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沁
父親去世后,老家的房子由三姐一家?guī)兔φ湛?。三姐夫為了在院子里種菜養(yǎng)雞,陸陸續(xù)續(xù)把父親種下的樹都砍了,一棵李樹,一棵桃樹,還有一棵無花果。只留下了一株枇杷。我不知道是因為這株枇杷長得太高大,讓他心有敬畏,還是因為它年年長出滿樹味美果實,從而讓他手下留情??傊?,那些長得矮小的,果實太少的,被他連根也拔掉了。每年清明回家,看著院中記憶里屬于樹的地盤生長著綠油油的芥菜,那些樹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我收回眼光不敢再看,一看心里像被拔了牙似的,空洞地痛。
最讓我懷念的是那棵無花果,大約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種下的,母親不知從哪拿回一根枝條,父親就把它插在院子前。我一開窗就能看到它,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它,但它就這樣自顧地長高長大了。第二年夏天,竟然結(jié)了果,十多二十個嫩綠的小包,暗紅中透著綠。
無花果的名字我很小就聽說了,但也是那年才第一次真正見識。它是那么與眾不同,別的花爭妍斗奇,它卻悄悄開放在自己的子房里。剝開兩半,青白的內(nèi)皮中一圈粉紅的花,讓人驚訝它的美來。它的花是果,果也是花,它那么在意自己內(nèi)在的美,以至所有的花都化為果中最甜的部分。聽說,無花果就是《圣經(jīng)·舊約》中亞當、夏娃偷吃的智慧果,而無花果那美麗寬大的葉片則是人類的第一套服裝。這種說法難以證明,但我愿意相信——還有比它更智慧的果實嗎?
家人也從未吃過無花果,看著那摘下來還帶著牛奶般白漿的果實,他們猶疑地嘗了,都驚訝其怪異的清甜。我不舍獨食,采下來拿去給朋友和同事品嘗。兩年后我離家到外地工作,聽父母說,這棵無花果年年盛夏結(jié)果,果實雖不多,但也一年勝過一年。
我唯一的妹妹卻從沒吃過這棵樹的果實,她甚至連無花果樹也沒見過。她高考一結(jié)束就跑到外面打工,幾天后父母才發(fā)現(xiàn)她“離家出走”,找到她的同學打聽,方知她去了北海。父親去北海找他的朋友幫忙,但人海茫茫,父親無功而返。半年后,妹妹才寫信給我,說了她的情況。
我決定去北??此?,是1995年的夏天,無花果樹長得還沒我高。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車到合浦天已漆黑,又被司機“賣豬仔”到一輛小巴車上,我靜靜地望著窗外的樹影,坐在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不時跟我搭話聊天。當我透過夜色,看到路燈下江澤民揮手的碩大廣告牌時,心情一下子激動起來。我去南寧、柳州、桂林多次,從沒有過這樣的激動,是我預感到北海將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嗎?
車在市區(qū)繁華的道路旁停下,一車的人嘩啦啦地全下去了。后來才知道那地方是北部灣中路,當時我卻是四顧茫然。這時,車上那個年輕男子走過來問我,要去什么地方,他可以送我去。要是現(xiàn)在,我是防著任何陌生人的,當時單純,我就相信他了。他幫我拿著行李,我跟著他走進不遠處的一間打字復印店,店旁有一家挺大的美容院,好像叫藍月亮。——幾年后我到北海工作時,還特地找到這里,美容院還在,復印店也還在,我卻無從問起了。
當時,那位年輕人打了個電話,然后叫我等一會,他朋友馬上開車來。幾分鐘后,一輛面包車停在店門前,他帶我上車。我妹租住的地方還算好找,不一會就到了,妹妹站在路邊等我。他笑著幫我拿行李下車,還送給我一大包餅干,好像是旺旺大禮包,但我們甚至沒有問彼此的名字,他和他的朋友就開車走了。
妹妹問我他是誰,我說不知道啊。我妹說,你可真大膽。她又說,哪里會有這么好的人呢,一定有什么目的吧?我想,他能有什么目的???以后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他就是一個好心人而已,最多也是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有些好感,如此而已。但對我來說,他是我在北海遇見的第一個人,是他,讓我對北海這個城市充滿了好感。
