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年
中國的戲有幾百不同的種類,道戲的語言有幾百種不同的腔調(diào),唯有戲臺上出將入相這兩扇上下場門是天下一律。這兩張門放在黃土高坡上,那戲便是秦腔;放在西南的盆地,那戲成了川劇;放在河有九百九十九道灣灣的瀟湘湖光山色中,那戲便是舉世皆知經(jīng)千百年風沐雨浴錘煉精造成了的湘劇和花鼓戲。
其生存狀態(tài)以是非之多而著稱——民國時,有一副理直氣壯的對聯(lián)與當局禁戲之舉唱對臺戲的故事就可佐證,那對聯(lián)的口氣夠霸蠻的,“愿看者看,愿聽者聽,看聽可以兩便;說好就好,說歹就歹,好歹要唱三天?!边@種透著執(zhí)著和倔犟、要看戲非看戲不可的精神一直持續(xù)到今天還是沒有降溫,于是編溜出一首民謠:“一個月過年,二個月作田,三個月看戲,六個月賺錢。”除去過年、作田、賺錢這幾項生活必須之外,便只選擇看戲,真是應了豫劇藝術大師常香玉那句話:“戲比天大”??磻虻娜硕?,唱戲的班子也多,除單劇種的花鼓戲班子、湘劇班子,還有一套人馬湘劇、花鼓戲兼唱的湘花班子,一個臺子兩劇種交替演出,不同風味融合在一個鍋里,是吃慣大年三十年夜飯中臘雞、臘魚、臘肉三味一缽臘味合蒸的湖南人獨特口味。
湘花的出生地決定她出世不凡,其生長要素以能有湘楚文化為底蘊而又植根民間這片沃土之中而得天獨厚。歷代翰林學士等文化名人傾其不盡滾滾文思,為其寫詞酌句征歌選曲,枯腸搜盡使其出類拔萃,藝人則傳承布藝修成精湛文武生輝角色。隨之,人們對她越來越著迷,幾乎可以舍去吃、喝、拉、撒,而不能沒有生、旦、凈、末、丑。于是鄉(xiāng)情、鄉(xiāng)韻、鄉(xiāng)音濃悠的湘花成了這辣椒王國的又一生命元素。那金鼓掀天架響得振聾發(fā)聵,醒腦熱耳的激昂使人振奮。那響徹云霄的高腔,伴著琴子、嗩吶、鑼鼓,聲遠腔長地讓人聽得不能著地,掀拂得人們舒心吊胃升騰轉(zhuǎn)悠。還有那時不時蹦出的俚語俗話民歌諺語,讓你聽得樂不可支三天三夜也睡不著覺。湘花唱響,就好比開封一壇剁辣椒,濃香撲鼻,色味迷人。
人們沉迷其中,以至有雪中看戲、雷雨中看戲的奇觀。多么酷啊!其實此乃湘花戲迷家常便飯。這里人干事有騾子般的倔勁,看戲也不乏這種精神,看戲霸得蠻、吃得苦、耐得勞、經(jīng)得熱、抗得寒。只要在戲場中坐定,風雪雷電是催不動的,入得戲去,就是那山里大蚊子的利齒也耐何不了他,看完戲才知道被咬了一身砣。但過足了的戲癮還凝聚著未散,一聲媽媽的×,隨之巴掌拍將下去,對蚊子咬了這些口便解了恨,心思卻依然漂浮在剛才的戲中。
依此看來,人們對湘花的享受形式是很特別。的確,他們從不喜歡在隔絕自然的環(huán)境中來品味,就像陜北老鄉(xiāng)喜歡端著大碗蹲在土疙瘩上吃飯一樣,他們習慣伴著風,迎著雨,或山野田陌間,或老亍小巷中的草臺、土臺下,去品嘗那出將入相的故事。人們要的是那份自然、親和、隨意。走親串友來看戲,扶老攜幼去看戲,或戲臺設在自己家門口,出將入相近在禾塘中,這樣的草臺、土臺戲,隨時隨處都是一道其樂融融的人間風景。當然,相對風雪雷雨中觀戲,大自然給人們更多的是分享她的溫情與柔媚。白晝時的莽山叢野本是荒涼之處,當故事隨著音樂在這片山野田畈中鋪述開來,那些蒿藜枝萼也會顯得額外生動,這時的家鄉(xiāng)戲與村野、田畈仿佛是一種天工造化的和諧。陽光下,赤橙黃綠等各色戲裝的流光溢彩,給鄉(xiāng)村大自然抹上了濃重的一筆,漫山遍野的觀眾,也使本來寂靜的原野或山谷充滿勃勃生機,看戲、演戲的人文場面便融入整個大地,就像韓愈《山石》篇所描繪的“山紅澗碧紛爛漫”的景象,使人陶醉不已。入夜,皎潔的月光輕撫一個個面對燈火欄柵處端坐如偶的身軀,草木沁溢出絲絲芳香的氣息,對比白天溫暖和煦的青山碧野和天高云淡的景色,此時已是詩人杜牧筆下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的另一番感受。短有白日轉(zhuǎn)晝夜的變化,長有一春季、一夏時、一秋色、一冬令的四季之不同,時日季節(jié)場景在撲朔迷離的交替,大自然就是這么慷慨地與湘花故事一起給予人們豐富的感受,潤澤著大地的子民。
