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祥
(新疆藝術學院美術系 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9)
東漢永和二年(137)的《裴岑紀功碑》,是新疆境內(nèi)目前發(fā)現(xiàn)的東漢四塊石刻中立碑時間為第二早,但又是最早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碑刻。朱玉麒先生認為最早記載該碑的是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張寅的《西征紀略》。[1]該書(十月)二十八日記有:“原上有碑,篆文甚古,只新全師三字可識,余悉漫漶?!保?]目前普遍認可有明確記載的是清雍正七年(1729)西路軍寧遠大將軍岳鐘琪等人在新疆巴里坤石人子村發(fā)現(xiàn)此碑。據(jù)筆者綜合楊殿珣《石刻題跋索引》[3]和孫貫文《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金石拓片草目》[4]兩家研究成果及本人查閱,近300年來,目前有資料明確顯示此碑至少和岳鐘琪、郭朝祚、劉統(tǒng)勛、何國宗、牛運震、錢載、褚廷璋、裘曰修、劉墉、馮浩、紀昀、王昶、錢大昕、畢沅、翁方綱、申兆定、桂馥、黃易、趙魏、洪亮吉、祁韻士、趙紹祖、孫星衍、伊秉綬、翁大年、馮云鵬、馮云鹓、嚴可均、阮元、洪頤煊、張廷濟、梁章鉅、翟云升、昭梿、葉志詵、方士淦、馮邦玉、王志沂、楊鐸、俞浩、徐松、韓崇、呂世宜、郭尚先、朱士端、龔自珍、吳式芬、何紹基、崇恩、左宗棠、陸增祥、陳灃、張德容、丁彥臣、李慈銘、毛鳳枝、楊守敬、鄭業(yè)斅、繆荃孫、王懿榮、方朔、王鯤、葉昌熾、王樹楠、裴景福、陳伯陶、安維峻、康有為、歐陽輔、甘鵬云、徐紹楨、(法)沙畹、羅振玉、方若、(日)河井荃廬、藤原楚水、梁啟超、魯迅、郭沫若、王森然、柯昌泗、吳其昌、馬雍、(日)渡邊寒鷗、(日)伏見沖敬等國內(nèi)外諸多歷史人物及其相關著述有聯(lián)系。由此也可見《裴岑紀功碑》無疑為四石刻中影響最大者,但在這些人留存的相關記載中,由于碑本身殘損、西域遙遠,拓本不易得到,好拓本更難覓、翻刻本很多、親歷西域的研究者自身碑拓鑒別力及研究態(tài)度、某些《四庫全書》主要編撰成員相互間的影響及對明顯錯誤的集體失語、同一內(nèi)容由于書籍不同版本,出版印刷錯誤、有關歷史文獻資料缺失等諸多原因,造成目前在有關該碑發(fā)現(xiàn)的地理位置、石人子村來歷、碑的形制大小、碑文考釋、碑文史實考證、拓本真?zhèn)伪鎰e、書法鑒賞與臨摹取法等諸多方面,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其中存有問題比較典型且影響較大的有:新疆先后編撰的兩部官修志《西域圖志》[5]及《新疆圖志》(通志局本、東方學會本)、以及親歷西域的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及《閱微草堂筆記》、祁韻士《萬里行程記》、裴景?!逗雍@鲣洝贰⑼鯓溟摹缎陆L古錄》。這些書籍或為官方編修,或為親歷者自撰,他們對此碑的一些不確言論,無疑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更為巨大,至今還在影響一些研究者對此碑的正確認識。
而同為親歷者的徐松《西域水道記》、鄭業(yè)斅《獨笑齋金石文字考》中的相關研究則顯得更加科學、嚴謹。但不知何因,他們的研究成果反而很少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尤其是當今有些新疆本地的研究者,即使是像《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集成·哈密地區(qū)卷》這種專業(yè)書籍,還在繼續(xù)引用前面所提及的書籍的一些錯誤觀點,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碑又是目前學術界認識相對比較混亂的的一塊碑刻,迄今仍有很多問題值得進一步研究與探索。此碑碑文共6行,行10字,總計才60個字,就出現(xiàn)下文括號中的多種誤釋:
惟(維、唯)漢永和二(四)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將郡兵(卒)三(五)千人,誅呼衍王等(壽),斬馘(首)部眾,克敵全師,除西域之疢(災、灰、),蠲四郡之害,邊竟(境)艾(乂、又、)安,振威到此,立海(德)祠以表萬世。
而其中所反映出的諸多問題,仍值得當下反思,本文對此不做展開論述。
