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棟,凌璐絲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史記》人名稱呼變化與敘事之關系
——以《項羽本紀》中對項羽稱呼的變化為例
凌朝棟,凌璐絲
(渭南師范學院 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 渭南 714099)
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以敘事者身份對項羽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稱呼,如項籍、項羽、項王、假上將軍、上將軍、諸侯上將軍等;有些是通過人物對話對項羽有不同稱呼,如劉邦稱其為將軍、項王、項羽,張良稱其為項王、大王,樊噲稱其為大王;項羽自稱為籍、羽、我、吾等,項梁稱其為項籍或籍,項伯稱其為項王,項莊稱其君王,范增稱為大王、君王等。這些稱呼的變化反映出司馬遷寓褒貶的“春秋筆法”,主體上蘊涵著對項羽一種褒揚贊賞加悲憫的感情,同時也是烘托人物形象的需要,使項羽形象生動逼真。
司馬遷;《項羽本紀》;稱呼;變化;《史記》
古人講禮,在相互交往中,一般都不直呼其名,而有禮貌地以尊稱稱之。稱字稱號,應視為對對方的尊重。[1]88從《項羽本紀》這篇精美文字的標題來看,司馬遷以其字“項羽”來命名,說明在司馬遷的心目中,尊重歷史,以寫實的精神來撰寫人物傳記,同時也蘊涵著對項羽的褒揚。但是,在《項羽本紀》中,司馬遷對項羽的稱呼先后出現過“項籍”“項羽”“項王”等不同的稱呼;同時,也出現過各色人對項羽的不同稱呼。稱呼的變化反映著不同時期傳主的身份變化,也反映出被稱對象和稱呼者他們之間的關系,反映了褒貶觀點等因素。
(一)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對項羽的最初的平淡稱呼:項籍
在其少年直到“初起時”,一直稱為“項籍”或“籍”,并提到其“字羽”。司馬遷在《項羽本紀》開始就從項羽的少年時代姓名進行了介紹。項羽與其季父項梁起義前的生活時期,司馬遷在文字敘述時,一般均被稱為“項籍”或者“籍”。稱為“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項籍少時”“籍曰”等。關于“字羽”,清代學者梁玉繩認為:“古人之字,大約一字居多,其加‘子’者,男子之美稱也。然《高祖功臣年表》敘射陽侯之功云‘破子羽’,《序傳》云‘子羽接之’,‘子羽暴虐’,‘破子羽于垓下’,‘齊連子羽城陽’,則此似宜曰‘字子羽’?!盵2]198清代學者姚苧田認為:“《本紀》無稱字之例。此獨稱字者。所以別于真帝也。史遷深惜項羽之無成,故特創(chuàng)此格?!盵3]4
項羽在與其季父項梁起事時,司馬遷的敘述文字稱其為“籍”,如“誡籍持劍居外待”“梁召籍入”“于是籍遂拔劍斬守頭”“籍所擊殺數十百人”“籍為裨將”等[4]297。以上這些司馬遷對項羽的稱呼還停留在對其本名上,這說明項羽個人的發(fā)展還處在起步階段。
(二)司馬遷敘事隨著項羽身份上升變化的稱呼:項羽 、假上將軍、上將軍、諸侯上將軍
當項氏叔侄兩人斬了會稽郡守殷通之后,他們兩人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項梁為會稽守,籍為裨將。一直到項梁被推為替代陳嬰的東陽王以后,司馬遷在敘述項梁派兵遣將時,已經將前面的“籍”改稱為“項羽”,如“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4]299。這里也提到了對漢高祖劉邦的稱呼“沛公”,即“此時沛公亦起沛往焉”。項梁聽從范增的謬計立楚懷王孫心為“楚懷王”后,自號為武信君,接著項梁發(fā)號施令:“項梁使沛公及項羽別攻城陽”,“沛公、項羽乃攻定陶”,“項羽等又斬李由”,“沛公、項羽去外黃攻陳留”,“沛公、項羽相與謀曰”,“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碭”[4]302-303。前面司馬遷敘述多將“沛公”放在“項羽”之前稱呼。
殺死宋義以后,項羽被部下擁立為假上將軍,使桓楚報命于懷王之后,項羽又被任命為上將軍。巨鹿之戰(zhàn)后,項羽成了諸侯上將軍;接著,又打敗了秦軍主力章邯的部隊,最終又在新安城南坑殺了二十余萬秦軍士卒。個人的軍事職位進一步上升,成為軍事首領日漸成為必然,對這些官職稱呼,司馬遷都是以客觀敘事者的身份講述出來,并無明顯的褒揚成分,但這些為鴻門宴之前的項羽出場,營造了氣氛,展現了項羽軍事實力的積聚過程,從而形成各方勢力向其臣服的氣勢,顯示著項羽諸侯盟主地位的確立。
