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伊
盲人歌手周云蓬唱著:我把遠(yuǎn)方的遠(yuǎn)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歌聲蒼涼,是海子的《九月》。歌手說,木頭里有人的向往和悔意。而張棗的詩,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木頭是什么?木頭是被砍伐的木材的總稱。木頭是有前世今生的。很明顯,木頭的前世是樹。至于今生,木頭可以是衣柜,是某種工具的手柄,是云梯,是兵器,是紙,是焦尾琴的尾,是一只簪子,是火焰,是灰燼,是暖,是案板,是筷子,是門,是窗欞,是屐,是佛,是遠(yuǎn)。假以時日,可以是煤。木頭人是兒時一種游戲,大家喊口令: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不許走路不許笑??诹町?,立即保持靜止?fàn)顟B(tài)。有人忍不住動了笑了,大家就打他手心,質(zhì)問,為什么欺負(fù)木頭人。
木頭,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山西。太原?,F(xiàn)代茶城。二樓C區(qū)。7號。非常木。
非常木是一座茶館的名字?!胺浅D尽比齻€字被刻在一塊長度約160公分的核桃木上。是詩人雷平陽的手筆。
非常木在現(xiàn)代茶城是個突兀的存在,似乎有魔力,讓路過的人都有掀起簾子一探究竟的沖動。門簾是黑色麻布,布中央是印染的白色菩提樹。門口擺放著石鼓,鼓上雕蓮花。
所有的事物都指向木。
是的,木頭是非常木的主人。
木頭著繡花鞋,穿麻質(zhì)的衣裳,寫詩,做茶。笑的時候,有酒窩綻放。駕馭麻衫的人,一定有些什么故事,或者經(jīng)歷過動蕩——至少曾面對滄桑。
木頭安靜地忙碌,有客出入,陌生的,認(rèn)識的,來,喝杯茶。
那些有故事的人,就坐下來,聊天。一個茶客說,他家里什么都有,上好的茶具,上好的茶,上好的房子,可是很難安靜地坐下來。倒是在非常木,一坐幾個小時,對著另一個茶人,說說心事。
也有的來客,只因待茶粗魯,急急撕開包裝,木頭便拒絕為其泡茶。要知道,那些包裝,打開來,便是一幅書法作品,抱撲,無象,是茶的名字,茶和書法都不尋常。
云南茶山找茶,木頭操心喝了一泡兩泡的茶的去向,她擔(dān)心自己一走,那些還沒完全開放的茶會被倒掉,于是盡量在茶農(nóng)家里多停留一會兒,多喝幾泡茶,生而為茶,被人喝的盡興,才是宿命。而木頭,為了成全那些茶,喝得傷了胃。
非常木的茶以普洱居多,老茶樹,是定制茶。
都說第一泡茶是洗茶,在木頭看來不是這樣,第一泡茶是用來表達(dá)謝意的,感謝水,感謝樹,感謝茶人,感謝土地。也謝謝你來喝茶,和我有不經(jīng)意的對視。
茶具是古拙的,陶,多為手工制作,有著獨一無二的矜持。也有茶客養(yǎng)在這里的茶杯。它們聚在一個茶架上。茶館開業(yè)其實不長時間,茶客們的茶杯已經(jīng)聚滿了一個架子。
茶,茶具,飾物,都可以被買走,安靜除外。
一只紅薯,被安置在黑陶罐里,她長出了長長的莖葉,過著另一種人生,不被蒸煮,不被烘烤,引發(fā)好奇,也引發(fā)贊嘆。甚至,有的茶客想把她買走。
幾把風(fēng)干的蓮蓬,站在陶甕里,蓮子在蓮蓬里轉(zhuǎn)動,有荷的回響。
蓋雜物的蠟染布,也一再被客人問起,做桌布桌裙甚至披肩,都是相宜的。
朋友來,聊得興起,還要燃炷香,香臺也是木質(zhì)的,琵琶造型,煙柱裊裊如古音。
兩扇來自鄉(xiāng)野的木門,做了茶館的隔斷,吱呀聲中,似乎緊接著就是外婆的問候,誰呀。
非常木算得上小,40平米,木架子們靠墻而立,茶餅們分門別類,坐在木架子上。高低錯落,遙遙相望。夜里,那些茶會不會彼此問詢,你來自云南哪座山頭?誰的手把你摘離茶樹?鐵鍋炒制時你有沒有哭?你希望什么人把你帶走?你喜歡住哪種茶杯?你愿意和哪里的水肌膚相親?你愿意穿越怎樣的紅唇?甚至,茶們會不會議論非常木的主人,那個叫木頭的,把他們從遠(yuǎn)方帶到山西的女人?
木頭早年寫小說,后來寫詩。她說,在文字里總是逃離,退啊退啊,不知如何是好。她曾經(jīng)為了文字,背井離鄉(xiāng),在帝都闖蕩。倒是在太原,龍潛之地,茶打開了她,讓她舒展,與茶面對,竟然有安全感。茶讓人簡單,從前在意的,現(xiàn)在都可以放下。是的,茶有一種讓人面對世界的勇氣。簾子外面,是艱難的世事,那又怎樣?
木頭是慢的,茶也是慢的。慢慢的。木頭有年輪,茶里有光陰。
茶,香葉,嫩芽,愛詩客,慕僧家。
木頭就是那位詩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