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玲
高一的時候,我懵懵懂懂、不知所以地被分在了理科班。老師們一定不知道,我用四年的時間讀了別人三年就能讀完的書,才將數(shù)理化讀得差強人意。我的成績單看上去很美,但它很快就會現(xiàn)出原形。
理科班對女生來說,真的是勢單力薄。班里50多人,只有不到10名女生。但我絲毫沒有找到物以稀為貴的感覺,卻在很快就到來的冬天里,領受了今生最大的一次寒潮。
那應該是升入高中后第一次較大的賽事:冬季越野。學校的要求是,無論班里人數(shù)多少,也無論男女比例如何,都得出四男四女。四男好找,我們班的男生具備各種造型,可謂人才濟濟,任由班主任和體育委員精挑細選。
女生就很可憐,總共不到10個人啊,得從中挑出擅長奔跑的四個。就在這樣的尷尬里,從來沒有當過運動員的我,首先入了老師的法眼。
大概可能也許一定是,因為我的瘦。許是營養(yǎng)不良,許是發(fā)育稍晚,我在本就人丁稀少的女生群里,瘦得鶴立雞群,于是我成了四名運動員中的首選。這大概是常識吧,長跑運動員都很瘦,看上去不像人類而像鹿類。
可是老師哪里知道,這個瘦瘦的16歲女生,已經被可怕的咳喘纏繞了12年。就因為這不大不小的病痛,我可以在某個寒風凜冽的早上,喝一碗奶奶親手做的蛋茶(那可是少見葷腥的年月);可以在某個全家出動搶收瓜干的雨天,得以袖手旁觀(那可是上世紀80年代的瓜干);還可以在某節(jié)體育課上,當老師宣布下一個科目是長跑的時候,無條件退出。
可以說,從小學到初中,只要是教過我的老師,只要是我的同班同學,沒人不知道我的病弱。他們可以讓我做任何事,唯獨不可能讓我做運動員,就像不能拿了狗去耕地。
然而高中不同了,這里多是陌生的臉孔。沒人知道我的底細,當然,這也是我的愿望。要知道,那是多么恐怖的12年的掙扎啊。
班主任姓沈,面皮白凈,剛剛從師專畢業(yè)。我們這一級學生,是他的處女作。而他的一張奶油臉,很是吸引班里的一位刁姓女生。
現(xiàn)在想來,刁姓女生的年齡至少已經18歲。她個子比我高,身材也豐腴,甚至有些胖。不過,雖然胖胖的,她卻從小學就是運動員。初中時我們同校不同班,對于她是運動員的事實,我相當確定。而作為班主任的忠實擁躉,她很想能在女生稀缺的關鍵時刻臨危受命,然而她沒有入選。
我想,初出茅廬的班主任大概掉入了一個誤區(qū),他和心儀于他的刁姓女生一樣以貌取人。他以為瘦瘦的肯定要比胖胖的跑得快,他于是幾次三番或直接或委婉卻又沒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拒絕了我要求退出的請求。
我說:“我沒當過運動員。”他說:“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蔽艺f:“我跑不快?!彼f:“重在參與?!蔽艺f:“會拖班里的后腿?!彼f:“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蔽艺f:“我可能會跑不下來?!彼f:“不試試怎么知道?”我說:“讓刁去,她很想去,她以前就是運動員?!彼f:“刁?一看就知道你們倆誰跑得快?!蔽艺f:“我身體不好?!彼f:“哪里不好?”
我于是陷入沉默。
是啊,我哪里不好?自從進了高中,纏繞我多年的咳喘一次都沒有犯過。沒有一個同學或者老師,見過病魔襲來時我的悲慘模樣。
但我不能相信,那個糾纏了我多年的病魔會就此停歇。它只不過是睡了,睡足了養(yǎng)好了精神再來找我。我多希望它能睡得時間長一點,再長一點,不過我擔心,一場漫長的越野跑會讓它提前醒來。
我感覺自己站在懸崖邊上,老師在往下推我。我無力抗拒,也沒人拉我一把。
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后悔沒對老師說出實情,而且我認為,即便我說出實情他也不會相信。那時候的我,瘦得相當銳利,大約還瘦出了某種精神,老師挑選的就是這種規(guī)格的“梅花鹿”。
舅舅家的表姐跟我同班,她也是運動員之一。從小到大,她見多了我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家人的沉重喘息。她說,你可千萬不能去,既然老師不答應換人,那就三個人跑,沒什么不可以。
表姐大我三歲,腦子一向活絡。但她的方案我不敢茍同,如果三個人跑,那我們班的成績,毫無疑問會成為全校的倒數(shù)第一。這個罪責,我擔不起。
比賽的日期就要到來,我忐忑茫然無助。
刁就坐在我身后,她手里捻一支鋼筆,表情羞羞答答,似喜非喜,幽幽地問了我一句:“你有什么???”
即便到今天,我也沒有想明白,為什么她當時的表情會讓我茅塞頓開。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開門見山地說了一句:“你去吧?我跑不了?!闭f話的同時,我轉身就把已經下發(fā)的巧克力拿給了她。那是參加長跑的獎賞,提前發(fā)下來,有預熱的意思吧。那玩意兒我不僅沒吃過,連見都是第一次,我很想知道它的味道,但它太奢侈,離我很遙遠。
她收下了,表情還是羞羞答答,但并無推辭之意。困擾我多日的問題就這樣突然解決了,我如釋重負,甚至聽到了教室外鳥兒歡快的歌唱。
比賽就要開始,白凈而文弱的班主任走進來。他看了看我的桌子,上面沒有巧克力。我說:“我給刁了,她去。”
他沒有看我,抬頭俯視全班。然后,破口大罵。
他應該說了很多,但我只聽清并記住了兩個字:“混蛋”。
“混蛋!”白凈文弱的年輕班主任,吼得驚天動地、氣壯山河。
當然,也的確,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我。自始至終,他也沒有提我的名字。但我知道,這個“混蛋”是甩給誰的,我就是那個拒絕奔跑的“混蛋”。
全班鴉雀無聲。
我在瞬間石化。
16歲,曾經有過一個很詩意的說法:花季。
后面還有“尾聲”,但我不想再寫了。
22年后,我38歲。多年來一直糾纏在腦海的一句話,是否可以給我的文字挽一個結:如果時光倒流,我愿意拼死一搏,那個從沒被人罵過“混蛋”卻因為拒絕奔跑而成為“混蛋”的混蛋,哪怕倒在半路,也算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