在鴻門宴前的系列活動,司馬遷仍然以敘述者的口氣,稱其“項羽”。 司馬遷在鴻門宴前一段文字里,敘述兩人均稱為“項羽”與“沛公”,如“又聞沛公已破咸陽,項羽大怒”,“項羽遂入,至于戲西。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4]311。
(三)司馬遷在鴻門宴中對項羽最密集的烘托氣氛稱呼:項王
首先,項羽雖然在鴻門宴上聽了劉邦的一番解釋,打消了項羽對劉邦破秦入關的誤解,反倒有自責錯怪之歉意。宴會的座次安排還顯得項羽妄自尊大,以勢壓人。座次依次為:“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盵4]312當時宴會在軍帳里進行,座次按古代室內禮儀活動形式安排,以東向為尊,其次是南向、北向,最卑的是西向。宴會座次表現出來的是項羽的自尊自大和在座各人當時的勢力與地位。
其次,在整個鴻門宴會進行中,隨著張良、項伯等將項羽稱呼為“項王”,司馬遷的以敘事者的身份,也將項羽稱呼為“項王”了,而對劉邦的稱呼仍然為“沛公”。如“于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項王許諾”,“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項王曰”,“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沛公北向坐”,“范增數目項王”,“項王默然不應”,“常以身蔽沛公”,“瞋目視項王”,“項王按劍而跽曰”,“項王曰”,“項王未有以應”,“沛公起如廁”,“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沛公曰”,“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沛公則置車騎”,“沛公謂張良曰”,“沛公已去”,“項王則受璧”,“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等。[4]312-315這些稱呼完全統(tǒng)一,顯示了司馬遷對項羽刻意拔高,彰顯傳主項羽的自尊自大形象。雖然項羽這時的言語是謙卑的,但內心確實是高高在上,儼然已是王天下者。
(四)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對項羽在鴻門宴和分封完成以后的稱呼:項羽、項王、籍、項籍
隨著鴻門宴的結束,司馬遷的敘事者身份對項羽的稱呼又發(fā)生了些許變化,既稱“項羽”,又稱“項王”,如“項羽引兵西屠咸陽”,“人或說項王曰”,“項王見秦宮皆以燒殘破”,“項王聞之,烹說者”。 但是總體上,稱“項王”較多,稱“項羽”較少。項羽在使人致命懷王之后,以總盟主的身份進行了各方諸侯的分封。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對項羽稱呼基本上有限制于“項王”“項羽”,稱劉邦為“沛公”。如“項王使人致命懷王”,“項王欲自王”,“項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 “項王乃立章邯為雍王”,“故秦所滅齊王建孫田安,項羽方渡河救趙,田安下濟北數城,引其兵降項羽,故立安為濟北王,都博陽”[4]316??梢?,這里是追述往事,沒有稱項羽為項王。
據筆者統(tǒng)計(見表1),從鴻門宴之后的項羽咸陽屠城燒殺搶掠開始,到項羽分封十八諸侯王為止,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提及項羽共11次,其中3次稱“項羽”,9次稱“項王”;從漢之元年四月開始,諸侯罷戲下,各就其國,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提及項羽共86次,其中3次稱“項羽”,2次稱“籍”或“項籍”,稱“項王”81次。這些說明這時司馬遷將項羽主要看作是一個帝王。
(五)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對項羽死后的稱呼:項王、項籍、 魯公
“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亦被十余創(chuàng)?!盵4]336這時的項羽尚未死亡,但卻大勢已去,司馬遷在此也用了項羽的本名與項王兩個稱呼。
后面只是簡要敘事,如“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再如“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4]337。
