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致佐
壹
參加《清明》雜志創(chuàng)刊活動的翌日下午,我應召前往稻香樓。陳登科與肖馬、賈夢雷談得正歡,無疑他還沉浸在由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清明》的冗奮之中。在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他和肖馬合寫的長篇小說《破壁紀》,還發(fā)表了魯彥周的中篇小說《天云山傳奇》。他說,“今晚我請幾位老朋友聚一聚,青年作者找了你和小高作陪。他孩子病了,急著回家了?!遍e聊了一陣,我們來到了院子里,魯彥周也從他的房間走了出來。不一會,聽到有人高興地“咳”了一聲,隨即哈哈大笑。我說這好像是李凖吧。陳登科點點頭,“他正在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我說,“這是他的老習慣,表示他寫作順利?!痹捯魟偮?,李凖吸著煙走過來,一疊聲地說,”寫完了,寫完了……”李凖拍拍我肩膀,“小曹,北影一別快3年了……”陳登科問,“你們都認識?!崩顑f,“從73年到76年底,我在北影寫《大河奔流》,小曹和肖馬、楊履方合作寫《青春似火》,賈夢雷在寫《萬里征途》……”說話間,一位中等身材、結結實實的壯漢,邊走邊嚷叫著,“來晚了,來晚了?!苯?jīng)介紹方知,他就是《紅日》的作者吳強!我肅然起敬。當吳強得知我和肖馬、楊履方是合作伙伴,頓時高興地說,“我任南京軍區(qū)文化部部長時楊履方是我的老部下。五十年代初,他寫的《布谷鳥又叫了》,魯彥周的《鳳凰之歌》,都紅極一時。今天見到小曹就像見到楊履方?!彼朴兴?,說,“想當初,華東作家協(xié)會成立后我調(diào)到了上海。楊履方一舉成名后還是一個單身漢,我與沈西蒙、白樺商量,給他介紹對象。挑來挑去,挑中了李子云。他倆沒談成,我給楊履方下了12字定語,‘忠誠老實有余,風流倜儻不夠?!?/p>
進入餐廳時,陳登科說,“今晚要多加兩只蹄膀,兩瓶高溝特曲。”李凖納悶地問道,“你盡地主之誼,咋的不拿安徽名酒古井?”賈夢雷解釋道,“高溝特曲的出產(chǎn)地是江蘇漣水,也就是老陳和吳強的家鄉(xiāng)。他倆都為故鄉(xiāng)釀造的美酒而感到自豪,陳登科題詞,‘質(zhì)樸其表、金玉其中,吳強則寫下了‘高溝美酒醉香客,甜香醇濃傳四海的詩句?!?/p>
吳強說,“老陳好這口,但不是酒鬼。我愛品酒,更喜好聞酒香。我們村的小孩都會唱,”他驀地縱身而起,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嗓子,童腔童調(diào)地唱了起來,“高溝大曲酒,開瓶十里香。喝一蠱,再一蠱。”
大家捧腹大笑,吳強說,“我唱幾句你們就大驚小怪,如果我演戲呢。”他扭著身子演了一段淮劇《奪印》中的一個反面角色。
對他的表演滿座皆驚。陳登科說,“大同(吳強姓汪名大同)會演戲,在新四軍里真的有點小名氣。當年在皖南,他還演過阿Q呢?!?/p>
李凖驚訝得睜大眼睛,“吳強還登過臺?”
陳登科笑著給大家斟酒,“他啊,乍一看,有派頭,像個當官的。其實童心不泯,一有機會就要露一手,還到處夸贊開瓶十里香。”
李凖品味著含在嘴里的一口小酒,連聲說,“好酒,好酒!不說開瓶十里香,也稱得上開瓶滿屋香!”
吳強以拳擊掌,說,“這兩字改得好,既體現(xiàn)了我們蘇北人的謙虛,又突現(xiàn)了河南人的友善?!?/p>
李凖說,“我也愛喝酒。唉,現(xiàn)在受制于高血壓。今天與爺兒們同桌共飲,豁上了。”
吳強逼問一句,“怎么個豁法?”
李凖話鋒一轉,“今天說什么也要和你先干上三杯?!?/p>
“怎么沖著我來了?”
“看《紅日》我手不釋卷。石東根醉酒縱馬的情節(jié),寫得精彩!”
