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帕爾·拉格爾克維斯特
帕爾·拉格爾克維斯特(Par,Lagerkvist 1891~1974),瑞典劇作家,小說家,詩人。1891年5月23日生于一個鐵路工人家庭,卒于1974年7月11日。
曾進烏普薩拉大學(xué)讀書,因家貧中途輟學(xué)。他在法國立體派和斯特林堡的影響下開始寫作,早期作品有著濃烈的極端悲觀主義色彩。自上世紀(jì)20年代起,開始堅信人類能戰(zhàn)勝邪惡,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的作品多運用表現(xiàn)主義手法,運用形象化和人格化的抽象概念表現(xiàn)主題。代表作有《最后一個人》、《國王》、《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哲人之石》、《讓人活下去》等。1934年創(chuàng)作的《劊子手》是一部揭露法西斯罪惡的作品,1951年他“由于在作品中為人類面臨的永恒的疑難尋找解答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活力和真正的獨立的見解”而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
會計師揚森站在大飯店富麗堂皇的電梯前,拉開了門,多情地將一位體態(tài)妖嬈的美人拉了進去,一股濃郁的皮大衣和脂粉的香氣在電梯里彌漫開來。他們倆擠到一起合坐在軟軟的電梯小凳上,電梯開始往下降。那位嬌小的貴婦噘起被葡萄酒濡濕的兩片朱唇,半翕半合。他們親吻起來。方才他們在大飯店的屋頂花園里,在群星燦爛的夜空下一起吃了精致的晚飯,現(xiàn)在他們要出去找個地方尋歡作樂。
“親愛的,那上面真是妙極了,”她嬌聲細(xì)氣地說,“跟你一起坐在上面太富有詩意了,就好像飛到了天空上同星星在一起飛翔。這才叫人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愛情。你真心愛我嗎?”
會計師用一個長長的吻作為回答,電梯往下駛?cè)ァ?/p>
“你終于來了,可真好,小美人兒,”他說道,“否則我等得快要發(fā)瘋了。”
“嗯,你要知道他真是叫人受不了。我剛一打扮,他張口就問我出門要上哪里去。我想,我樂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去唄。我回敬了他一句。再說妻子又不是囚犯。這一下他氣就上來了,在我換衣裳的時候一直瞪著我。我才不管哪,穿上了我這件淺咖啡色的裙袍。你覺得這顏色跟我配嗎?你覺得我穿哪種顏色最好看?興許還是粉紅色吧?”
“你穿什么顏色都好看,親愛的?!睍嫀熣f道?!安贿^你像今晚這樣嬌艷耀眼,我以前還沒見過?!?/p>
她臉上浮起了感激的笑容,得意地掀開了皮大衣,他們又長時間地接吻。電梯徑直降下去。
“后來我收拾停當(dāng)就要出門的時候,他拉住我的手,死命地捏,捏得我到現(xiàn)在還疼哪,可是他一言不發(fā)。他這個人真殘忍,你根本沒法相信!回頭見。我對他說,他當(dāng)然還是一言不發(fā)。他是那么不近人情,那么不知分寸,真叫人沒法忍受?!?/p>
“可憐的小人兒。”會計師揚森說道。
“好像我不能出去散一會兒心似的。你瞧,他就是這么一個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來的最正經(jīng)死板的家伙。他對隨便什么事情都不放心,不能聽之任之。碰到一丁點事情就好像馬上活不下去了?!?/p>
“你這個小可憐,你怎么忍受得了?。 ?/p>
“哦,我忍受的折磨太多啦,多得怕人!沒有人比我受的痛苦更多了,直到認(rèn)識你我才明白什么是愛情?!?/p>
“可愛的人兒!”揚森叫道,雙臂摟緊了她,電梯還在下降。
“想想看,”她在緊緊的擁抱中好容易透過氣來說道,“同你一起坐在上面的屋頂花園里,眼望著星星,心里覺得像做夢一樣……哦,我真忘不了。哼,同阿爾維德在一起絕不可能這樣快樂。他老是那么死板。他身上一點都沒有詩意。這他自己一點不明白?!?/p>
“親愛的,那真叫人受不了。”
“是呀,難道不是嗎?真叫人受不了??墒?,”她笑瞇瞇地朝他伸出自己的手,“我們干嗎要坐在這里盡想這些,我們該出去好好快活快活啦!你真的愛我嗎?”