在太史公論贊中,司馬遷五次提及項羽,又回歸到了用其字稱呼他“項羽”“羽”等稱呼上,這是一個對歷史人物客觀評價的話語,并比較客觀、全面地評價了項羽的功過,向其重瞳子的現象發(fā)出了追仰舜的疑問。
表1 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稱呼項羽變化一覽
劉邦一方對項羽的稱呼,在當面與背后是有所區(qū)別的。稱呼項羽為“將軍”意味著對項羽的恭維和敬畏;稱呼項羽為“項王”意味著表面上對項羽的臣服,這些滿足了項羽自我尊大的虛榮心理。同時,掩飾了劉邦他們“欲王關中,再王天下”的目標和愿望。劉邦一方對項羽稱呼的變化情況見表2。
(一)劉邦對項羽稱呼的變化:將軍、項王、項羽、若
先稱項羽為“將軍”。鴻門宴前劉邦與項伯相見,他甚至在項伯面前也自稱為“臣”了,如“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4]312,同時稱項羽為“將軍”,如“日夜望將軍至”[4]312,最讓人玩味不夠的是劉邦在旦日與項羽會面時所講的一番說辭,劉邦謙卑得像項羽的一個戰(zhàn)友和部下,稱項羽與自己分別用了三次“將軍”與“臣”對舉。如“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郤”[4]312。他的這些“謝”辭,從而引導了項羽有一種內心愧疚感,也以謙卑的口氣解釋,自稱為“籍”,甚至直截了當地出賣了劉邦內部的奸細曹無傷。
劉邦除了稱項羽為將軍外,還稱其為“項王”,如劉邦準備留張良善后時所言:“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盵4]314
但是,在成皋之戰(zhàn)時,項羽告訴劉邦“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盵4]328此時的劉邦已非鴻門宴之前的劉邦,也非鴻門宴時的劉邦,已是被項羽分封為十八諸侯之一的漢王了。因此,雖然劉邦迫切希望項羽釋放其父等人質,但表面上卻裝出大度,顯示一副套近乎的流氓嘴臉。
(二)張良對項羽稱呼的變化: 項王、大王、將軍
張良在當面與背后提及項羽的稱呼不一。他告知劉邦他與項伯約見的詳情以后,他們的對話中稱呼發(fā)生了變化。張良在劉邦當面稱劉邦為“大王”,稱項羽為“項王”,如“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4]311在劉邦逃宴席的時候,張良也稱劉邦為“大王”,如“大王來何操?”[4]314但是在他替劉邦向項羽和范增獻禮品時,又當面稱項羽為“大王”,稱范增為“大將軍”,卻稱劉邦為沛公,如“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又如“聞大王有意督過之”[4]314。前面張良不僅用了大王、大將軍的稱呼,而且還附加了一個古代多用于稱君主的稱呼“足下”。這些反映出張良對項王的表面恭維和臣服,滿足其自視甚高的自尊心理,從而很好掩飾了劉邦的真實意圖。
(三)劉邦其他下屬對項羽稱呼的變化:大王
樊噲在闖帳進入宴席之后的一席話,稱項羽為“大王”,如“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還軍霸上,以待大王”,又如“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4]313。他這一番酒后的所謂真言,與鴻門宴前劉邦和項伯相見的對話,以及劉邦與項羽相見的一番謝詞,均是相互照應的,也是前后一致的,從而瓦解了項羽懷疑沛公劉邦欲“先破秦入咸陽”,欲王關中、王天下的心理防線,從而使劉邦集團的謊言更加不被項羽識破,增加了項羽內心的愧疚感,所以,這時的項羽對樊噲闖宴,既沒有阻止,也沒有惡言訓斥,卻是以欣賞者的目光審視著,甚至無言以對樊噲那一通替劉邦向項羽發(fā)的牢騷。
(四)周苛稱呼項羽:若
漢王的御史大夫周苛在滎陽之圍中,被項羽生擒,項羽想讓周苛投降,將周苛收編為自己的上將軍,并封“三萬戶”。面對這些利誘,周苛不從。并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盵4]326這里只稱呼項羽為第二人稱的“若”,沒有了前面尊崇之意。
表2 劉邦一方對項羽和劉邦稱呼變化對比一覽
(一)項羽自我稱呼多顯謙卑:羽、籍、吾、我
項羽自稱多數顯得謙卑,少有自負的稱呼。斬宋義時,項羽出令軍中曰:“宋義與齊謀反楚,楚王令羽誅之?!盵4]305這句話是矯詔之言,但卻對自己以敬稱的口氣,自我稱字。
