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春
摘 要:馬克·吐溫在小說中表達了對清教道德的不信任,描述了一群被刻板教條異化的人和一個是非顛倒的世界。面臨時代的巨變,這實質(zhì)上是對個人美國夢實現(xiàn)途徑的自發(fā)探索。吐溫將道德墮落和物質(zhì)成功同時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讓人反省和深思,也為20世紀美國夢的文學(xué)闡釋做出了有益的嘗試。
關(guān)鍵詞:清教道德;物質(zhì);美國夢;道德困惑
中圖分類號:I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4)34-0307-02
馬克·吐溫生活的19世紀中后期見證了美國主流社會擺脫清教道德束縛,走向個人物質(zhì)享受的過程。在金錢的誘惑下,人們一味追求物質(zhì)成功,為此不擇手段,極大挑戰(zhàn)著原有的社會秩序。清教道德標準喪失了約束力,在規(guī)范社會行為方面顯得蒼白無力。馬克·吐溫作為一個敏銳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及時表達出對現(xiàn)狀的不滿,將他對社會道德的焦慮融入到幽默小說當中。
一、扭曲的清教道德
教會主持下的道德說教曾經(jīng)是社會教育的主流,一度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它集成了早期的清教精神,堅持“個人行為應(yīng)該合乎應(yīng)有的規(guī)范和道德要求。它強調(diào)節(jié)制、勤奮、自律和謙恭”[1]。馬克·吐溫用批判的眼光審視著傳統(tǒng)的清教道德,發(fā)出時代的聲音。在《壞孩子的故事》、《好孩子的故事》和《愛德華·米爾斯與喬治·本頓的故事》等短篇小說中,他記錄下好人的不幸遭遇和內(nèi)心矛盾,抨擊當時不合時宜的道德教育。
這些作品中,清教道德顛倒是非,完全違背社會的公正與平等。在《壞孩子的故事》中,主人公吉姆借助欺騙和罪惡行徑,竊取豐厚的物質(zhì)財富和社會尊重。他從未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與自責(zé),也從未因此受到懲罰。虔誠的人們以上帝的名義原諒了他所犯下的所有罪惡,為他保駕護航。吉姆的好運恰恰證實了道德手段的蒼白無力。而在另一篇小說《好孩子的故事》中,模范孩子雅各布對書本上的道德教條亦步亦趨,卻屢屢遭受不應(yīng)該有的懲罰。人物的不幸證明錯誤信仰的一文不名,最后他用夸張的死法將整個故事推向高潮,審判他的恰好就是公正化身的市參議員。社會正義成為毀滅一個虔誠信徒的幫兇,這對于虛偽道德無疑是一個尖刻的諷刺。
馬克·吐溫的早期作品只是描述社會生活中道德約束的失效,并沒有探究問題背后的深層原因。十年之后,吐溫創(chuàng)作了另一篇道德題材的小說《愛德華·米爾斯與喬治·本頓的故事》,揭露了社會環(huán)境對道德墮落的影響。這篇小說講述一個家庭當中兩個孩子截然不同的成長故事。愛德華恪守傳統(tǒng)的清教美德——“純潔,誠實,認真,勤勉,體諒”[2],可是人們并不把他視為楷模,而是冷落一邊直到最終遺忘。與之相反,喬治從小自私貪婪,長大以后鋌而走險殺人越貨,卻總能獲得善感人士的同情和挽救。社會寧可原諒一個惡貫滿盈的壞蛋,也不肯青睞一個誠實的好人,完全顛倒了教會宣揚的善惡標準。在這些小說中,馬克·吐溫用孩子的視角展示了現(xiàn)實社會道德的虛偽和荒謬。
這樣的清教道德違背誠實和公正的基本原則,是個人實現(xiàn)美國夢的障礙。在道德的名義下,勤奮善良的人被剝奪了家庭幸福、事業(yè)成功、社會尊重等美好的一切,處處碰壁,最終慘淡退場。雅各布一味追求道德成就,直到為此送命。密爾斯為了挽救不爭氣的哥哥,不惜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這些人物的悲劇源自扭曲的道德觀,他們沒能認清那些道德教條的虛偽,所謂的個人實現(xiàn)和現(xiàn)世報應(yīng)都是他們一廂情愿臆想出來的幻象。
