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六歲的侄子上禮拜六參加幼兒園的畢業(yè)典禮,二十幾個畢業(yè)生在舞臺上一起唱披頭士的《I Will》。這是一首慢板情歌,第一段是:“天知道我愛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仍然愛你。我會一輩子孤單地等你嗎?如果你要我等我就等!”副歌是“永遠愛你,永遠永遠,全心全意地愛。我們在一起時愛你,我們分開時也愛你”。孩子們不可能知道“永遠”是什么意思,也許正因為這樣,他們唱得理直氣壯。
我多久沒有講“永遠”這個詞了?十幾歲時,“永遠”像驚嘆號一樣被濫用。每一次戀愛都覺得是永遠,認識兩個禮拜就立下誓言。那時候不知道愛情和人生的復雜性,相信只要兩個人相愛就能終身廝守。那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對方的復雜性,以為一見鐘情就不可能變心。后來呢?你知道的,痛了、哭了、冷了、長大了。
長大了,也就懂了:人生本來就不是為“永遠”而設計的。人會變,人會老,如果死亡是主人,這party怎么會有“永遠”的氣氛?
于是在工作和感情上,我們越來越不愿意承諾。公司對我不好,老子立刻走人。朋友吃個飯,要約好幾個禮拜。看到新的手機,卻立刻買下來。在一個個短暫的工作和戀情中浮沉,我們沒有時間和興趣去解決困難,轉危為安。有事一走了之,“永遠”當然變成沒有意義的詞。
對那些還相信永遠的人,我們常常勸他們回頭。既然什么都會變,我們不再把感情寄托在任何外界事物上。父母、家人,有一天要離開。朋友、愛人,漸漸會疏遠。我們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唯一能愛的,只有自己。我們不再跟別人合唱,更別說唱一首永遠的歌。
但在孩子們唱《I Will》的那兩分鐘,我感受到“永遠”。它讓我暫時從那發(fā)酸的世故中畢業(yè)。如果沒有永遠,就把握每一個瞬間。當我全心全意融入那歌聲,兩分鐘也感覺像一個輪回。天知道,我愛了你多久。我知道,永遠就在上禮拜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