項羽對劉邦說:“此沛公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边@里不難看出,項羽自稱為“籍”,顯得自謙。從總體上看,項羽在鴻門宴中的自我看待與別人對他的看待還是有一定距離的。別人稱呼他總是一種敬畏的口氣,而自己由于要信守對項伯的承諾,即對劉邦要“善遇之”。因此,項羽壓根兒就沒有殺死劉邦的想法,甚至對劉邦有一種無限的愧疚感。
滎陽之圍時,項羽自稱為“我”。如項羽為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盵4]326這是在利誘周苛。
楚漢相持未決之時,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盵4]328又垓下之圍前,項王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4]334
垓下之圍時,項羽對烏江亭長的一席話,還是自謙的話語:“且籍與江東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又自刎前,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4]336
從以上項羽自我稱呼中,看不出項羽有什么特別盛氣凌人、不可一世的地方,用詞顯得很自謙,語氣也多平和。
(二)項梁、項伯、項莊的稱呼尊敬程度差別較大:項籍、籍、項王、公、君王
借助于別人之口,稱項羽為“項籍”或“籍”。先借助于其季父項梁之口,稱其為“籍”,如“獨籍知之耳”“請召籍”等??梢?,這個時候的項羽只不過是他叔父項梁身邊的一個得力助手,身份與地位尚未發(fā)生什么變化,也不值得別人稱其字或其他較為尊敬的稱呼。
項伯雖然為項羽的堂叔,卻在與劉邦講話中,已經尊稱項羽為“項王”,如言:“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可見在他的心目中,項羽已經是王天下者。另外,在對話中項伯還稱項羽為“公”,這也應該是一種敬稱,但遠沒有前面稱項王那么尊崇,如:“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4]312后者說明,項伯對項羽之間還是有私下與公眾場合的不同稱呼。“公”是古代常見的尊稱,越往后使用范圍越廣?!妒酚洝酚浨啬h初事,沛公、滕公、戚公、薛公等處處可見。
項莊是項羽的堂兄弟,也是以敬意的口氣來稱呼項羽的,稱其為“君王”。如“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4]313雖然是平輩之間,顯然項莊是一個對項羽也是尊崇有加。
(三)范增對項羽稱呼君臣關系明確:君王、項王
范增在提及項羽時,稱其為“君王”“項王”,如他安排項莊舞劍所言:“君王為人不忍”;又如在張良替劉邦獻禮完成以后,他說的一句話:“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4]315其中“豎子”之稱呼,瀧川資言認為:“豎子,斥項莊輩,而暗譏羽也,若以為直斥項羽,則下文‘項王’二字不可解。”[5]209就在劉邦利用陳平計謀,離間了范增與項羽之間的關系時,范增被奪去了兵權,范增大怒所言:“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4]325盡管范增遭遇了陳平的離間之計,被迫要離開項羽,但是一顆忠誠于項羽之心仍然保留著。項羽一方對項羽稱呼變化情況見表3。
表3 項羽一方對項羽稱呼變化一覽
(一)宋義及其屬將對項羽的稱呼,隨著地位而變化:公、將軍
項羽職務雖然比宋義的職務低,宋義在救趙之戰(zhàn)前,則稱其為“公”,沒有貶低之意,卻將項羽看作僅僅是一介武夫,如宋義與項羽探討救趙進軍問題,宋義對話中稱:“夫被肩執(zhí)銳,義不如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盵4]305殺死宋義后,那些膽戰(zhàn)心驚而懾服的諸將,稱項羽為將軍,如其所言:“首立楚者,將軍家也。今將軍誅亂?!盵4]305
(二)陳馀的使者張同、夏說稱呼,雖用其字,卻無褒揚之意:項羽
陳馀陰使張同、夏說說齊王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盵4]321這是項羽在分封十八諸侯為王之后,沒有分封田榮,從否定了田榮在反秦斗爭中的貢獻,最終使他們聯合叛楚之路。這里對項羽雖然是以字稱呼,但心中充滿了怨恨之氣。
(三)外黃令舍人兒、烏江亭長、騎士稱仍以敬仰的心態(tài)稱項羽:大王