“沒法說啦!”會計師說著把她的身體壓得往后仰去,她吁喘起來,電梯仍在下降。他撲在她身上,愛撫著,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咱們倆今天晚上干脆樂它一個通宵……早先還沒有這樣樂過……你……”他低聲央求說。她把他拉到自己懷里,閉上了眼睛。電梯仍在往下降。
那輛電梯只顧一味朝下駛?cè)ァ?/p>
揚森終于直起身來,臉上紅彤彤的。
“可是這電梯是怎么回事!”他呼喊起來?!八趺床煌O聛砟??我們坐在這里談了大半天了,不是嗎?”
“是呀,親愛的,是這樣,時間過得真快呀?!?/p>
“唔,天曉得,我們在這里坐了那么久,簡直叫人不可相信,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朝電梯柵欄外面張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電梯仍舊以一成不變的速度穩(wěn)穩(wěn)地下降,越來越朝深處降下去。
“老天爺哪,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蹲在一個空洞里一直滑下去。咱們已經(jīng)在這里呆得太久了?!?/p>
他們想看看底下那個洞究竟有多深,可是底下也是一片漆黑,而他們正朝著這個漆黑的無底洞直墜下去。
“這部電梯準(zhǔn)是通到地獄去的。”揚森說道。
“哦,親愛的,”那個貴婦驚叫起來,整個身子倚在他的雙臂上,“我真害怕。你趕快拉緊急剎車?!?/p>
揚森使出渾身力氣拉住緊急剎車。但是無濟于事,電梯只是加快了速度朝著無底深淵直墜下去。
“真太可怕了,”她呼喊著,“究竟怎么得了?。 ?/p>
“是呀,真見鬼,怎么辦呢?”揚森說道,“真是發(fā)瘋了?!?/p>
嬌小玲瓏的貴婦嚇得六神無主,眼淚潸潸流了出來。
“別哭,別哭,親愛的,千萬別那樣。我們要理智清醒地對待?,F(xiàn)在我們困在這里無計可施。我看,你還是坐下來。對,我們兩個人都這樣安安靜靜坐著,緊緊挨在一起。聽天由命吧。這部電梯早晚總是要停下來的?!?/p>
他們正襟危坐,心驚肉跳地等待著。
“想不到,”貴婦怨天尤人地說道,“竟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本來是要出去痛痛快快玩一場的。”
“是呀,真是活見鬼!”揚森悻悻吁嘆說。
“你是真心愛我嗎?”
“唉,親愛的人兒?!睋P森把她緊抱在胸前。電梯一個勁兒地往下降。
電梯猛地一下停住了。四周一片賊亮的磷光,刺得叫人睜不開眼。他們果真來到了地獄。有個男鬼迎上前來,彬彬有禮地拉開了電梯的鐵柵欄。
“晚安,”那個男鬼說道,深深一鞠躬。他衣冠楚楚,一件筆挺的大禮服死氣沉沉地罩在胸毛聳立、胸骨嶙峋的身上,活像掛在一枚銹斑狼狽的鐵釘上。揚森和貴婦人頭昏眼花、連跌帶爬地走出電梯。
“天曉得我們跑到什么鬼地方來了!”那兩個被眼前陰森慘凄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的可憐蟲驚叫說。
那個男鬼有點尷尬地粗略告訴了他們這是什么所在,一口證實這里確實是魍魎麇集之地。
“不過也并非像聽起來的那么嚇人?!彼s忙又補充了一句?!俺忻赡銈儍晌还馀R,鄙鬼希望兩位游興濃厚,居住愉快。據(jù)我看來,兩位是僅僅打算在敝處度過銷魂之夜的,對不對?”
