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文學博士,專欄作家,就職于高校,電影學碩士導師。文字愛好者,著有隨筆、影評、小說、劇本等五十余萬字。
生病后,我的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大學教師,生病前我的工作就是和年輕人打交道。各色小男孩小女孩,各種青春各種美各種作天作地。生病后我的生活軌跡就是家、病房、山上。病房里老年人多當然是正常的,但如果你上山看看,漫山遍野五顏六色的老年人會告訴你,中國真的已經(jīng)進入絕對的老齡化社會了。
有一次我在山上溜達,先是遇到一群大媽在放聲高歌“紅梅花兒開,朵朵放光彩”,我趕緊繞路,迎頭又遇到一群大爺在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我悲哀地想象了一下二十年后,一群大爺大媽在合唱“我和你吻別!”“我是一只來自北方的狼!”的場景,趕緊離開了。
避開人群,左爬右爬,好不容易爬到了樹林深處,前后左右終于都不再有人聲,唯有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奔騰不息的汽車流的聲音,城市的嘯鳴。
我一個人站在這里發(fā)發(fā)呆,心平氣和,萬物皆在身外,時間從身邊靜靜穿過,一波波溫柔如水紋,一瞬間等于一萬年。忽然,身后不知從哪里冒出一群嘰嘰喳喳的老頭來,而且,是一群有文化的老頭,每個人都操著他們這個年紀不多見的普通話。
我不好意思馬上離開,否則顯得像是多么嫌棄他們一樣。我就是這點不好,“萬物皆在身外”這事兒,說一說過過嘴癮就好了,明明是這一點點子事都放不到身外嘛。其實老頭們根本看都沒看見你好不好。
第一個老頭說:昨晚那頓羊肉吃得痛快。幾天不用再吃肉了,營養(yǎng)過頭了。
第二個老頭說:最主要的是這家飯店羊肉的部位很多,很全面。
第三個老頭說:最好吃的是屁股尖兒的那一部分。肥瘦合適!又軟,好嚼。
第二個老頭說:可惜你們不會吃。不應該一股腦都下到火鍋里,應該一部分一部分地下,每個部分的滋味是不同的。
聽到這里,我猜山上所有的野貓野兔子野鴿子野蟲子估計能飛的都飛了,能跑的都跑了,能爬的都爬了。蚯蚓跑得慢,估計也在沒命地哧溜哧溜地往地底下鉆。
第三個老頭說:老徐怎么還沒來?你看他磨嘰地,昨天一個賬結(jié)那么老半天。我去看,原來他跟人家前臺爭執(zhí),他又想要發(fā)票,又想少拿十塊錢兒。
第二個老頭有點譏諷地說:這事一看就是老徐干地。
正說著,第四個老頭來了。
老徐!第一個老頭熱情地說:沒搭上那班137啊?
老徐說:今天午睡多睡了十分鐘!
第二個老頭問:昨天吃飯花了多少錢?
老徐大手一揮:沒多少!你以為呢?
第二個老頭小心翼翼地說:小一千?
老徐豪放地說:哪里有!那樣的飯店怎么能吃出來一千?咱們六七個老頭,平均年齡75了都——才花了四百多!
第三個老頭帶點解釋的意思說:昨天結(jié)賬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溜走上廁所了。本來我想結(jié)賬呢。
老徐終于有一點點委屈和生氣了,呆了半天才大聲嚷嚷出來:我哪兒有那么多尿?。?/p>
我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了。老頭們紛紛轉(zhuǎn)身看我,我趕緊迅速開溜。
哎呀他們和我沒生病前接觸的某些男人們太不像同一種性別的人類了。你要知道,很多中年男人在酒桌上的談話,是讓人感覺國家常委都是他們家親戚,國家大事,不不,國際大事皆在他們的高瞻遠矚之中。地球在他們的規(guī)劃中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著圈圈。
現(xiàn)在,國家沒有了,地球也沒有了,只有羊的屁股尖兒,“真好吃!又軟,好嚼?!?/p>
比某些中年男人可愛多了有沒有!
生病以前我對老年世界視若無睹?,F(xiàn)在每次看到一個臃腫緩慢的老年人都有一種敬意,想原來活到這么臃腫緩慢的樣子并不容易,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雖然活到老年這個事情對我來說有點難度,但起碼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在為此而付出積極努力。
和老年人混久了,每次和朋友吃飯就會不習慣。朋友們一個個好像吃了仙丹,返中年還童,都像是從王子公主的城堡里走出來似的,美若天仙,生龍活虎,熠熠生輝。
最后這句是專門勾搭你們來找我吃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