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歸心?”[4]329垓下之圍時,其騎曰:“如大王言?!盵4]335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盵4]336這些說明,項羽這個名字已經是家喻戶曉,不僅在普通士兵心目中,而且其他的百姓,亭長、十三歲青少年的概念里,項羽該稱為“大王”。其他勢力及百姓對項羽稱呼統(tǒng)計情況見表4。
表4 其他勢力及百姓對項羽稱呼一覽
從以上文字來看,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根據行文的需要,對傳主項羽給予了不同的稱呼,主要體現以下幾方面的用意:
(一)稱呼變化意味著傳主身份的變化
司馬遷在敘述項羽少年時代時,認為他還沒有一定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因此,無論是司馬遷本人的敘述,還是其叔父項梁等對他的稱呼,往往停留在基本姓名“項籍”或者直呼其名曰:“籍”。待到項梁、項羽叔侄倆殺了會稽郡守殷通后,項梁做了會稽守,項籍為裨將,這時司馬遷的敘事者稱呼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即由稱“項籍”或“籍”改稱“項羽”了,如:“項梁前使項羽別攻襄城,襄城堅守不下”。項羽殺死宋義后,宋義原有的部屬諸將已經稱項羽為“將軍”。接著,被立為“假上將軍”,報命于懷王以后,懷王任命項羽為“上將軍”。巨鹿之戰(zhàn),使項羽“威震楚國,名聞諸侯”,成為“諸侯上將軍”。消滅了章邯秦軍主力,他儼然已經成為主宰天下的英雄,也就是諸侯盟主了。因此,到了鴻門宴時,雖然還沒有分封十八諸侯王,但項羽擁有四十萬強大軍隊,屯兵戲西卻已讓先破秦入咸陽的劉邦稱臣了,諸多人對項羽的稱呼已經變化為“項王”。
(二)稱呼的變化是司馬遷精心構建的烘托人物形象的方法
項羽稱呼的變化,在《項羽本紀》部分段落里是司馬遷精心構建的烘托氣氛,突出人物形象的方法之一。尤其在鴻門宴前后,顯示出項羽在消滅了秦軍主力,率領大軍,浩浩蕩蕩,銳不可當地“使當陽君等擊關”,來到了戲西,屯兵四十萬于新豐鴻門;而這時的劉邦僅有十萬軍隊駐扎在霸上,力量對比懸殊。雖然劉邦先破秦入咸陽,具有“如約”王秦的優(yōu)勢,但也對項羽的欲王天下的力量驚恐萬分。項羽也明確了打擊的目標:“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所以,司馬遷在此不僅自己以敘事者身份稱項羽為“項王”,而且讓各色人等均來臣服,從劉邦一方的稱呼和項羽一方的稱呼上看,都用一種敬意的口氣稱呼項羽。如劉邦先當面稱“將軍”,辭別時讓張良轉贈禮品又稱“項王”;張良既稱“項王”,又叫“大王”;樊噲稱其為“大王”。項羽一方除他本人以外,范增稱呼他為“大王”“君王”;項伯雖為項羽堂叔,卻稱項羽“項王”;項莊稱其“君王”。確切地講,項羽在鴻門宴時還沒有進行分封諸侯王的工作,所以,他也不能隨意地被稱呼為超乎他實際身份的“大王”“項王”等。司馬遷就是要在這里營造出一種氛圍,烘托出項羽不可一世的、令人敬畏的主宰天下的盟主身份,使項羽的形象更加高大,鶴立雞群。難怪清代有學者對此不解,梁玉繩對“孰料大王士卒足以當項王乎”產生了懷疑,他說:“羽時亦未王,故沛公稱羽‘將軍’,此下項伯曰‘項王’,范增、項莊曰‘君王’,張良、樊噲曰‘項王’,凡書‘王’者三十八,似失史體。”[2]201當然,項羽本人在鴻門宴中并不是這么看待自己的,他卻因劉邦通過項伯對他的游說工作,始終是一個內心愧疚的態(tài)度對待劉邦,更談不上如何信誓旦旦要“擊破沛公軍”了,甚至謙卑的自我稱呼“籍”。
(三)重視稱呼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因素,稱呼之中寓褒貶
首先,儒家就很強調正名,對人稱呼特別重要。早在春秋時期的孔夫子就非常強調名稱或稱謂,《論語·子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直到今天,我們均喜歡以官職名稱或職稱名稱相稱呼,從而滿足其某種榮耀感和成就感,反映出官本思想?!妒酚洝分械摹妒捪鄧兰摇贰恫芟鄧兰摇贰蛾愗┫嗍兰摇返龋褪侵苯右怨巽暦Q呼西漢初年的相國、丞相蕭何、曹參、陳平。而對項羽而言,司馬遷采取了其字來命名篇目,同時又在具體的敘事過程中,彰顯他不同時期的稱呼。
其次,司馬遷有意于效法孔子作《春秋》,在《史記》中采用了所謂的“春秋筆法”。在不同階段,司馬遷以敘事者身份或讓其他各等人物在對話中,對項羽提出了相同或不同的稱呼。這更多的是對項羽這個人物的褒揚。
