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中國文化對妓女主題的關(guān)切有很長久的淵源,唐代傳奇中白行簡的《李娃傳》就是著名的例子。
中國文人一向不太會說故事,太重視結(jié)論,太重視道德教訓(xùn),故事就不容易說好。儒家的思維變成文化慣性,喜歡對人做道德批判,急于做簡略標簽式的結(jié)論,故事的過程細節(jié)都省略,故事當然就不好聽了。
唐代有兩個文人是說故事的高手,這兩個人是兄弟,一個是寫《長恨歌》的白居易,一個就是寫《李娃傳》的白行簡。
白居易的《長恨歌》家喻戶曉,把一個可能是亂倫的宮闈故事說到美得不行。漢語詩擅長抒情,文字少,意境高妙,敘事則遠不如希臘、印度富于情節(jié)變化。白居易卻把一個故事娓娓道來,開脫了政治或歷史的八股,不追究君王責(zé)任,不問家國興亡,純寫男女情深,成為敘事詩的千古絕唱。
白行簡沒有哥哥那么知名,但他撰述的《李娃傳》在中國傳奇戲曲上的影響不亞于《長恨歌》。近年來臺灣最通俗的歌仔戲,電視連續(xù)劇都還有改編自《李娃傳》的演出,只是大眾不太知道白行簡的名字。
《李娃傳》有人認為脫胎于民間故事《一枝花》,大概是唐朝很轟動的社會事件。白行簡的寫法也是當社會新聞來寫,特別強調(diào)“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姓名,不書”。這樣的開頭,給讀者很大的好奇空間。這“常州刺史”“滎陽公”是誰,來頭不小,連監(jiān)察御史白行簡都不敢直書他的名姓。白行簡用欲擒故縱寫法,挑動讀者好奇心,創(chuàng)造了古代傳奇文學(xué),寫法也很像現(xiàn)代小說,使他的故事一開始就游移于真實與虛擬之間。
《李娃傳》講的滎陽公是鄭儋,做過工部尚書,河?xùn)|節(jié)度使,常州刺史,貞元十七年逝世(八O一年)。白行簡是貞元末年的進士,他寫《李娃傳》大約在八二O年前后,時間離事件人物很近,的確有點像在寫當時大眾記憶猶新的社會新聞。
鄭儋這樣一位大官,中年得子,取名元和,疼愛有加,也把家族榮耀都寄托在這獨子身上,教育他讀書,送他進京趕考,希望他一舉得中,光耀門楣。
鄭元和二十歲上下,帶著仆人,騎著駿馬,攜帶萬貫家財,前往京城應(yīng)試。
故事說到這里,熟悉中國傳奇戲曲的人,大概已經(jīng)知道后面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鄭元和大概是中國傳奇戲曲里書生迷戀風(fēng)塵故事一個較早的典型。
“迷戀風(fēng)塵”用直白一點的話來說,也就是“迷戀上了妓女”。
我很同情鄭元和,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青年,在父母家人的寵愛中長大,對社會上的事一無所知,每天讀書,準備考試,書也讀得不錯,但是都與真實生活沒有關(guān)系,卻被捧為“才子”,當然也自以為是。
這樣一位青年,穿著華衣麗服,騎乘駿馬,跟著仆從傭人,走在京城大街上,招搖過市,任何人看到,也都知道,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富(官)二代”。
“富二代”悲哀的不只是有錢,其實更悲哀的是沒見過世面,對生活中的事一無所知。
