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秋”一直是中國人在現實和藝術領域的重要審美對象,它的情味伴隨著人類社會的進化而產生和發(fā)展,包含著豐富的審美趣味和文化蘊涵。
唐代王維的《藍天煙雨圖》畫出了秋的清幽冷艷,清代陸達的《菊花紅葉圖》則表現了秋的明艷熱烈;失意的人看到“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得意的人則高唱“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少年歌“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暮年吟“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細查秋的各種情味,不難發(fā)現:不同時代、文化背景下的人們對秋的態(tài)度、認識、感情,以及在藝術作品中的再現、表達、升華,常常與一定社會現實情況有所關聯,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人自身的生存處境和精神狀況,以及人們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獨特觀照。
一、生存的擔憂
大自然的時序更替、草木榮枯無時無刻不在關照著人世間的沉浮悲歡、苦樂離合——“秋”的情味由此而生。
在人類社會產生之初的遠古,人是自然的奴隸,無從對秋進行審美,但是獲得了一種“悲秋”的童年記憶。
對于遠古人類來說,在對生存的單一訴求和低下的生產力之下,大自然顯得既親切又恐怖,既美麗神奇又丑陋荒誕。人們依戀著自然而生,從它的恩賜中獲取生存所需的一切場所、食物和工具,同時,又要隨時準備承受自然發(fā)落的一切考驗、困難和災難。
在這種境況下,秋季的到來就意味著困難的逼近。在一天之中,明亮、相對溫暖的白晝給人們的采集和狩獵活動提供了方便,而日暮西沉、氣溫下降的傍晚則讓人開始擔憂即將到來的黑夜——黑暗、寒冷、無從防備野獸和敵人的襲擊;同樣的,在一年之中,到了秋季,“一場秋雨一場涼”,隨著氣溫下降,光照時間減少,人類從經驗上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冬季,也就產生了生存的憂慮。
從生理上說,如同植物要在秋季凋零一般,作為生物體的人經過了盛夏的消耗和透支,加之入秋以后日漸惡劣的氣候,新陳代謝減慢,身體機能受到抑制,容易情緒低落、心慌失眠,各類疾病進而出現或加重,死亡隨之逼近。這些都使得人類最初面對秋季,內心充滿了擔憂。
弗洛伊德說,一個人的童年將影響到他的一生。人類的童年也是這樣:縱然秋季帶來的氣候、環(huán)境變化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而不再威脅人們的生存,但是逢秋而觸發(fā)的擔心、憂慮作為人類的童年記憶卻永遠地埋藏在了人的原始生命記憶中,對后人與秋的交往產生著一種隱秘而深重的暗示和影響。
二、收獲的喜悅
進入農耕社會以后,靠天收的農業(yè)生產仍然把人和天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是以往隨秋季而來的覓食問題得到了解決,故而“秋”終于從一個可怕的、令人擔憂的危險信號變成了一個喜悅的、值得期待和感恩的美好時節(jié)。
農作物的種植,從培土、播種開始,經歷鋤草、澆水、打藥、施肥,最終收獲、晾曬、儲存,是一個與季節(jié)時序緊密聯系的漫長過程。《說文解字·禾部》:“秋,禾谷熟也?!薄稜栄拧罚骸扒餅槭粘?。”可見“秋”在早期對人們而言最直接、最重要的認識和意義就是,它是大多數農作物成熟、收獲的時節(jié)。勞作活動中的辛苦、堅持、等待、期盼等,都隨著秋季的到來而得到了回饋,人們不僅在物質需求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也第一次真正地體會到了通過辛勤、漫長的勞動而獲得回報的精神愉悅。
人們對秋的觀照一方面是實用的,帶有明確的功利色彩;另一方面又蘊含著豐富的精神內涵。不同于狩獵行為本身可以憑沖動和本能去進行,并且給人帶來即時的成就感;去從事當下看不到成果、得不到快感的農業(yè)勞動,需要人們進行理性、審慎的長遠考慮,需要運用更高的智力對環(huán)境、氣候和勞動方式進行系統(tǒng)的考慮和籌謀,需要意志力、耐力的長久支持,還需要情感上的對豐足生活的追求、對家族的責任心、對自我勞動能力的肯定、對土地的熱愛等。這一切精神性的內容和物質性的考慮凝結在一起,觀照出一個意義豐滿的收獲之秋。與前一時期相比,這時的秋冬之季越是寒冷,就越能顯示人們駕馭自然的本領,越能見證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越能使人充分享受自我的生命表現。
三、悲涼的感應
隨著社會生產與文明的發(fā)展,人們漫步在秋天里,開始感覺到一種詩性的涼意——秋的氣溫下降、花落草枯、樹木蕭條、山川寂寥、蟲鳥遷歸,觸發(fā)了人心中的悲涼體驗,引起人對自身經歷、境遇、命運的不由自主的比照、思索和浮想聯翩。