1.原碑及其拓本 碑原高142厘米,寬59.4厘米,為一塊不規(guī)則的條石,現(xiàn)已殘損成數(shù)塊,今存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博物館??上е两裎匆娫w或殘損拼合的實物照片。由部分實物圖片可見(圖 1),[6]原石刻字時,石未磨平,且因年久石面剝落,更顯凹凸不平,故拓本多傳拓不精。
圖1
目前可見的原石整張拓本有:(1)北圖(現(xiàn)國家圖書館)本,拓片高106厘米,寬48厘米。但引用的《漢碑錄文》有些問題。[7]此外國家圖書館網(wǎng)站中有關此碑拓本條目還有多條記錄。(2)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柳風堂拓片,高139厘米,寬61厘米,相關文字說明也有些問題。[8]
割裱成冊頁的有:(1)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藏有梁啟超舊藏的原石、翻刻合冊,割裱本,經(jīng)折挖嵌裝,清乾隆拓本。此冊原石拓本曾經(jīng)黃易等名家收藏,頗具研究價值。而真贗合璧,互為對比,更有助于詳細了解真贗之別。但很可惜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時未能把翻刻本一起出版發(fā)行。而《中國美術全集·書法篆刻編·商周至秦漢書法》圖版說明則誤稱它為故宮博物院藏拓本。(2)北京故宮博物院官方網(wǎng)站上有三本。圖文并茂,詳細介紹文字可參見秦明編著《蓬萊宿約·故宮藏黃易漢魏碑刻特集》一書。
網(wǎng)上有各種拓本,良莠不齊。本論文采用的是有“王鵬運印信長壽”鑒藏印,鄭爰居題跋的整張拓紙本立軸,高110.5厘米,寬61厘米。
2.眾多摹刻本
原碑處邊遠之地,且全碑不大,極易復制,故摹刻眾多。有乾隆庚寅(1770)年新疆游擊劉氏本在新疆,長洲顧文鉷本在山東濟寧,乾隆五十一年(1786)申兆定本在西安碑林??孜疵髂】瘫居?923年藝苑真賞社影印本。同治十二年(1873)攀古樓漢石紀存雙鉤本。
3.縮摹本
縮摹本 指縮摹在《金石索》等金石書籍上(圖 2)或硯臺上(圖 3)的臨摹本。
圖2
圖3
比較上述材料,原石拓本、翻刻本、縮摹本之間區(qū)分還是比較容易,后兩者無論在神采、字的正誤和結構、章法都和前者有較大差距。然而諸多書籍出現(xiàn)的種種錯訛,大多是因為作者本人沒有見過較好的原石拓本及其后來的印刷本,而為翻刻本所誤導,有的研究者甚至連翻刻本也未見,以訛傳訛,導致出現(xiàn)混亂。當然有些情況遠非如此簡單,參與編撰《西域圖志》的王昶,按照其身份和工作要求,應該較其他人容易得到原石拓片,而他在自己后面出版的皇皇巨著《金石萃編》中,依舊一錯再錯,其中原委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杜甫雖以詩著稱,但對書法也很有研究和見解。他在《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提出了著名的書學觀點,即 “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 ”[9]而“骨力”“瘦硬”真是《裴岑紀功碑》神韻所在。
清方朔謂此書“文筆敘事簡古,字在篆隸之間,雄勁生辣,真有率三千人禽王俘眾氣象?!保?0]
清郭尚先云:“此碑樸古遒爽,其法大似摹印篆,與《鄐君》、《楊孟文》、《李翕》諸摩崖為類。 ”又云:“漢人分書多短,惟此碑結體獨長。次則《析里碑》耳。此石尤圓勁瘦削,不易及也?!保?1]
康有為云:“至 《褒斜》、《郙閣》、《裴岑》、《尊楗閣》、《仙友》等碑,變圓為方,削繁成簡,遂成漢分,而秦分筆未亡。 ”[12]“降至東漢之初,若……《裴岑紀功碑》、《石門殘刻》、《郙閣頌》、《戚伯著碑》、《楊淮表紀》,皆以篆筆作隸者”[12]“余謂隸中有篆、楷、行三體,如《褒斜》、《裴岑》、《郙閣》,隸中之篆也”。[12]
綜上所言,《裴岑碑》在用筆上:中鋒用筆,線條無粗線變化,但圓中有方。在結體上:結體偏長,字形有篆式,但又橫平豎直,屬于分書特征。在章法:章法上豎有行,橫有列,字距大于行距,說明有分書化的傾向,但又有些參差錯落的意趣。在氣韻上:其書法簡樸古茂,筆力蒼勁,結字方正飽滿富于變化,間有篆書遺意,氣勢博大。整個風格因為篆分結合而顯得十分高古,行筆的松動靈活,結體的寬博疏闊,使作品風格具有沖和大度的氣派。
