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安

（清華大學 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100084）

清華簡第五輯中，有一篇《湯在啻門》［1］141－148，內(nèi)容是湯問小臣（伊尹）古先帝之良言，湯答以成人、成邦、成地、成天之道，十分珍貴重要。其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湯或問于小臣：“九以成地，五以將之，何也？小臣答曰：唯彼九神，是謂地真，五以將之，水、火、金、木、土，以成五曲，以植五谷?！?/p>

（第17－19簡）

整理小組注釋說：“地真，疑即地祇。”《論語·述而》：“禱爾于上下神祇。”祇，地神。從《湯在啻門》上下文義看，這個注釋無疑是正確的。

《湯在啻門》的“地真”，容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楚帛書》中的“女填”。

20世紀40年代出土的《楚帛書》，是近代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簡帛書籍，整體由甲、乙、丙三篇構(gòu)成。《甲篇》第一章：

大意是說混沌初開的遠古，伏羲取“女填”為妻，生子四人?！芭睢钡摹疤睢睂懛ㄌ厥猓騺眍H多異說。李零先生在編輯《李零自選集》時，首先釋為填［2］68、254。惜未作說明，故未能引起學者的注意。多年后，陳斯鵬先生引曾侯乙墓竹簡真和填字、以及上博簡《周易》字寫法，從字形上詳加論證，才使此說漸漸引起重視［3］343－345?，F(xiàn)在看來，“女填”的“填”是從楚文字上下結(jié)構(gòu)的填字省簡而來，是可以論定的。徐在國教授在所編《楚帛書詁林》中就堅決肯定了這種說法［4］813。

考傳說中伏羲配偶，文獻多作“女媧”。漢代圖像資料上，常見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形象，多作交尾之形，表明當時人也是把他們看作夫妻的。因此，說“女填”就是“女媧”，學界的認識是高度一致的?！芭畫z”之“媧”，也作“”（《世本·姓氏》）、“果”（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保ā兜弁跏兰o》）、“娃”（《路史》卷十一注引《成冢記》）等，都屬于音近通假的范疇。但“填”和“媧”古音相去較遠，從通假上很難說通。有鑒于此，陳斯鵬先生提出一種新說，以為“女媧”稱作“女填”，可能和傳說中女媧填補蒼天、填塞洪水有關(guān)［3］343－344、［5］。

我認為，“女填”的“填”和“地真”的“真”應聯(lián)系起來理解，“填”應讀為“真”?！蹲謪R補·目部》：“真，又借作填。”“地祇”稱“地真”，“女媧”稱“女真”，不能說是偶然的現(xiàn)象。這個真應理解為“真人”的“真”。《說文解字·匕部》：“真，仙人變形而登天也。”［6］168《字匯補·目部》：“真，真人?！薄墩f文》正是把真解釋為“真人”的“真”。需要指出的是，《說文》對真的解釋并不合乎它的構(gòu)形本義，而是就訛變字形為說。古文字研究表明，“真”是“顛倒”的“顛”的本字。本像倒人之形，為獨體表意字，后在原字上加偏旁，字形又發(fā)生省變，就成了小篆的樣子［7］31－33、［8］723、［9］。顧炎武曰：“五經(jīng) 無真字，始見于老莊之書?！独献印吩唬骸渲杏芯渚跽?。’《莊子·漁夫篇》：‘孔子愀然曰：敢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洞笞趲熎吩唬骸逊雌湔?，而我猶為人猗。’《列子》曰：‘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稘h書·楊王孫傳》曰：‘死者，終身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雹俎D(zhuǎn)引自桂馥撰《說文解字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08頁。真人的真應是借真（顛）為之，兼取其音義?！段倪x·郭璞〈江賦〉》：“納隱淪之列真，挺異人乎精魄?！薄段倪x·謝靈運〈登江中孤嶼〉》：“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薄罢妗倍际恰罢嫒恕钡囊馑??！肚f子·大宗師》多處提到真人：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髙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痘茨献印ぞ裼枴罚?/p>

所謂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無，實而若虛，處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nèi)不識其外，明白太素，無為復樸，體本抱神，以游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塵垢之外，而消揺于無事之業(yè)，浩浩蕩蕩乎，機械之巧弗載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為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抮抱矣。

兩書對真人的特點都有概括描述?！读凶印ぶ苣峦跗芬舱f：“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淮南子·本經(jīng)訓》：“莫死莫生，莫虛莫盈，是謂真人?！睂φ嫒说恼J識大同小異。概括言之，道家稱存養(yǎng)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為真人。

除此之外，道家文獻也經(jīng)常提到圣人、至人?！肚f子·刻意篇》：“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后應，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淮南子·俶真訓》：“夫圣人用心，杖性依神，相扶而得終始，是故其寐不夢，其覺不憂?！薄肚f子·達生》：“子列子問關(guān)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栗。請問何以至于此？’關(guān)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边@些圣人、至人和真人的特點是相仿佛的。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些圣人、至人實際上是被視同真人的。

大家知道，古代帝王也可以稱真人?！妒酚洝で乇炯o》：“吾慕真人，自謂‘真人’，不稱‘朕’?！薄段倪x·張平子（衡）〈南都賦〉》：“方今天地之睢剌，帝亂其政，豺虎肆虐，真人革命之秋也。”真人指漢武帝。

從上文看，真人的使用，確實經(jīng)歷了一個泛化的過程。本指存養(yǎng)本性的得道的人，相沿稱所謂修真得道的人，引申表示圣人、至人或帝王。女媧為創(chuàng)世之神，所以可以稱“女真”，地祇為土地之神，所以可以稱“地真”。

有趣的是，商湯和伊尹曾談到真人?！秴问洗呵铩ぜ敬杭o第三·先己》：

湯問于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對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將先取?！狈彩轮?，必先治身，嗇其大寶。用其新，棄其陳，腠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及其天年。此之謂真人。

《漢書·藝文志》有“《伊尹》五十一篇”，隸于道家之下。因此在伊尹的話語系統(tǒng)中出現(xiàn)“地真”是不難理解的，它應該就是伊尹作品道家特色的反映。反過來看，《楚帛書》既然有“女真”這類道家特色的表述，折射出的也可能正是它的學派傾向。

［1］李學勤．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M］．上海：中西書局，2015．

［2］李零．李零自選集［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

［3］陳斯鵬．戰(zhàn)國楚帛書甲篇文字新釋［C］／／古文字研究：第26輯．北京：中華書局，2006．

［4］徐在國．楚帛書詁林［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0．

［5］陳斯鵬．楚帛書甲篇的神話構(gòu)成、性質(zhì)及其神話學意義［J］．文史哲，2006，（6）．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98．

［7］唐蘭．釋真［C］／／唐蘭先生金文論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

［8］李學勤．字源［K］．天津，沈陽：天津古籍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

［9］謝明文．釋“顛”字［C］／／古文字研究：第30輯．北京：中華書局，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