這種悲涼的感應根源于中國古代文化“天人合一,物我相通”的基本精神。古人認為天道和人心人性是相通相應的。劉熙載《藝概》說:“花鳥纏綿,云雷奮發(fā),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被B為春,情思纏綿,其境喜;云雷為夏,情思奮發(fā),其境怒;弦泉為秋,情思幽咽,其境悲;雪月為冬,情思空明,其境悟——喜、怒、悲、悟,不也正是人生的四個季節(jié)嗎?它生動地道出了中國人心中的自然季節(jié)與生命季節(jié)的異質同構。
經過了春的溫暖、夏的炎熱之后,秋季的氣溫開始變冷;花草樹木經過了春的萌芽、夏的瘋長之后,在秋季開始成熟,隨后枯萎、零落;個人的生命歷程經過了春季般鮮嫩、靈動的童年,夏季一樣茂盛、勃發(fā)的壯年,也終會步入秋季般衰老、羸弱的老年,然后走向死亡。人們看到“秋日凄凄,百卉俱腓”的景象,想到自己也會迎來生命的秋季——個人的青春年華、人生的繁華光景都將化作一片荒蕪,連荒蕪也會消失遺跡,埋藏在一片皚皚的冬雪中,只剩一片白茫茫真干凈的大地。秋以一種直觀、動情的方式暗示著:時光飛逝、青春難永、人生易老、生命短促!“悲哉,秋之為氣也”,這一聲悲嘆難怪喚起了世世代代、層出不窮的后人的回應與傳承。
對于文人而言,人生易老還包含著功業(yè)之嘆——或懷才不遇、事業(yè)無成,或繁華易落、功業(yè)難永。人生匆匆,對功名仕途的熱求本就注定著幻滅,但在科舉制度和“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思想影響下,中國古代文人都懷有解不斷、理還亂的仕途情結。落木蕭蕭,斷腸天涯,沒有實現抱負的人看到萬物與我同悲同泣,感嘆“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實現抱負的人想到功業(yè)如同世間一切繁華終是枉然,感嘆“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除此之外,還有美人遲暮、離愁別恨、羈旅他鄉(xiāng)、今昔之變等——古往今來,無數作品借“秋”表達了自己、他人、某一類人乃至人類的種種愁情。
如唐代盧照鄰所說:“秋也嚴霜降兮,殷憂者為之不樂。”又因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叔本華所說:“人的本質就在于他的意志有所追求,一個追求滿足了又重新追求,如此永遠不息。是的,人的幸福和順逆僅僅是從愿望到滿足,從滿足到愿望的過渡;因為缺少滿足就是痛苦,缺少新的愿望就是空洞的想望、沉悶、無聊?!惫识篱g十之八九的“殷憂者”,都能在這個落葉蕭蕭的季節(jié)里找到一點悲涼的感應。
四、理念的折射
中國人還有一種借自然來闡明現實社會倫理道德的獨特審美方式。同樣在天人合一的觀念影響下,強調道德的中國古人常常從“比德”的角度去評價和欣賞自然界的山川草木。秋蟬、秋菊、落葉、落花等都很廣泛地被人格化地比附上了人的思想道德情操。晉代陸云的《寒蟬賦》總結秋蟬有“文、清、廉、儉、住、容”六種品質;唐朝的哲理詩大量地以蟬比喻人的德行,以期君子如蟬,居高而聲遠;“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贊賞落花有奉獻之德;中國名畫中有眾多的菊花圖,今天的中國畫習作也多以菊花為題材,這不僅因為它明艷的色彩和多姿的花瓣適于在繪畫中進行表現,還隱含著人們對它與世無爭、高潔堅貞的品質之鐘愛和推崇。
對秋景的道德比附,是一定社會文化背景下的人們以心觀物、移情觀象下的產物,顯示了中國人將自然世界和現實、心靈世界合而為一、物我兩忘的獨特審美方式。自然美就是人格美,自然的境界就是心靈的境界。
“五四”以來,秋意中的自我意涵與古代相比又有所開掘和改變。在這之前,不論是生存的擔憂、收獲的喜悅、悲涼的感應還是道德的比附,古人都以一種君子的謙卑、虔誠態(tài)度來親近、信任自然,在自然中體會自我的意義和價值、傾訴人生的歡樂和憂愁,并對苦楚的境遇抱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之感。而這一時期,中國人深深覺醒于民族國家的危難,又受到了西方現代哲學和文藝思潮的影響,有了一定的科學觀念和哲學意識,詠秋之作開始表現出更加明晰、強烈的主體意識和生命抗爭力量,這時的秋也在很多作品中成為一個明艷熱烈、蓬勃向上、勇于抗爭的陽剛、壯美意象,或者成為了人們追問人生意義、生發(fā)哲思妙悟的觀照對象。如魯迅《秋夜》、聞一多的《秋色》、柔石的《秋風從西方來了》、李廣田的《秋天》、豐子愷的《秋》、林語堂《論年老——人生自然的節(jié)奏》、鄭敏《金黃的稻束》等。陰冷秋夜,意味著嚴酷黑暗、危機四伏的社會環(huán)境;紅葉飄零,意味著告別過去、擺脫羈絆;雨打落葉,意味人被敲打、催促著抓緊前行;萬物的枯萎,意味著生命奔騰不息的無盡活力;秋風吹拂,意味著人生的方向;金黃稻穗,意味人的思想與智慧……這些別開生面、新人耳目的表達,呈現出一個散發(fā)著自我意識和理性光芒的秋。
對秋的“審美意味”的探討永遠也不可能得出一個明晰、確定的結論,因為一個季節(jié)之真實、豐富、美妙,絕不可能只能給人帶來單一、固定的某種審美感受;每一個個體所處的時代、經歷、性格才情、學養(yǎng)識見、膽略風骨,包括當時當地的心態(tài)心情,也都會影響人們觀物的具體感受。
我們只能指出,秋的情味之發(fā)展變化,承載了中國人不同階段、不同層面的豐富而獨特的社會生活和心靈世界。已經被發(fā)現的多種多樣的秋之樣貌,以及寄寓于秋的多種類、多層次的情思意味,是一定時代、文化、個體精神的折射,又是作者生命痕跡的于他人不可復制、于自己不可再得的一次自由的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