在這里唱戲還得有些特別的能耐。湘花所在地之一的湖南省會長沙是全國三大火爐之一的氣候“特區(qū)”,其余以長沙為中心的湘江中下游兩岸——往東唱到醴陵,往南唱到株洲、湘潭、衡陽,往西唱到益陽,往北唱到岳陽,也統(tǒng)統(tǒng)跟火爐不相上下。每年七、八、九三個月中,酷熱時人們恨不得鉆到地下去歇歇火,“二十四只秋老虎”更是使人談虎色變。冷也冷得特別,其濕冷使耐寒的北方漢子都會喊受不了。但這樣的反差氣候?qū)ο婊ㄑ輪T來說卻是小菜一碟,因為他們經(jīng)受寒暑的能耐比一般人更強。常言道,“熱在三伏,冷在三九”,花臉演員一點也不畏懼那“二十四只秋老虎”,大熱天里,他們?nèi)园蠢献孀趥飨碌囊?guī)矩,貼身穿戴上“水衣”“胖襖”“護領”“箭衣”“靠腿”“大帶”,最后穿上“大靠”,用網(wǎng)子水紗勒緊頭,帶上頭盔,背上還要扎緊四根靠旗,以表現(xiàn)花臉將帥們雄赳赳氣昂昂的氣勢。這比三伏天穿件大棉襖還難受呀,沒法,破了這個規(guī)矩,那關公、張飛等武將在臺上像哪回事?有句俗話:“熱不死的花臉,凍不死的花旦?!卑缪莼ǖ┑膭t與花臉相反,只能穿少不能穿多,“三九”寒天登臺也只能輕裝上陣。因為花旦角色多是表現(xiàn)小家碧玉般的小姐或打扮美麗的農(nóng)村少女,如果穿多了衣襖,就會顯得腰肢呆笨、走步轉(zhuǎn)動不靈,扮演出來的形象與戲中的這個人物在外形上產(chǎn)生背離,花旦的外在美也就不復存在了。這時,你唱得再好,沒有花旦的一番風姿,觀眾也不買你的賬。這好比調(diào)侃長沙妹子冬天衣著單薄愛俏的一句話——“要風度不要溫度”,即使是數(shù)九寒天,花旦要的是窈窕俏麗的舞臺形象,因此也顧不得溫度了。
由于不乏有人寫戲(出錢點戲)打彩,湘花總是場場人氣十足,有人擔心生出什么亂子來,如是弄墨者在臺前貼出對聯(lián)告示:“看不見且聽之,何須四處鉆營,極力排開前者;站得高弗能久,莫用一時得意,挺身遮住后人?!比藲鈽O旺的湘花鐵桿戲迷們就這般年復一年地隨著春夏秋冬品味著生、旦、凈、末、丑,他們生命歷程的一半是屬于這種傳統(tǒng)的文化生活。還在孩提時代,他們就開始習慣躺在父母懷中,面對星月映照下的戲臺,伴著聲板進入夢囈??磻驂騻€癮,勝過當神仙。本地看得還不覺解癮的,于是便有訪親串友看的了,有了食宿之處,一次便可安下心來看他十天半個月。無親朋戚友的便作自我消費,作田種菜賺來車票和住宿錢,近則去上十里,遠則幾十上百里,還美其名曰:“短途旅游,看家鄉(xiāng)變成禾式(什么)樣子了。”也有走火入魔的,入戲后,便把臺上的故事當真,來個假戲真做——那是同春班的藝人張谷云,演出《下河東》扮演歐陽方,當演到殺死呼延廷,進逼趙匡胤時,有人突竄上臺來,用旱煙斗猛擊張的額頭,發(fā)泄對歐的滿腔仇恨,并呼喊要戲班交出這一“壞東西”,不但動情還動粗,待他恍然大悟時,谷云已是血流滿面嗚乎哀哉。還有平時不吭聲、不作氣的斯文人,在戲臺前則換了個樣,由斯文人變成了慨而慷之性情中人,看到性起處,他會引丹田之氣,大吼一聲喝個彩。
人們從小就從大筒的悠悠弦樂聲中熟悉了湘花,千萬家農(nóng)戶床頭墻壁上基本掛有一把大筒,大筒幾乎走進每個鄉(xiāng)村漢子的童年生活。等到有了滿疙瘩力氣的時刻,在田間地頭忙碌了一天,需要驅(qū)一驅(qū)疲勞舒一舒筋骨,于是在屋前禾塘中擺下幾把火椅,沏上大壺茶,取下墻上寂莫了一天的琴子,配上鑼鼓響器,大家圍坐吹打彈唱得熱熱鬧鬧。隨著“木馬調(diào)”“濃茶調(diào)”“安童調(diào)”“漁鼓調(diào)”“嫂子調(diào)”從禾塘向田野四處飄漫,整天繃緊了的筋骨和肌肉得到松弛,一天的勞累也頓時煙消云散。
