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國平

周末回去看望母親，推開家門，四處靜悄悄的，陽臺上有母親晃動的身影。我推開陽臺的門，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做拖鞋，神情專注，我的呼喚她根本就沒聽見。陽光下母親已經(jīng)有了根根白發(fā)，眼神因滄桑而顯得柔和。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在我們沒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寂寞地老去了，我突然就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

我說：“媽，你做那么多拖鞋干什么？我們不都有了嗎？”母親說：“閑著也是閑著，給你們多做幾雙，以后你們就不要再買了?！蔽铱粗且欢汛蟠笮⌒〉男鬃?、那么多花花綠綠的布頭子，想到只有這些鞋子陪母親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寥的日子，我的心里便有一種莫名的傷感。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我?guī)缀鯖]穿過什么像樣的鞋子，因為我的母親不太會做鞋子，而且我們家孩子多，她能保證我們肚子吃飽就不錯了。在我的記憶里，似乎沒有什么讓我感動的細節(jié)和溫暖的瞬間，母愛顯得粗糙而簡單。

我生活的那個小村莊，到了冬天真是天寒地凍，我個子矮，積雪常常到我的膝蓋以上，而我腳上從沒穿過一雙暖和的棉鞋。小學五年，我?guī)缀蹩拗哌^了一個又一個的冬天。那時，我多么渴望有一雙厚厚的鞋子來包裹我瘦瘦的腳丫啊！

后來，我考上了高中，記得開學報到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動，在我們那里女孩子上高中的少之又少。可是，我的布鞋幾乎破得穿不成了，母親看到以后，就從床底下給我找了一雙她的皮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皮鞋，鞋子比我的腳大許多，但畢竟有鞋帶，穿上勉強可以走路。我并不知道皮鞋有單鞋和棉鞋之分，更不知道皮鞋還要擦油，我就當布鞋一樣穿著?，F(xiàn)在我回想起來，那是一雙單鞋，卻陪我度過了之后的許多個寒冬。

有一年元旦，學校要舉行冬季運動會。那時，我很喜歡體育運動，可是我沒有球鞋，就沒有報名。等其他同學快上場時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問我為什么不上，我閃爍其詞，老師當場換下一個女生，讓我上場，我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其他同學說我沒有鞋子，老師就讓我借一雙。當時我個子小，穿的鞋子自然也小，其他女生的鞋子幾乎都無法穿。當時，只有和我同桌的是一個小個子男生，他答應(yīng)把他的鞋子脫給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穿上了那個男生的鞋子。

槍聲一響，我便拼命向前跑，總覺得穿了別人的鞋子就一定要跑個名次，可是等我跑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鞋子大得要命，路程很遠，等我跑到一半時就根本無法駕馭鞋子了。我脫掉鞋子，光著腳丫，一溜煙跑到了最前面。在同學們的歡呼聲中跑到終點時，我手里提著鞋子，可以說是尷尬與歡樂同在，那感覺真是悲喜交加無以言表。

從那之后，我對鞋子便格外敏感，每當想起時，對母親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怨恨。后來，我轉(zhuǎn)學到了父親身邊，和母親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似乎感情也越來越淡漠。

我父親當時的工資是八十六元，他擔心自己花錢大手大腳，這點錢不夠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便讓我管錢，那真是一種終于當家做主的感覺！每個月父親把那一沓花花綠綠的票子遞給我的時候，我心里總是涌上一種說不出的踏實與滿足，便常常自作主張拿出幾元錢來給自己買一雙鞋……那時我在班上算不上是家庭條件好的，可是在鞋子上卻幾乎獨領(lǐng)風騷，那兩年時間，我?guī)缀醮┍榱烁鞣N顏色各種樣式的鞋子，心情也跟著陽光起來。

父親看著我床底下那一堆各式各樣的鞋子，用寬厚的手掌摸著我的頭開玩笑說：“丫頭，等以后掙上錢了，把鞋錢還給我吧?！蔽倚χf：“沒問題，等我掙上大錢了，我要給你買最好的皮鞋，我給你好多好多的錢，你喜歡怎么花就怎么花，可以每天早晨吃三碗牛肉面外加兩個雞蛋。”那一刻，我的笑聲和父親的笑聲混合在一起，我分明聽到了幸福流淌的聲音。

到了周末我也去看看母親，那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成了我們村里唯一的女醫(yī)生了，她每天微笑著面對她的每個病人，可是到了家她就很少說說笑笑了，尤其和我?guī)缀鯖]有什么話題。因為和母親不常見面，所以我心里的那份怨恨漸漸淡漠了，但是感情依舊沒有升華。我覺得自己無法走近母親，似乎永遠都不會了，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快樂里便有了淡淡的憂傷。

日子在我一雙又一雙鞋子的更換中悄然遠去，我的心被父親給我的那份溫暖填得滿滿的?？墒?，我從來都沒想過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這份溫暖會戛然而止。父親還沒等到我掙好多好多的錢，還沒等到我給他買最好的皮鞋，還沒等到他可以隨意吃牛肉面，也沒等到我給他還上鞋錢，就離我而去了，我的世界頃刻之間完全坍塌。

因為父母關(guān)系不是很好，父親突然走了以后，我們便把責任都追加到母親的頭上，似乎覺得母親應(yīng)該承擔什么。父親臨終前甚至不愿母親在身邊，他是在我們兄妹的注視下走的，而那時的母親在廚房里流淚，那淚水的分量只有母親懂。那一刻我也讀懂了母親的另一面，在別人羨慕的目光里她的婚姻是多么地失敗。

父親走后，生活給予母親的首先是沉默。父母以前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戰(zhàn)場，父親走后母親一下子沒有了對手，日子便感覺是硝煙過后的沉寂與肅殺.母親開始做家務(wù)，母親開始學做鞋，我們都感覺到了母親的變化，但是我們誰也不說。我們兄妹的家里，最多的就是拖鞋，我看著那一堆各色各樣的拖鞋，那份久違的溫暖又在心頭蔓延。下班以后進門換上拖鞋，心里便感覺有一種踏實與滿足，即使母親不在的時候，穿著她做的拖鞋出出進進，便會覺得母親似乎就在身邊……

或許母愛對我，就像是那一雙盛滿愛的拖鞋，不起眼，但不可或缺?，F(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的愛就是以“不愛”的方式存在著，而我也以“遺忘”的方式把它鐫刻在心……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