第三,司馬遷稱項羽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嫌疑。按照當時的做法,對項羽稱字或稱項王是對漢代當朝極大不恭,雖然司馬遷已經是一個刑余之人,甚至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如《史記·汲鄭列傳》:鄭當時是漢武帝朝的一位正直的大臣,他的父親鄭君曾經是項羽手下的將軍。項羽死后,鄭君歸了漢朝。后來劉邦下令,要求原屬項羽部下的人在奏章中提到項羽,只能稱其為“項籍”,既不許稱“項羽”,更不許稱“項王”。可是,鄭當時的父親提到項羽,從不稱“項籍”,要么稱“項王”,要么稱“項羽”。劉邦于是下令,凡是稱項羽為“項籍”原項羽部下都升為大夫,而把堅持稱“項羽”或“項王”的鄭君一個人趕出了朝廷。
總之,司馬遷無論是敘事者的身份,還是通過人物對話的形式,在《項羽本紀》中對項羽的稱呼從前到后有著階段性的變化,也有為了描寫的需要,故意讓各色人等都對項羽有一種敬畏的稱呼,從而增強了作品人物的形象性。
[1] 袁庭棟.古人稱謂漫談[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 [清]梁玉繩.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 [清]姚苧田.史記精華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5] [日]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M].水澤利忠,校補.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責任編輯 朱正平】
The Changes of Appellations of Xiang Yu in Annals of Xiang Yu
LING Chao-dong, LING Lu-si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Sima Qian used different appellations for Xiang Yu at different stages of his life in Annals of Xiang Yu in Historical Records, such as Xiang Ji, Xiang Yu, King Xiang, General, etc. Some of appellations appear in dialogues between the two sides of characters. Liu Bang named him as General, King Xiang, and Xiang Yu. Zhang Liang named King Xiang, monarch. Xiang Yu named himself as Ji, Yu, I, etc. Xiang Liang used appellations as Xiang Ji or Ji, Xiang Bo used appellations as King Xiang, Xiang Zhuang used appellations as monarch, etc. The changes of appellations display the feelings of appreciation and compassion for Xiang Yu.
Sima Qian; Annals of Xiang Yu; appellation; change; Historical Records
K234
A
1009-5128(2015)15-0058-07
2015-05-27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外《史記》文學研究資料整理與研究(13&ZD111);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史記》選本研究(11XZW005)
凌朝棟(1965—),男,陜西臨潼人,渭南師范學院人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中國史記研究會常務理事,陜西省司馬遷研究會副會長,省級中國語言文學重點學科負責人,渭南師范學院學科帶頭人,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文獻學研究;凌璐絲(1990—),女,陜西臨潼人,渭南師范學院教師,香港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