“是呀,是呀,”揚森馬上接口,迫不及待地表示贊成,“就僅僅過個夜?!?/p>
“我們連夜都不打算過,不要過夜!”貴婦人渾身顫抖,有氣無力地倚在他的肩上。
刺眼的磷光徐徐暗淡下去,變成綠幽幽、黃乎乎的一片,他們幾乎看不清周圍。他們覺得心悸得渾身發(fā)熱。待到眼睛習(xí)慣下來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大廣場里,四周的黑暗中矗立著一幢幢大門口吐出熊熊火舌的房屋。窗戶上都拉上了帷幔,但是從窗簾的縫隙中可以窺見房間里面也是烈焰騰騰的。
“兩位是在相愛?”那個男鬼問道。
“是呀,愛得沒法說啦?!辟F婦人一面回答,一面朝男鬼瞟過去一個媚眼。
“那么請朝這條路走?!蹦泄碚f道,客客氣氣地請他們隨著他走。他們從廣場拐進一條黑黝黝的小胡同。有一幢污穢不堪、門面破落的房子,門口掛著一盞陳舊的、裂縫斑斑的紅燈。
“請吧,就是這里?!蹦泄硗崎_了門,悄悄掩身退走。
他們走了進去。一個新的鬼迎了出來。這接待他們的是個滿臉堆著諂笑的胖乎乎的女鬼,胸脯鼓囊囊的,臉上敷著厚厚一層紫色的粉,嘴唇邊上長著一圈小胡髭。她呼哧呼哧喘著大氣,胡椒粒般的眼睛里蕩漾著淫猥的笑意。她的前額上長著一個尖角,頭發(fā)綰在尖角四周用藍(lán)色細(xì)綢帶扎住。
“哦,揚森先生和那位夫人來啦?!彼f道,“是在八號房間。”
她遞給他們一把很大的鑰匙。他們沿著黑沉沉、油膩膩的樓梯拾級而上。每一級樓梯都油膩得會使人滑倒,而他們的房間是在三層樓上。揚森好不容易來到八號房間,走了進去。那是一間半大不小、散發(fā)著霉味的房間。地板正中放了一張桌子,上面鋪著一條滿是斑漬的桌布??繅κ且粡埓玻采现讳伭艘粭l皺巴巴的被單。他們倆已經(jīng)覺得心滿意足,脫掉外衣,長長地親吻起來。
有一個人不被覺察地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他打扮得像侍者,可是身上穿的那套燕尾服卻是質(zhì)料講究、優(yōu)雅合體的高檔貨。那件硬領(lǐng)硬胸的襯衫潔白得在這昏暗的房間里閃耀出鬼火般的光芒。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根本聽不到任何腳步聲,他的每個動作都刻板得如同機械,似乎連他自己也感覺不到在動作。他的面孔鐵板,神情一本正經(jīng)。雙眼呆滯平視正前方。他的臉色死白,太陽穴上有個槍彈擊穿的傷疤。他進來將房間收拾整齊,抹干凈了洗臉池,端進來尿盆和臟水桶。
他們倆起先沒有特別注意他。當(dāng)他快要走出房間的時候,揚森吩咐道:“咱們得來點酒吧,喂,要半瓶馬德拉白葡萄酒。”
那個人深深鞠躬,然后退了出去。
揚森脫掉了襯衫。貴婦人犯了躊躇:“嗯,那個侍者還要進來的嘛?!?/p>
“嘿呀,在這種地方用不著羞羞答答不好意思。你盡管放心大膽把衣服脫掉好啦,小妞兒!”
她脫掉了裙袍,賣弄風(fēng)騷地把三角襯褲往上提了提,一屁股坐到他的膝上。
“真愜意透了,只消想想,”她嬌里嬌氣地說道,“一起坐在這里,就你和我,唯獨我們兩個,在這樣一個不得了的、浪漫氣息十足的地方。那么富有詩意。我將永遠(yuǎn)不會忘記……”
“小甜姐兒?!彼f道,他們倆又長長地親吻。
那個男人又走進來,沒有一點聲息。他悄悄地,像是機械動作一般地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倒好了酒。臺燈的光線映亮了他的臉龐。他除了臉色死白和太陽穴上有槍打的傷疤之外,沒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可是那位貴婦卻躥了起來,發(fā)出一聲驚叫。
“天哪,阿爾維德,難道是你!難道是你!”
