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琴
李銀河與自己的存在裸裎相見
李天琴
“你有一個很完美的靈魂,真像一個令人神往的錦標?!痹趯懡o李銀河的情書里,王小波說。
那是37年前了?,F(xiàn)在的李銀河已經(jīng)老了,身材走形,皮膚松弛,但她坦蕩質(zhì)樸的言談又在提醒你,王小波對她的贊譽很有道理。
她的精神世界和私生活怎能對公眾這么開放?這是李銀河令人吃驚的地方。性是人性中隱秘的小弱點,也最容易引起道德壓力,李銀河對此不封閉,也不扭曲。面對鉆到床底下打探的目光,她也理直氣壯地面對自己的欲望,承認她和相戀17年的跨性別者“大俠”之間存在著性。
“有一種愛情是超凡脫俗的,是高懸于所有瑣事之上的,說得不好聽些,是睥睨眾生。它對所有的世俗規(guī)矩不屑一顧,我行我素,隨心所欲?!崩钽y河說。
實在無法想象這段狂野的愛情宣言,出自眼前這位62歲的女士。李銀河太樸素太家常了,在我們聊天的三個小時內(nèi),她基本都在嗑瓜子、剝花生,有時花生仁滾落在身上,她撿拾起來放到嘴里。
“美好”這個詞,是中山大學艾曉明教授對李銀河和“大俠”這段關(guān)系的形容。
“這是一段高品質(zhì)的情愛關(guān)系?!卑瑫悦髡f,“李銀河謙和、勇敢,她獨特的學養(yǎng)和人格特征,讓她創(chuàng)造出與社會主流規(guī)范不一樣的關(guān)系。她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中都充滿了美。她有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p>
李銀河把自己的身體和隱私當成了教學案例。有人跟她說,同性戀和跨性別的區(qū)分,在他們聽來像繞口令。“我說我不就是科普來了嘛。”李銀河哈哈地笑,“馮唐還跟我說,正好你借這個事做點教育工作吧,挺逗的?!?/p>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崔子恩認為,李銀河是社會主義時代最干凈、最純粹的知識分子。
李銀河是中國性文明進程的監(jiān)測者,她也用自己的情愛故事,丈量出了這段歷史深刻變遷的尺度。
李銀河說,自己幾乎沒什么朋友。她的人際關(guān)系不黏稠。艾曉明、崔子恩,同性戀研究專家張北川,抑或是其他人,在談論李銀河時都帶著清湯寡水的味道?!拔覀兛隙ㄊ桥笥?,”艾曉明說,“但我們不談生活細節(jié)。”
李銀河享受這種孤獨,并從中獲得自由?!霸谝粋€人的世界里,人可以自由地思考和想象。在社會中與他人打交道,不可能有完全的自由?!?/p>
她常年住在山東威海,冬天北京事多,才把那邊暖氣停了幾個月?!按髠b”呢?“他在北京照顧孩子?!崩钽y河說。孩子是他們共同領(lǐng)養(yǎng)的,已經(jīng)12歲了。
她對威海的生活感到滿足,雖然那里被稱為“鬼城”,房子蓋得過多,沒賣出去都黑著。每天中午她讓旁邊的小飯店送一個菜,素菜為主,分兩頓吃。她的時間安排有個三段論:上午寫作,下午看書,晚上看電影。
從青年時代開始,李銀河的日子就過得潦草至極。王小波的兄長王小平回憶,李銀河和王小波婚后無心張羅俗事,按照李銀河母親的說法:“這一對寶貝放到一起,就差給他們脖子上各拴一塊大餅了?!钡跣∑胶敛粦岩?,他們二人過著極其豐富、高尚的精神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練就了喝風屙煙的本事。
李銀河的兩段愛情有個共同特征:精神至上,在生活瑣事上,較庸常的一方服務于睿智的一方。
丁學良曾撰文提到王、李二人的留美生活,說“李銀河是賢妻,王小波則像個大爺”。在匹茲堡期間,李銀河讀書、做助教、打工,下班就回來忙家務、做飯,王小波基本是讀書、寫作,啥也不干。李銀河的理由是,“不忍心讓那樣一個智慧的頭腦去干粗活”。
王小波去世后,“大俠”的出現(xiàn)解放了李銀河。“大俠”說,他不愿意李銀河在這方面浪費時間。李銀河說,17年來她什么家務都沒做過。