傳奇中鄭元和見到李娃,一下就呆住了。民間俗語常說“驚為天人”,可憐一個青年,二十年來,每天看到的就是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從沒有機會知道什么是“天人”。鄭元和看到李娃——“妖姿要妙,絕代未有”,假裝馬鞭掉在地上,呆看李娃,李娃也“回眸凝娣”,一個是未經(jīng)一點世故的“富二代”書呆子,一個是風(fēng)塵里訓(xùn)練有素的名妓,鄭元和當然落入圈套。
鄭元和打聽到李娃是京城名妓,李娃接客都是“貴戚豪族”,一動就是“百萬”。鄭元和回了一句“雖百萬,何惜?”這更像今天“富二代”的口吻,“富二代”本來就對錢財沒有感覺,要得到心中要的東西,“百萬”算什么?“錢不是問題?!?/p>
住進妓院,“狎戲游宴”,不多久“囊中盡空”,錢花完了,開始賣駿馬,再賣家童,一年多“資財仆馬蕩然”。李娃情意彌篤,但是名妓是有經(jīng)紀人的,負責(zé)收錢的老鴇就不答應(yīng)了。
一日,妓院安排兩人出城去拜神求身孕,出城見到姨母,忽然傳來老鴇暴病,李娃先走,等鄭元和回家,妓院已人去樓空,再出城找姨母,也只是臨時租屋,沒人知道“姨母”是誰,整個是一場擺脫他的騙局。這一段,今天讀起來,詭譎情節(jié)還令人嘆為觀止,“富二代”一進京城早就已經(jīng)被“詐騙集團”盯上了。
鄭元和經(jīng)此變故,“絕食三日”,沒有死,在豪華京城走投無路,最后淪落喪儀隊,為人唱挽歌,求一碗飯吃。
鄭元和挽歌唱得極好,唐代豪門喪禮,像比賽一樣,比殯葬排場,也比哪家挽歌唱得好,市民觀看葬禮像看戲一樣。鄭元和書讀得多,終于派上用場,又在情愛場上歷盡夢幻泡影的傷痛,唱起挽歌,不同凡響——“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wù)邍u唏掩泣”。
鄭元和挽歌唱出了名,被奶媽的女婿認了出來,稟告鄭儋,做父親的到現(xiàn)場查看,認為簡直是奇恥大辱,捉拿元和,打了數(shù)百馬鞭,打死了,尸體丟棄千人坑。喪葬隊的友人拿了席子收尸,不想還有心跳微息,救活了鄭元和。
鄭元和遍體潰爛,在長安街頭乞討,哀叫乞討聲驚動李娃,李娃出門看視,以繡襦擁抱“枯瘠疥癘”已經(jīng)不成人形的鄭元和。
所有文人看到這里都流淚了,父親狠毒無情要打死的肉身,卻是妓女以繡襦擁抱的肉身。
妓女,竟然是一個虛偽倫理中最真摯的救贖嗎?
“元和此身,豈不是父親生的?然父親殺之矣?!痹谑龑毟木帯独钔迋鳌返淖髌贰独顏喯苫ň魄亍分校驼f得好——“這肉身與父親有何干屬?”
白行簡的《李娃傳》嘲諷了儒家倫理,歌頌了主流鄙夷的娼妓文化。
文人筆下塑造妓女多有主觀的幻想,理性一點來想,妓女李娃的轉(zhuǎn)變并不合理。
文學(xué)戲劇最讓人感動落淚的場景,也正是現(xiàn)實里最不可能的事吧。
李娃是妓女,在妓院經(jīng)歷過多少無情殘酷的事,妓院豈是好混的地方,“慈悲”“仁義”“恩愛”在妓院都是演戲,李娃,為何忽然不演戲了?
文人潛意識里幻想有一位妓女來做自己生命最后的救贖嗎?
李娃如此,蘇三也如此。李娃的故事到結(jié)尾更讓人難以置信,李娃自己贖身,從黑道把持的火坑里脫身,從此陪伴鄭元和苦讀,準備考試,鄭元和金榜題名,一舉成名,李娃也封為汧國夫人。還有令人吃驚的事,當元和不認父親時,李娃曉以大義,讓父子盡釋前嫌,和好如初,有了人人滿意的大團圓。
妓女李娃感動了一千多年來的華人,但我還是納悶兒,一個民族最優(yōu)秀的人性品質(zhì)怎么都在妓女身上?文人的“忠孝節(jié)義”只是空口說白話嗎?