有趣的是日本伏見沖敬先生的看法,由于翻譯的問題,一則譯為:“字寫得很拙……書寫者或許就是當?shù)氐墓倮簦瑥钠渥掷镄袉栠€表現(xiàn)出一種努力想寫端正的態(tài)度。雖然字的筆畫較細,但這已經(jīng)是盡了用筆的最大限度來一筆寫成的了?!保?3]另一譯法:“字寫得雖不很好看,但能反映出筆者努力要寫好的心情。筆者可能是位地方官吏。其字體細長,這件作品恐怕是盡最大努力寫的。 ”[14]一字之差,真可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很可惜,至今未能找到法國沙畹先生的《中亞的十種漢文碑銘》,不知他對此碑書法有何高見。
目前見有黃易、伊秉綬、張廷濟、德彝、趙叔孺等人臨摹。相對而言,伊秉綬的臨摹與創(chuàng)作結合最為突出,現(xiàn)以他為例,做一簡要分析。
目前所見的伊秉綬臨摹作品有兩件:一件為箋本,高176厘米,寬38厘米,收藏地及創(chuàng)作年代不詳(圖 4)。[15]另一件為他嘉慶癸亥(1803)年立冬作,尺寸大小、收藏地不明(圖 5)。[16]
兩件作品相比較而言,第一件作品創(chuàng)作精力充沛,但整飭,略顯局促,第二件從正文和落款來看則更顯得更為成熟、老辣。由此可推測,第一件年代早于后者。選原石“敦煌”二字與之相比較??梢娨帘R臨摹已經(jīng)帶有自己強烈的個人風格,方整厚重,形似《裴岑》,神似《衡方》。以方為主,方圓結合。失去原碑瘦硬和樸拙,多一份整飭和廟堂氣象。
結語:
綜上所述,《裴岑碑》拓本真?zhèn)舞b別只要見多識廣,應該不難,而其高古、瘦硬的書風則極難學。圍繞該碑,迄今仍有許多書法學、金石學等方面未被挖掘的研究價值,后人應繼續(xù)深入研究與探討。
[1]朱玉麒.漢唐西域紀功碑考述[A].劉振偉主編.聚沙集[C].北京:學苑出版社, 2009:209.
[2] 張寅.西征紀略[A].吳培豐整理.絲綢之路資料匯鈔·清代部分(上)[C].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6:62.
[3]楊殿珣.石刻題跋索引[A].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30冊)[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22341.
[4]孫貫文.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金石拓片草目[A].考古編輯部.考古學集刊(第七集)[C].北京:科學出版社,1991:207-208.
[5]鐘興麒等校注.西域圖志校注[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182-183.
[6]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集成·哈密地區(qū)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260.
[7]北京圖書館金石組編.北京圖書館圖藏中國歷代石刻拓本匯編(第一冊)[Z].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588.
[8]劉正成,何應輝主編.中國書法全集·秦漢編·秦漢刻石(卷1)[Z].北京:榮寶齋出版社, 1993:160-162.
[9]蘭翠.唐詩與書畫的文化精神[M].濟南:齊魯書社,2009:162.
[10] 方朔.枕經(jīng)堂金石跋[A].新文豐出版公司編輯部.石刻史料新編(第2輯第19 冊)[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9:14250.
[11] 郭尚先.芳堅館題跋[A].李玉棻編輯.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5冊)·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586.
[12] 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一集)[M].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263,265,274.
[13] [日]伏見沖敬.中國歷代書法[M].陳志東譯.成都:四川美術出版社,1987:26.
[14] [日]伏見沖敬.中國書法史[M] 竇金蘭譯.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28.
[15] 沈培方主編.明清書法遺珍[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134.
[16] 金丹.中國書法家全集·伊秉綬 陳鴻壽[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