李銀河喜滋滋地指著身上的衣服,說這些都是“大俠”幫她買的?!拔姨責┵徫铩⒆鲲?,就連買我自己的衣服我都不去,有時他看到就給我買回來了,他買什么我就穿什么,反正我也沒啥要求?!?/p>
在崔子恩看來,李銀河和“大俠”的生活是女權(quán)和男權(quán)的完美結(jié)合。“他們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崔子恩說,“在文化上他們是以女權(quán)為核心,以李銀河的意見為主;在生活上是以男權(quán)為核心,‘大俠’決定生活細節(jié)。”
李銀河1952年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三八式干部,即約在1938年去延安的知識青年;也都是《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辦元老,父親曾任該報理論部主任,母親曾任農(nóng)村部主任。在四個孩子中,李銀河最小。她的哥哥姐姐都出類拔萃,李銀河自小也是個乖學生。
她屬于50年代出生、60年代進入青春期、70年代談婚論嫁的一代人。這30年,性在中國是一個怪物。李銀河的哥哥李向南15歲時對一位女同學萌生情愫,出于虔誠,向組織懺悔了“骯臟的思想”,從此這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就一直入不了共青團。這種痛苦的青春期經(jīng)歷影響他一生,使得他的個性受到了嚴重的摧殘。
“滿口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要不就是天真、純潔、羞澀到幼稚的程度。這就是當時人們在性問題上的典型表現(xiàn)?!崩钽y河說。
對青年李銀河來說,性也是她的禁忌話題。她和王小波的情書中,用“那個”一詞來指代性。王小波的回復也羞澀得很:“我從來都不好意思想象和誰做那件事情。我也許能夠做到一輩子不做它。也許不能做到。反正不能亂來的?!?/p>
1980年,李銀河、王小波在相戀兩年后結(jié)婚,那年他們都已28歲?!敖Y(jié)婚時他是處男?!崩钽y河說,“婚后我們馬上想到早干嗎去了,覺得青春虛度了?!?/p>
1982年,李銀河去匹茲堡大學社會學系碩博連讀。兩年后,王小波前往陪讀。在美國,李銀河的博士論文研究方向是中國當代城市的婚姻和家庭。她說自己研究的原動力,就是想搞清楚為什么國人在性的問題上會如此扭曲和壓抑。
在美國時,李銀河就有沖動,要做中國的金賽。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金賽主持搜集了近1.8萬個與人類性行為有關(guān)的訪談案例,以超脫的態(tài)度和精準的數(shù)據(jù),為美國社會的性態(tài)度提供了參照系。
1988年,李銀河歸國,進入北大社會學所,繼續(xù)研究婚姻問題。在她調(diào)查單身現(xiàn)象時,有位男士看在她“不像壞人”的分上,承認是同性戀。這個雪球越滾越大,后來達到120人的規(guī)模。
這個研究也是為了填補空白,“國外研究同性戀的著作一書架一書架的,中國一本都沒有,這是多大的誘惑啊”。1991年,她和王小波在訪談基礎上合著了《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
李銀河喜歡老派的一對一的關(guān)系,但不會因為自己的偏愛就否認別人的選擇權(quán)。她本來會跟王小波一直走下去,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心臟病發(fā)去世。
兩個多月后,6月29日,加州大學人類學教授麗莎拉她去一個酷兒聚會散心,希望她從悲痛中走出來。這天是世界同性戀自豪日,“酷兒”一詞包含了LGBTs(女同性戀Lesbians、男同性戀者Gays、雙性戀者Bisexuals、跨性別者Transsexuals)所有性非常規(guī)族群。在這次聚會上,她認識了“大俠”,后者很快陷入了對她的狂熱愛戀。
