng)作此畫時的初始寓意。
一、李唐曾在“靖康之難”中被擄,后又南逃為宋廷服務
靖康元年(1126年),北方的金人南下,攻破了北宋的都城開封,扣押了徽、欽二帝,并大肆搜刮府庫和官民錢財。第二年四月,二帝和后妃、皇子、皇女、宗室貴戚、官吏以及御用工匠、藝人等都被擄走。金人除了對大宋王朝歷朝歷代所積攢的財富感興趣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懷著無限欽羨,所以這些文化載體亦成了金人掠奪的對象。南宋徐夢莘在《三朝北盟匯編》卷七七“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五日乙卯”條有詳盡的記載:“又要御前后苑作、文思院上下界、明堂所、修內司、軍器監(jiān)工匠、廣固塔材兵三千余人。做腰帶帽子、打造金銀、系筆、和墨、雕刻、圖畫工匠百余家,其他藝人一百五十余家,令開封府押赴軍?!庇缮鲜鍪妨峡梢?,金人在此次掠奪之中,除了對金銀等物質財富和詩、書、畫、印等文化財富一掃而光之外,更將能夠創(chuàng)造這些財富的人才擄走殆盡。在這些人才中,畫家也在被擄之列。先是“圖畫工匠百余家”,后又將“諸局待詔”等“并百伎工藝等千余人”押至軍中,且被擄走之百伎工藝的數量之驚人可見一斑。由此我們可以推測,作為畫院待詔的當時著名畫家李唐當亦在被擄畫家之列。關于此點我們可以從史料中另行覓得一個佐證:明代夏文彥《圖繪寶鑒》卷四“蕭照”條中說:“(蕭照)流入太行為盜,一日掠至李唐,檢其行囊,不過粉奩畫筆而已,叩知其姓氏。照雅聞唐名,即辭賊隨唐南渡。”從“南渡”一詞上,我們可以知道,李唐此次的南渡應該正是在“靖康之難”宋室南移之后,否則身為北宋畫院畫家的李唐何以要拋棄畫院之職而南渡?但是,李唐南渡的路線卻有悖常理——蕭照是在太行山劫掠時遇到李唐的,可汴京在太行以南,如若南渡可以直接從汴京出發(fā)向南而不可能路過太行,那么當然也就不會有蕭照隨李唐一起南渡之說。因此,我們可以再次確認,李唐在此次劫難中也不幸被擄,而他南渡時路過太行,可能也正是由于從太行以北的被擄之地出發(fā)。至于他為什么又能夠脫離押送的金兵的看管掉頭南下,則可推斷為心懷舊邦的他乘暇逃歸。這一點不無可能,因為被擄之人數量眾多,且北上路途遙遠,金兵看管不善之機肯定常有,而史載確有不少被擄之民中途逃亡的案例。且不論這其中逃離金兵看押的具體方式如何,李唐曾為金人所擄,并向北方金國所在地押送了相當長一段路途卻是可以斷定的。
二、《采薇圖》中的畫以自喻
李唐《采薇圖》是以孤竹國王子伯夷、叔齊在武王伐紂成功后,作為商朝遺老,不食周粟而采薇于首陽山終至餓死的歷史典故。畫面上正面坐于松樹之下的為伯夷,他雙手抱左膝,身體自然地依于松樹桿上。因松樹歷嚴酷之冬而不懼其寒,長貧瘠之地而不改其色,故歷來被人們認為深具人格象征意味。李唐此處將松樹立于伯夷之旁,而非其他之樹,是暗喻伯夷之品質如迎風而立的松樹一般,挺拔不屈、剛毅正直。伯夷雖然面部消瘦,但是目光仍然炯炯有神,神情自若地朝向對面的叔齊,剛硬的胡須正是他耿直和堅忍性格的外化。那位側身對著觀眾,且引首向前者,即為叔齊,他左手抬于胸前,正專注地給伯夷講些什么。從二人裸露的肌膚和高高隆起的關節(jié)可知,二人已然近乎骨瘦如柴了,這當然與他們長期食用野菜、拒食人工作物(如粟等)而至營養(yǎng)不良有關。其實,夷、齊本不用如此辛苦。只要他們承認姬姓的周王朝,以二人的孤竹國王子的身份和學識,在新的朝廷里定有一席之地。但是,他們毅然選擇了心理和身體都忠于已經滅亡的殷商王室,而自我放逐于首陽山中,采薇以食。這種行為跟李唐從金兵看押北上的隊伍里逃出的行為是一樣的。李唐身為北宋畫院畫家,曾在徽宗畫學考試的“竹鎖橋邊賣酒家”一題中“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上喜其得鎖字意”而領冠于眾畫吏。并且從傳世的李唐《萬壑松風圖》《長夏江寺圖》等作品中,都能看出李唐高超的繪畫造詣。因此,若李唐留在北國,為完顏皇室服務,必將在繪畫上有一番作為,且也必能受到金廷貴族甚至是皇帝的重視和優(yōu)待。雖然作為女真族的金人以武力征服了北宋王朝,但是,正處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變的女真族,因其落后的生產方式和薄弱的文化積淀,在文化上卻被北宋征服了。所以,金朝統(tǒng)治者對入金的宋人特別重視,對統(tǒng)治下的文人不但不加殺害,更是禮遇有加,許以高官厚祿。面對金人的禮遇和誘惑,有的人順水推舟接受了金人的官職;有最初不與金人合作者,后來卻在金人以死相逼的脅迫下最終妥協(xié)。即便是像洪浩這樣利不能誘、死亦不懼的入金宋人,雖然名義上沒有接受金廷所授予的官職,但是最終還是作了左丞相完顏希尹的家庭教師。