第二天,妹妹上班,我一個人去海濱公園看海。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海,大海的遼闊和盛大在第一眼就把我的魂懾住,我無法動彈,呆坐在海堤邊什么都忘了,我不記得我坐了多久,只記得風在吹,太陽一會陰一會明,而我只想把大海無邊的廣袤裝進我的心里,讓我的心也寬廣如斯,我太貪心,一直裝一直裝,還是裝不完。幾個月后老妹去??诶^續(xù)推銷化妝品,久沒音訊,父親叫我去找找她,那次我順便去了趟三亞,看到那里湛藍的海,也被震撼了,卻只是想剪下一塊帶回家去。每一處的風景,哪怕都是海呢,給人的欲望也是不同的。
我在??谝灿龅搅撕萌耍粋€“幽默”的好人。那時我只知道妹妹租住在某大學附近,也知道她留的電話,但一直沒人接聽。我茫然無措,不知怎么就走進一家?guī)椭榻B工作的中介公司。里面有幾個年輕人,一個矮個子青年問我想找什么樣的工作,我說我想找個人,但我只有幾天時間了。他說試試看,就大概問我找誰,這人住哪,找到后怎么聯(lián)系我……我回到家不久,妹妹打電話到我單位說:“姐,你是不是到海口找過我???天哪,我從北?;貋?,看到我住的那條路上,到處都貼著紙條,上面寫著‘×××,你姐找你……,害我一張張去撕下來?!?/p>
我常常想,妹妹如果當時聽父親的話,去做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也就不必四處漂泊了吧?可是她中三毛的毒太深,卻只學會流浪,沒學會修煉自己,因而也怨不得命運。我去北海工作的時候,妹妹去了北京,然后是廈門、福州、杭州。她掙一分花一分,從來不想未來,后來迷上了網(wǎng)絡游戲,賺了一點錢,就不再工作,錢花光了,才重出江湖,日子過得越來越不像樣了。
說起命運,我總想到我的三個遠親表妹,她們父親早逝,年紀小小就到北海在米粉店打工,跟她們的母親租住在我們單位宿舍。幾年前她們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去了上海,卻混出息了,特別是老三,雖然初中沒畢業(yè),但一到上海就一邊找工一邊報培訓班學習日語,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做日語翻譯,還常到日本出差,收入挺高——當時她在米粉店打工時想到過這樣的生活嗎?在上海,她們省吃儉用,和母親一起擠在一個單間里。她們的母親,五十多歲了,也去參加月嫂培訓,結(jié)業(yè)后幫人帶孩子,一月收入三千元。如今三姐妹都成家生子,又在北海買了房子,還給她們母親買了一套,靠租金就夠她們生活的了。好的生活,是靠點運氣的,但更多的還是要靠自己努力。
堪堪就是十數(shù)載光陰。離開老家的這些年里,我也再沒有吃到新鮮的無花果。有時去超市買一包無花果干,都會告訴孩子在老家的院子里曾經(jīng)有一棵無花果樹,咬開它的果實,里面全是粉紅色整齊列成環(huán)形的花,蜜一樣甜的花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果子,保護自己的花像母親保護她的孩子。
去年妹妹終于回到北海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可惜父親已不在。我覺得,我做得最成功的事是把她從網(wǎng)絡游戲中拉了出來。她工作,幫我接女兒放學,做晚餐,母親身體不適,她陪她去看醫(yī)生。雖然家里也常有爭吵、生氣,但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我常常想起幾年前父親未病時對老妹說的那句話:“你在外面混不下就回來吧,實在找不到工作我養(yǎng)你?!备赣H的退休金一個月就七八百元,可自己過得再清貧,女兒混得再沒出息,又怎樣呢?他也像那無花果一般深愛著并想好好保護好他的孩子吧?
我只想記著父親的這句話,去愛自己的家人,愛自己的女兒。我也希望我的女兒快樂,希望她們能循著自己的興趣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我更希望能為家人和女兒造一個無花果似的子房,我們一家人就在其中自得其樂地過日子,也不跟任何人爭,也不跟任何人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