盡管被冠為“性社會學家”,李銀河仍不時發(fā)表時評,也寫小說。
她帶著那代人的理想主義和社會責任感,希望這個國家不要那么野蠻和愚昧。1966年,她在北師大女附中就讀初一時,校長卞仲耘被活活打死——卞仲耘是李銀河父母的老同事,卞仲耘的女兒是李銀河的嫂子。
年輕時,李銀河曾是議論中國政治的明星。1977年從山西大學畢業(yè)后,李銀河進入《光明日報》,次年被調(diào)入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在中南海上班。她和林春合寫的《要大大發(fā)揚民主,大大加強法制》,在《中國青年》雜志上首發(fā),被全國各大報紙轉(zhuǎn)載,《人民日報》專門加了編者按,轟動一時。
李銀河和林春在文中引用了馬克思的話:“偉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你跪著看他?!敝麑W者李慎之對此印象深刻:一代人想說又不敢說的話,被兩個小姑娘說出來了。
李銀河認為自己不過是時代和政治的代言人,“是權(quán)力之手握著的筆”。一年后,她調(diào)入中國社科院馬列所,躲開了政治漩渦中的利害。
她關(guān)心政治,但無意卷入政治。1979年,在費孝通舉辦的社會學夏季講習班上,李銀河結(jié)識了美國匹茲堡大學社會學系主任霍茲納,并開始為出國留學而努力。
1988年,李銀河在美拿到學位,和王小波商量“做野豬還是做家豬”,結(jié)論還是回國做“家豬”?!拔覀冏龅氖潞瓦@個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是要批評這個社會,還是要描述這個社會,都是在里面比在外面好些?!崩钽y河說。
他們在國內(nèi)的相對社會地位高于在美國,在美國要為生計奔忙,回國進入體制,則能一勞永逸?;貒哪旰螅?992年,王小波辭去中國人民大學的教職,成為自由撰稿人。李銀河與體制的相處則更為順暢。
歷史學者丁東回憶,王小波生前有次說,“銀河是叛徒,黃梅是好樣兒的”。黃梅是英國文學專家,也是留洋博士。中國社科院評職稱要考外語,李銀河參加考試,評上了研究員,但黃梅覺得此舉荒謬,抵制了考試,那年沒評上。
2012年從中國社科院退休前,李銀河是二級研究員,這是社科院的最高專業(yè)職稱。李銀河說,為了世俗的標準,有時也會干些自己不感興趣的活,“這些世俗的目標達到之后,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在崔子恩看來,李銀河活得通透?!袄钽y河和社會的融洽度比我高很多,我時時都要反抗什么,她不需要。我就沒看到李銀河怎么急過,這說明她碰到的人和事都還順利,幸運地避免了摩擦?!?991年,時為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講師的崔子恩在課堂上出柜,成為大陸公開同性戀身份的第一人。
無論談論時政還是性,她都在安全的邊界內(nèi)發(fā)言。李銀河對自己的靈魂有著深刻的檢討,她說自己只要碰墻就一定會回頭?!袄硐胫髁x的喪失,成為我為獲得寧靜和快樂所付的代價?!?/p>
在攝影師要拍照時,李銀河就像個小孩,任“大俠”幫自己整理衣服。這種真實之所以能被呈現(xiàn)、被祝福,正是李銀河和她的戰(zhàn)友們多年來努力不懈的結(jié)果。她和“大俠”也用生動的案例,拓展了公眾的性別思維。正如王小波當年在情書中所言:“社會的力量是很大的吧?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也止不住兩個相愛過的人的互助。”
(楊新苑摘自《博客天下》,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