吳強用手往大腿上一拍,“酒逢知己,爽。說心里話,這一段是小說中的得意之筆。電影里硬生生把這一段好戲給剪了?!?/p>
陳登科深表理解地說,“這話大同不知講了多少回了。幾十年過去了,他啊,還感到揪心一樣疼痛?!?/p>
魯彥周說,“心血凝成的文章,字字璣珠,能不疼?!?/p>
賈夢雷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幾十年過去了,《風雷》、《李雙雙》、《鳳凰之歌》仍然在銀幕上閃耀著光芒。來,為好作品的長盛不衰干杯。”
服務員端菜上桌。陳登科見肉開顏,“你看這兩只蹄膀多肥,燉得紅通通的……”他夾起一大塊肉送進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一筷子下去全是肉,一口咬下滿嘴流油,肉味香醇醬色濃,拍一記桌子肉都會抖動,整只蹄膀好像散落下來了?!?/p>
吳強說,“我們家鄉(xiāng)有個習俗,肥豬拱門,送福到家。想吃就吃?!彼麏A了一大塊肉塞進嘴里。吃完對著李凖講,“一戳就爛,入口就化,干嗎還要相呆(安徽方言,指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p>
李凖夾了一小塊肥肉咀嚼后贊賞道:“肥而不膩,瘦肉油香,這肘子的火功使我想起了老北京‘天福號店門外的對聯(lián):‘天廚配佳肴熟肉異香撲鼻過客聞香下馬;福案調(diào)珍饈醬肘殊味襲人賓朋知味停車?!?/p>
吳強說,“這副對聯(lián)寫得好?。」湃擞性S多贊美肉食的詩詞。蘇東坡在著名的打油詩《豬肉頌》中寫道:‘凈洗鐺,少著水,柴頭龜煙焰不起。待它自熟不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p>
肖馬接口吟誦,“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p>
陳登科喝完了一杯又斟上了一杯,說,“蘇東坡對竹筍燒豬肉也情有獨鐘,在一次聚會時,信手寫下‘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F(xiàn)在我斗膽略作改動:‘無酒令人俗,無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好酒加肥肉?!?/p>
“改得好,今天有酒有肉有詩有友?!辟Z夢雷呷了一口酒,說,“熱鍋煸炒泛油珠,文火小壇煨爛酥。一縷鮮香封不住,引來眾客共歡呼?!?/p>
觥籌交錯,他們一邊食肉喝酒,一邊笑拈詩詞縱論酒肉。不知是誰提到詩與酒的關糸,吳強來了興致,說,“剛才我們談了不少與肉有關的詩詞,至于酒與詩,那就不勝枚舉,‘但喜賓客來,置酒花滿堂,‘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蕩漿肩相摩,‘醉呼妙舞留連夜,閑作清詩斷送秋……”
話題就此展開。他們個個飽藏文韜,通曉詩文。龍其是吳強老師,雖是初識,他的風趣、豪爽、博學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貳
1986年我調(diào)到了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這樣與吳強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
1989年底的某一天,在創(chuàng)聯(lián)室外的走廊里,我碰到了吳強,他問我下午有空嗎,并要我一點鐘到他家去。我問什么事,他說來了再談。
我按時而至。等我坐下后,他說,我們四個老的(于伶、王元化、柯靈)醞釀成立“上海文學發(fā)展基金會”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昨天,《文匯月刊》在“靜賓”請我們吃飯,飯后我們留下來商量了一番,大家都同意你當副秘書長。小曹,你可要好好干??!我深感意外。除了認識吳老,其他“三老”我并不認識。吳強用手在我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我們老了,不過對發(fā)展文學事業(yè)還是有那么一股勁。叫我整天圍著桌球轉,于心不甘呀。以后,具體的事,就得靠你們年輕的張羅了。不過秘書長的人選還定不下來?!彼酝F?,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張軍為人正派,辦事認真,是最合適的人選??上О?,他說心臟不好。某某某倒是愿意出任,不過我們幾個不能接受,會哭會鬧,難纏。小曹,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誰比較合適,這人以后是要與你共事的?!?/p>