男女老幼皆喜愛湘花緣于它的旋律優(yōu)美好聽易上口,因此它的曲調(diào)也多被歌曲或其他器樂采用。如若提到名歌《瀏陽河》,連三歲小孩都會告訴你:各還不曉得,是花鼓戲曲曲,蠻好聽的呢!還有時樂蒙先生取材于花鼓調(diào)創(chuàng)作的二胡曲《湘江樂》,由大音樂家湘譚人黎錦輝的弟弟黎錦光先生創(chuàng)作,周璇灌制唱片的《采檳榔》等不少歌曲,都是源自于花鼓戲曲調(diào),想不到這古老的曲調(diào)竟成了音樂家們搜積創(chuàng)作素才的寶貝疙瘩。湘劇唱腔也非常有特色,“你只說他打他的獵、奴汲奴的水,大路山前小路山后,來的來往的往,何曾見你們的白兔闖進園……”這段湘劇《打獵回書》中李三娘的悠美動聽唱腔,曾讓上世紀五十年代城鄉(xiāng)男女瘋狂著迷過,幾乎普級到人人能上口的程度,與六十年代的《洪湖水浪打浪》同樣永遠留在人們終身的記憶中?!按宕逵袘虬唷边@句話也不是空穴來風,步入湘花的殿壇,確曾有過如此之眾。湘花是那樣讓戲迷們喜愛,只要你走近她,讓她選擇了你,來幾段《扯蘿卜菜》《蔡鳴鳳》《梁?!贰度病贰断路病贰洞颢C回書》……你就能真正體會到自己醉了、旁人也醉了的一番滋味。而在那出將入相之間充當一回生、旦、凈、丑的角色,那是比討個媳婦當個新郎公的味道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的啰,要不湘花怎能遍地生根開花,票友遍布三湘大地?久末謀面的鄉(xiāng)鄰碰上了,他們會隨意來上花鼓戲《扯蘿卜菜》的一段:“好久好久冇唱歌/風吹石頭滾上坡/麻雀子窩里生鵝蛋/樹尖子上面狗筑窩/犁田犁出野鴨蛋/砍柴砍出鯽魚子窩/對門山上菜吃羊/廚房里媳婦拉伢子喲/打家娘啦叮叮當當海棠花/十指尖尖噫那妹子呀/哎咳喲/打家娘/叮叮當當……”,這荒誕的“扯白歌”真讓人笑痛肚子。
湘花是一座鐵打的營盤,集攢幾個錢先捐著起戲臺,起屋比不上看戲要緊,這樣的超級戲迷走錯路都碰得上。村里一座戲臺到落成開臺那天,保準每家每戶都會放一掛大響的鞭炮來祝賀,比過年過節(jié)還熱鬧。有了這樣的戲迷,不愁沒有人搭班子唱戲,瀏陽河就傳頌著這樣一個故事:肖亮的妻子原來是唱小旦的,結(jié)婚后,他們倆口子經(jīng)營運輸業(yè)務,效益很不錯,擁有一臺小客車和一臺貨車,兩臺車跑出了小樓房,跑出了幸福日子。但妻子從小唱了十幾年的旦角,并不安心坐在家里舒舒服服當老板娘,脫離舞臺仍心系梨園。最終丈夫拗不過執(zhí)著的妻子,只好“婦唱夫隨”。他們把汽車換成了一大堆服裝、道具、音響、燈光布景等唱戲的行頭,風風火火經(jīng)營起了湘花劇團,在市里匯演得了獎,在四鄉(xiāng)鄰里傳為佳話。這些迷戀湘花的故事就是扯上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從古至今,湘花就是這般與湖湘大地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難舍難分。難怪有首歌在田間地頭禾塘亍巷飄飛著:
家鄉(xiāng)的江河有九百九十九道灣灣的彩虹,
彩虹是座座戲臺相連。
家鄉(xiāng)的江河有九百九十九道灣灣的星月,
星月映著臺下張張入神的臉。
出將入相伴著不斷的喝彩,
送走落日入夜又演。
敘還久遠古老的故事,
數(shù)點人間上下五千年。
一方情系一方山水,
祖輩結(jié)下古今銅琶緣。
鼓樂鏗鏘酥一酥累了的筋骨,
走進故事里銀河星落不覺眠。
冬雪嚴霜似若布景,
鐵打的臺盤好戲長流漣。
雷電只當氍毹氈上“叫、笑、跳”,
人間道此是無盡的盛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