唐代《李娃傳》創(chuàng)造了妓女傳奇典范,以后戲曲里的才子佳人故事都以此為藍本。
目前還在流傳久演不衰的京劇《玉堂春》也是同一類型的故事。
蘇三也是名妓,跟她見面,喝一杯茶,要先放下紋銀三百兩。離家收租的“富二代”王金龍,迷戀上了妓女蘇三,和鄭元和一樣,最后錢全花完了,就被趕出妓院,在街頭乞討。
蘇三也和李娃一樣,有情有義,不但自己贖身從良,還為王金龍準備路費進京趕考,“才子”也是一舉得中,外放做了大官。
然而名妓蘇三的下場卻沒有李娃那么幸運,她被妓院偷賣到洪洞縣做富商的妾,被大娘忌恨,在面里下毒陷害她。毒面卻意外被富商吃了,七孔流血死了。大娘就買通衙門,做成蘇三謀死親夫一案,屈打成招,從洪洞縣押解到省城去復(fù)審定罪。
京劇觀眾大概都看過永遠受大眾喜愛的《蘇三起解》,一個年邁老警察,押解手銬腳鐐的妓女蘇三,“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未曾開言心內(nèi)酸,過往君子聽我言,哪一位與我南京轉(zhuǎn),與我那三郎把話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nèi)R我當報還——”這是京劇里的流行歌,蘇三罪衣罪服長枷鐐銬出場,一開口,觀眾都齊聲應(yīng)和。
好像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蘇三,落難委屈,但還有情義,不忘跟心愛的王三郎托一句問候的話。
大街上問候過往行人,蘇三有妓女的大方,通達人情世故,只會讀書的女大學(xué)生是做不到的。
蘇三跟押解她的老警察崇公道一搭一唱,走走停停,蘇三不斷回憶,一生委屈都在路上娓娓道來。老警察慧黠,通達人世冷暖,他當然知道是冤案,但也只能安慰蘇三。兩人漫漫長途,相依為命,認了父女,崇公道解去蘇三沉重鐐銬枷鎖,拿一竹枝做見面禮,讓受酷刑拷打、痛苦絕望的孤獨肉身暫時有了依靠。
以戲劇而一言,《玉堂春》比唐代的李娃傳奇真實很多,“玉堂春”是名妓藝名,蘇三更平實,回到世俗人間,名妓也只是平凡弱女子。
《蘇三起解》是中國戲劇里的經(jīng)典,人物角色,劇情結(jié)構(gòu),口白語言都精練完美,可以久演不衰,三百年來仍然飽含現(xiàn)代戲劇的素質(zhì)。
有人愛看這出戲,特地跑到洪洞縣,調(diào)閱蘇三當年案情,還指證“王金龍”就是案件卷宗里的“王景隆”。
我愛看《蘇三起解》,也愛看最結(jié)尾的《三堂會審》。蘇三進了省城,會審此案的主審官就是做了大官的王金龍。
這讓人想到托爾斯泰晚年的小說《復(fù)活》,年輕公爵回鄉(xiāng)度假,跟農(nóng)奴女兒上床。假期結(jié)束,公爵走了,忘了這件艷遇、女子懷孕,被鄉(xiāng)人辱罵,最后淪落到都市做妓女。多年后牽涉在殺人案中,法庭判了死罪,陪審團主審就是德高望重的公爵。托爾斯泰借妓女審問了公爵,《三堂會審》審問的也不是妓女蘇三,而是位高權(quán)重忘恩負義的讀書人王金龍。
蘇三細說當年恩請,如何在王金龍落難時不顧骯臟擁抱在懷,而今蘇三手鐐腳銬,一身刑具傷痕,王金龍卻無膽量相認。
與妓女相認是如此困難的事嗎?《會審》結(jié)尾,蘇三轉(zhuǎn)頭,覺得審問她的仿佛是王金龍,但不敢相認,她覺得如果是王金龍,應(yīng)該開脫她的死罪,然而每看到這里我都心中忐忑,現(xiàn)實世界,妓女蘇三會有李娃的好運嗎?
王金龍為了官場前途,也可能殺人滅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