我既意外又茫然失措。吳強鼓勵我要直陳己見。我毫無思想準備,況且還牽涉到人事的安排,可沒有資格說三道四,便婉轉地說,“吳老,我可以干具體的事,至于推薦人選……”吳強語重心長地說,“要你當副秘書長,不光要辦具體的事,還要為我們出謀劃策。我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蔽乙粫r不知該提誰為好,顯得十分困惑。吳強說,“你平時挺爽快的,今天怎么吱吱唔唔的?”我說,“太突然了,沒了方向?!彼麚]了揮手說,“你就從有利于工作這方面考慮?!蔽蚁肓讼?,覺得有一個可為不二人選。不過,聽說幾位老人對他頗有微詞。倘若提他,會不會接受?不提,豈不辜負了幾位前輩對我的信任?我遲疑了一會,便說,“我認為合適的人選是趙長天?!痹捯魟偮?,吳強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火嗆嗆地說,“扯蛋,你怎么會提他!”我愣住了,沒想到這一建議激怒了他。半晌,他用責備卻是征詢的口氣問我,“你憑什么要提趙長天?”我定了定神,語調(diào)懇切地回答,“趙長天是作協(xié)秘書長,你請他出任文學基金會的秘書長,這有利于開展工作?!彼莺莸氐闪宋乙谎郏絿佒鴧s沒有講什么。我不知如何是好,尷尬地站在那兒。吳強呷了一口茶,口氣稍許緩和了些,“你站著干嘛,坐呀。”他又沉默了一會,悻悻然地說,“其實我本人和他并沒有什么矛盾。聽說他搞小圈子,這不利于文學事業(yè)的發(fā)展嘛。我們幾個老的認為,對所有作協(xié)會員都得一視同仁?!蔽蚁?,吳強雖然坦誠己見,但他對趙長天抱有成見。我倘若不加說明為何要提名趙長天,也許會造成他對我的誤會,但該如何解釋呢?突然,我想起了美國政壇的一則趣聞,便用試探的口氣問,“吳老,我有些想法,不知該不該說?”吳強點了點頭。我便說,“第一,在作協(xié)工作三年,我沒有感到趙長天搞小圈子。第二,尼克松當選總統(tǒng)后,為了打開美國的外交困境,他不計前嫌,選擇了在政見上相悖的政敵基辛格。他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基辛格,邀請他入閣?;粮裨谝魂囧e愕后,欣然應邀。后來,他倆的精誠合作,開創(chuàng)了美國外交的新局面?!眳菑娙粲兴嫉乜戳宋乙谎?,等我說下去?!拔宜哉J為趙長天合適,完全是從大局出發(fā)。吳老,如果你沒有非凡的氣魄和寬廣的胸懷,是不可能寫出《紅日》這部巨著的。我相信你有氣魄和胸懷,為發(fā)展文學事業(yè),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眳菑娤萑肓松钌畹乃妓?,從客廳踱到臥房,又從臥房踱到客廳,這樣來回踱了幾次后,他在桌上重重敲了一拳,果斷地說,“你講得有道理,我可以采納?!蔽揖o繃的心弦頓時松弛了下來。否則,因坦言而自討沒趣,得不償失。這時吳強平靜地說,“這事我雖然想通了,不,被你說服了,不過我一個人定不下來,還得與于伶、元化、柯靈商量?!?/p>
幾天后,我再次應約到了吳強家,他告訴我,“我和于伶、元化、柯靈統(tǒng)一了認識,一起去了李家,向巴老作了匯報,巴老同意由我牽頭,秘書長和副秘書由趙長天和你來擔任?!彼@得很興奮,拿出兩本簽了名的《紅日》,把其中的一本送給了我。他說,還有一本是送給趙長天的。不過要等我從美國回來后,把籌建文學發(fā)展基金會提到議事日程上的時候再送給他……
豈料,吳老去了美國不久,就傳來他身體不適的消息。等他回國時幾乎已不能自理。他到香港要轉機,作協(xié)緊急與程乃珊聯(lián)系,程乃珊答應由她接送,并按排吳強在她的住處下榻一夜。到了上海,吳強已口齒不清,入住華東醫(yī)院后被診斷為腦癌。隨著病情加重,他的頭腦尚為清醒,但失語日甚一日。我去探望時,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從他含混不清的語音中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很快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們再來研究成立文學發(fā)展基金會的事?!彼难凵褚脖砺吨媲械男囊狻N冶凰膱?zhí)著深深感動,心情卻越來越沉重。八十高齡,已到病危,卻念念不忘發(fā)展文學事業(yè),這是多么可貴的精神??!
1990年4月9日,我陪陳登科與他的夫人梁壽淦去看望吳強。陳登科連聲叫著“大同、大同……”卻無法喊醒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老戰(zhàn)友。吳強的夫人尹卜甄說,吳強已失去知覺多日,醫(yī)生連開了3張病危通知書。走出華東醫(yī)院,陳登科的眼睛有點濕潤了,顫抖著從包里拿出一瓶“高溝特曲”,哽咽著說,“萬一……”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已老淚縱橫,等上了車他才對我說,“這酒先放在你這兒?!?/p>
翌日,吳強仙逝。據(jù)他的夫人說,陳登科走后的當晚,吳強實然似醒非醒,不斷騷動,似乎知道陳登科已經(jīng)來看過他了。
當陳登科在電話里得知吳強已駕鶴西去,沉默良久,哭著長嘆:“他走了,他的《紅日》永遠不會殞落!”然后叮囑我要把“高溝特曲”灑在靈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