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如若李唐留在金廷,必會在畫藝上領冠群倫,也定能為金朝所重用。但是,李唐選擇了一條與古賢夷、齊相似的道路。因此,不管李唐作此圖之前出于何種考量,但是,在他作《采薇圖》的時候,想必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金兵所擄后又逃離南渡的情景。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采薇圖》,此圖雖歷來被歸為李唐一貫所擅長的山水畫,但是,畫中的人物形象在整幅繪畫中所占的比例卻被史無前例地放大了,且李唐在夷、齊二賢的形象刻畫上也著墨頗多,非常細膩,這些都是目前傳世山水畫所沒有的。李唐之前甚至是李唐之后的山水畫,人物僅僅作為點景之用,即便是與《采薇圖》構圖和筆墨都極為相似的南宋《壕梁秋水圖》,人物也只是點綴,且從畫中人物這一方面來說取的是遠景,而《采薇圖》就不同,不但取的是近景,而且似乎成了“放大特寫”!因此,李唐此處贊譽夷、齊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而人物背后的首陽山水,其實反倒成了烘托人物的一種陪襯。這種明顯有異于普通山水畫創(chuàng)作表現(xiàn)的方式背后必然有著畫作者李唐的深刻用心。我們結合中國悠久的托物言志、以古喻今之傳統(tǒng)便可明白。其實李唐之所以在形象上放大夷、齊二賢,在筆墨和細節(jié)刻畫上更為用心,必是其在作畫時自我意識的移情化和擴大化。李唐表面上是在贊譽夷、齊不事二主的氣節(jié),但是實際上卻是贊譽和肯定自己,因為李唐本人也曾有過和夷、齊二賢類似的經歷,且做了和二賢同樣的決定,并付諸實踐。
三、世人的理解誤差既然李唐的《采薇圖》是以伯夷、叔齊自況,暗指他作為大宋子民和宮廷畫家,是不愿為奪走大宋半壁江山的金人服務的,那么為什么還會有如元代宋祀者所理解的那樣,是“為南渡降臣所發(fā)也”呢?筆者認為主要是因為李唐此處畫以自喻的創(chuàng)造方式比較隱晦,且與以往和后世人們通常理解的畫以自喻的情況和慣例不大相同,因此導致和產生了心理的接受距離,故而產生了理解誤差。畫以自況古已有之,不過早期的作品多以己喻己,寓己之愿。長沙馬王堆出土的T型帛畫上,除了對女主人人間部分的描寫是其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外,更是一種暗喻,暗喻女主人已經獲得了升天的尊榮,享受到了天國的榮華,并且升天的最大益處是免受地獄之苦。這毫無疑問寄寓了主人最大的愿望。不過,后來純粹的繪畫作品多以物喻己或以人喻己。五代西蜀畫家孫位有一幅《七賢圖》傳世,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卷上有徽宗趙佶用“瘦金體”所題的“孫位高逸圖”五字。圖中以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為描寫對象,不過因為年代久遠,圖卷已經殘損為四位人物,分別是山濤、王戎、劉伶、阮籍。此圖的創(chuàng)作目的現(xiàn)已不詳,如果是孫位為他人所作,那么可以說是為了贊頌此人像“竹林七賢”一樣的賢德。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竹林七賢”的“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的個性和孫位本人很像,《宣和畫譜》卷二“孫位”條中說:“舉止疏野,襟韻曠達,喜飲酒,罕見其醉,樂與幽人為物外交?!睂O位的性格曠達,性格疏野,喜歡飲酒,這正與七賢中的劉伶和阮籍尤其相似。所以,此圖與其說是贊美他人,毋寧說是暗比孫位自己。但是,我們要明確一點,讓孫位和“竹林七賢”相聯(lián)系的是孫位的個性和行為。當然,孫位的這種情況我們可以說他是“以人喻己”,不過,中國古代繪畫作品中我們知道的比較多的是以物喻己。由此我們可以作一個小結:因李唐創(chuàng)作《采薇圖》時特殊的政治、歷史環(huán)境及相關史料的語焉不詳,故幾百年來世人大多從政治方面出發(fā)認為是其為“南渡降臣而發(fā)”,殊不知李唐是借夷、齊采薇以自喻!只是李唐的畫面處理較以往以及后世更加隱晦,且與古代畫以自喻的慣例多有出入,故世人在欣賞時產生了心理偏差,最終導致了欣賞和理解誤差。時至今日,當年的金國與南宋的疆域皆已并入中華版圖,但是,李唐那種以夷、齊自況的用心仍值得我們擊節(jié)贊賞;而《采薇圖》也因此成為一幅表現(xiàn)獨特的畫史佳作。(責任編輯:帥慧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