到了創(chuàng)作的后期,馬克·吐溫將道德觀察的目光放在了人性的弱點上面。在《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中,陌生人緊緊抓住鎮(zhèn)民貪婪的心理,用金錢輕而易舉地摧毀了該鎮(zhèn)長期以來恪守的誠實美德,帶來了一場道德危機。故事中19位重要鎮(zhèn)民驚人一致的謊言掃蕩了人們對道德的信心,引人深思。面對時代的巨變,馬克·吐溫道出了虔誠清教徒內(nèi)心的困惑與焦慮。
二、虛偽道德對人的異化
馬克·吐溫描寫了一個被道德教條奴役,內(nèi)心困惑且孤立無援的群體。無論是雅克布還是米爾斯,他們的善舉非但不能被社會認可,反而加速了個人厄運的來臨,使他們淪為被異化的人,可悲可嘆。
異化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經(jīng)常談?wù)摰囊粋€話題。布魯克說,它表達了“外部‘異化力量決定下的生活體驗,并不為人力所控制”[3]。這里談及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面臨的尷尬:一個是充滿謬誤而且無法企及的已知世界,一個是正直可靠的超驗世界。以雅克布為例,他在思想上沉湎于道德渲染下的美麗故事,夢想生活在這樣的理想世界里面,而現(xiàn)實中卻屢屢遭受未名的挫折與災(zāi)難而且無法找到出路。他混淆了兩個世界的界限,自然成為被異化的對象。馬克·吐溫通過描寫這些人物的道德觀,表達出當時社會共同的焦慮。
在馬克·吐溫的小說中,道德教育首當其沖成為人物異化的重要因素。雅各布對道德的金科玉律深信不疑,為此禁絕了一切娛樂活動。與其他孩子截然不同,他不打彈子,不掏鳥窩,兒童的天性在他身上蕩然無存。他的雄心壯志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成為道德典范,被萬眾敬仰。這樣的幻想將他與現(xiàn)實社會隔離開,非但同輩視他為怪人,就連大人也無法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教條泯滅了孩子的天真,成為他的精神羈絆,使他無法做出合乎社會邏輯的判斷。他們毫不妥協(xié)地堅持所謂的道德真理,絲毫不懷疑其正確性。他們將它視為精神實現(xiàn)的唯一途徑,任由道德權(quán)威擺布,心甘情愿放棄一切個人自由,忍受任何無謂的犧牲。
馬克·吐溫作品中被異化的人物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都被所謂的社會真理所困擾。一方面,他們是虔誠的清教徒,在生活中恪守上帝的教導(dǎo);另一方面,某個來自人性深處的微弱聲音總會打破他們內(nèi)心的平靜,使他們痛苦不堪。雅各布渴望做一個好孩子,但是一想到“做好孩子就不會有健康的身體……那比害肺病對身體的損害還要大”[2],他心里就不是滋味。這當然是個人本能對外部異化力量的反抗,盡管這個力量微乎其微。在另一部作品《是天堂?還是地獄?》中,主人公萊斯特姐妹內(nèi)心自發(fā)的人性卻戰(zhàn)勝了刻板道德教條的控制。她們由于不忍心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家人傷心,甘愿承受內(nèi)心沉重的負罪感,一次又一次違背不撒謊的道德箴言。endprint
這些被道德異化的人物和每況愈下的世風(fēng)給19世紀的美國夢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們堅守著各自神圣的信仰,甚至不惜為此付出生命,從這一點上說,他們不愧為那個時代的英雄。然而不幸的是,他們甘心為之獻身的“真理”卻屢屢被證明為不實之言,成為釀成他們?nèi)松瘎〉闹饕蛩?。“純潔,誠實,認真,勤勉,體諒,為一生成功之保證”,這一格言如魔咒一般跟隨著愛德華的一生,直到將他拖入毀滅的深淵。
三、馬克·吐溫的道德重建
馬克·吐溫諷刺荒謬的道德世界,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這里的人們一面極力鼓吹高尚的道德原則,一面卻親手將善良的踐行者送入地獄。那些勤勞、謙遜、誠實的人們被剝奪了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社會的上升通道將他們拒之門外。而不法分子和無恥之徒乘機得勢,成為社會上層人士紛紛感化和庇護的對象。在《愛德華·米爾斯與喬治·本頓的故事》中,戒煙團體、反瀆神協(xié)會、婦女戒酒保護會、囚犯之友等各色社會組織粉墨登場,對愛德華的善行熟視無睹,卻不遺余力地挽救日益墮落的喬治,充當了懲善揚惡的保護傘。這種假借道德欺世盜名的組織機構(gòu)固然無益于體現(xiàn)社會的公平正義。于是1881年,吐溫在一次演講中公開向這些組織宣戰(zhàn)——“解散這些團體,它們是墮落和腐敗的溫床,使你們保持著對祖先的盲目崇拜”[4]。