哦,天哪!老天爺在上,他死啦!他用槍自殺啦!
那個男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雙眼呆滯,看著前方。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痛苦,只有冷峻和嚴(yán)肅。
“可是,阿爾維德,你竟然干出這樣的事!你竟然干出了這樣的事!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哦,親愛的,要是我早知道會出這種事,我就一定呆在家里不出去,這你可以放心??墒悄銖膩頉]有對我說過什么。你根本沒有對我說過你要自殺,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你自己不說,我怎么會知道呢!哦,天哪……”
她渾身簌簌發(fā)抖。那個男人朝她瞧了一眼,好像是在打量陌生人,冷冰冰和茫然的眼光掃過一切東西,但都是視而不見。那張黃綠色的面孔似乎露出了一絲光澤,那個傷疤早已干枯,沒有什么血漬,只剩下烏黑的一個洞眼。
“哦,真嚇?biāo)廊藝D,真嚇?biāo)廊藝D!”她號叫著?!拔也幌朐僭谶@里呆下去!我們馬上就走!我受不了啦!”
她一把抓起裙袍、帽子和皮大衣,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揚森緊跟在她后面。他們從樓梯上踉踉蹌蹌奔下來,腳下一滑,仰面摔倒。她跌坐在地上,沾了一屁股濃痰和雪茄煙灰。樓梯底下還站著那個女鬼,胡髭下面的大嘴巴仍然掛著淫猥的笑,頭頂上的那個尖角不住地晃動。
等到走上大街,他們方始略微放心一些。她穿了衣服,整了整殘妝,在鼻子邊上撲了點香粉。揚森擺出一副保護者的架勢用手臂圍住了她的纖纖細(xì)腰,義不容辭地用親吻舔干了她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他們來到廣場,擔(dān)任總管的男鬼正好散步經(jīng)過這里,他們同他碰了個照面。
“哎喲,已經(jīng)完事啦,”他說道,“希望二位過得愉快?!?/p>
“哼,真是嚇人?!辟F婦人說道。
“不,可不能那么說,這種想法難以令人信服。夫人諒必沒有見到過去這里的樣子,那可不一樣噢。如今地獄里是無懈可擊的啦。我們已經(jīng)盡力而為,使這里的居民不覺得生活在地獄里。正相反,大家還覺得在這里過得真舒服呢?!?/p>
“是呀,”揚森先生趕緊接口說,“應(yīng)該說這里起碼變得更人道一點了,這是真的?!?/p>
“嗯,”那個男鬼說道,“已經(jīng)添置了現(xiàn)代化設(shè)備,徹底翻修一遍了嘛,這當(dāng)然是不消說得的?!?/p>
“是呀,當(dāng)然跟上了總的發(fā)展潮流。”揚森說道。
“對,如今只剩下靈魂上的痛苦了?!?/p>
“謝天謝地?!辟F婦人嘟噥說。
那個男鬼客客氣氣把他們領(lǐng)到電梯旁邊。
“晚安?!彼f道,深深地一鞠躬?!皻g迎再來?!彼麨樗麄冴P(guān)好了電梯門。他們往上升去。
“總算熬過來了?!彼麄冋f道,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又緊緊合坐在那張小凳上。
“要不是你,我還不會吃這個苦頭哩?!彼吐暤蜌獗г拐f。
他把她抱得緊點,他們倆長時間親吻。
“只消想想,”她從擁抱中透過氣來以后說道,“他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老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對隨便什么事情從來不能不放在心上,不能夠聽之任之。碰到一丁點事情就活不下去了?!?/p>
“那真是愚蠢透了?!睋P森說道。
“他本來可以說一聲嘛。那樣我可以呆在家里的。我們可以改在另一個晚上見面嘛?!?/p>
“是呀,”揚森說道,“我們當(dāng)然可以改期見面?!?/p>
“不過,我親愛的,我們干嗎坐在這里盡想這些,”她喁喁低語,雙臂勾住了他的頭頸?!艾F(xiàn)在這一切反正過去了?!?/p>
“是呀,小妞兒,現(xiàn)在這一切反正過去了。”他把她摟進懷里。電梯不斷往上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