馬克·吐溫將社會道德的淪落歸因于金錢的誘惑,它會勾起人們不切實際的遐想和貪欲?!熬薮蟮呢敻痪哂谐浞值恼T惑力,它不可避免地、必然地要破壞那些對財富還不慣于掌握的人的道德結(jié)構(gòu)。”[2]在《三萬美元遺產(chǎn)》中,福斯特夫婦意外獲得了一筆不小的遺產(chǎn),卻因此失去了原本平靜幸福的生活。他們幻想著各種投資,使財富急劇膨脹,由三萬到十八萬,到四十萬— 一百萬—五百萬— 一千萬—兩千萬—三千萬—二十四億。金錢激起了人物內(nèi)心的貪欲,使他們陷入了瘋狂的臆想不能自拔。在虛擬財富增加的同時,福斯特夫婦的道德底線徹底崩潰。兩口子幻想著各種奢華的生活,但是現(xiàn)實中的他們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于是就開始偷蘋果、蠟燭、肥皂之類的東西,工作中三心二意,生活中毀掉了女兒的婚事。對于福斯特夫婦來說,金錢撐起了一個虛幻而美妙的美國夢,然后很快就破滅了。正如故事結(jié)尾所說:“暴發(fā)地、以不正當手段得來的巨大財富是一個陷阱。它對我們毫無好處,狂熱的歡樂是短暫的。可是我們?yōu)榱诉@種意外橫財,卻拋棄了我們的甜蜜而單純的幸福生活?!盵2]
馬克·吐溫并不是一味地排除金錢,他承認這是個人物質(zhì)成功的強有力佐證。在《湯姆·索亞歷險記》最后,吐溫有意安排湯姆和哈克發(fā)現(xiàn)一大筆財富,以彰顯他們?nèi)松?jīng)歷的輝煌。倘若來路正當,金錢不失為個人美國夢實現(xiàn)的標志。在《百萬英鎊的鈔票》中,一個窮困潦倒的美國人來到異國他鄉(xiāng),財富給他帶來了名譽、富足、社會尊重乃至愛情,儼然過上成功人士的體面生活。吐溫不禁在《鍍金時代》中感嘆道:“神通廣大的金錢呀!可愛的財神呀!你的法術(shù)太高明了!”[5]
馬克·吐溫試圖建立一個符合時代發(fā)展的道德標準。他一面批判金錢對精神的腐蝕,另一面又肯定它是物質(zhì)成功的標志。他詛咒虛偽的道德說教,規(guī)勸人們明智地生活下去,同時又是道德的嚴格遵守者。他在道德問題上傾向采取更為靈活的處理方式,既恪守道德的基本精神,又摒棄死板的教條。相對萊斯特姐妹對謊言的絕對排斥,吐溫顯然持有不同的意見。他鼓勵人們適時地撒謊,“撒謊是要為了他人的好處,而不是為了私人的利益;撒謊是要給人安慰,顯示仁慈、存心忠厚”[6]。他試圖消除當時社會對成規(guī)的固守,是對舊道德權(quán)威最直接的挑戰(zhàn)。
馬克·吐溫表達了人們在追求美國夢過程中可能遭遇的困惑:是實現(xiàn)內(nèi)在精神的提升,還是追逐物質(zhì)的現(xiàn)世享樂?對此他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在19世紀末物質(zhì)享樂甚囂塵上的時候,吐溫適時地反思社會思想新動向,為20世紀美國夢的進一步探索投石問路。
參考文獻:
[1] Davidson,James West.Nations of Nations:A Concise Narrative of the American Republic[M].McGraw-Hill,Inc.,1996:506.
[2] 唐蔭蓀.馬克·吐溫短篇小說選[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103-484.
[3] Brooker,Peter.Cultural Theory A Glossary[M].London:Arnold,1999:4.
[4] 王建華.馬克·吐溫幽默演說集[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55.
[5] 馬克·吐溫.鍍金時代[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458.
[6] 葉冬心.馬克·吐溫幽默小品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191.
[責(zé)任編輯 王曉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