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放
中國是尊師重教的國度。在傳統(tǒng)社會,家家堂屋正中供“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師與孕育萬物的天地、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及血脈之源的祖宗并列,共享人間馨香。中國師之地位在世界上也罕有其匹。師之所得尊崇,與師之使命有關,唐代文學大師韓愈在《師說》中凝練地指出了師之職責:傳道、授業(yè)、解惑。雖然已越千年,但我認為它仍然是我們今天良師的標準。
在古代社會,師有人師與經師之分,用今天的話說,即有道德學問之師與職業(yè)培訓之師之分,前者重在人格塑造,后者偏重于技能訓練,二者可分可合。在傳統(tǒng)社會以至今天,我們推崇的是人師,人師擔當的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使命與職責。因此,我們對從事教育行業(yè)的工作者,既有由衷的尊敬,也有對其道德人格崇高的特別期待,這就注定了教師并非普通行業(yè)的勞動者,他的勞動帶有使命、情感與精神關懷。
今天的時代是一個傳統(tǒng)向現代過渡、商業(yè)功利氣息濃郁、價值觀多元呈現的時代,在利益、欲望、精神擾動的不確定的變化時代,教育工作者面臨著更強烈的操守與利益沖突的迷惑,本為社會良心的解惑者,也常常陷入困惑之中,我們時常聽到“教師就是一個普通職業(yè)”“教師也是人”的言論,這種言論固然有利于我們走出對教師過分推崇,甚至異化的道德困境,但客觀上也使部分教師逐漸看輕自己的責任擔當,由此出現部分教師品質下降這一不爭的事實。近年來,各種媒體報道了不少師生肢體沖突,教師倒在講臺上的慘劇,發(fā)生在尊師重教的中國,這是中國教育的悲哀,更是教師的悲哀。我認為,師生關系的惡化,除了社會原因外,教師也該反思,該是討論何為良師的時候了!
大學之道,在明德、親民,達于至善之境。大學的良師應該是道德學問的楷模,無道德不可為師,無學問不足以為師。依照中國傳統(tǒng)的良師標準:第一是傳道,即育人。讓受教育者在大學期間得到良好的人格養(yǎng)成,培養(yǎng)有道義擔當、有民族情感、有人類責任意識的社會成員。傳道是良師的第一標準與最高要求,也是近年來我們最忽視的地方,教育界所發(fā)生的種種不良事端,無不與此相關。因此重新樹立教師“傳道”的使命,十分必要。誠如韓愈所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钡诙鞘跇I(yè),即學問傳承。傳承學問,是教師的立身之本。它要求教師有堅實的學問基礎,需要教師不斷學習與提高,否則就承擔不起教師授業(yè)的職責。第三是解惑,即通過言傳身教為學生釋疑解惑,解惑應該包括解人生之惑與學問之惑,解惑的過程是提升學生人格品質與培養(yǎng)、激發(fā)學生創(chuàng)造力的過程。簡要地說,現代良師的標準是:有使命感、有學問功底、有教學能力,三者缺一不可。作為師范大學,培養(yǎng)的是未來的教師,在為師的標準上更應該嚴格要求,正如北京師范大學校訓所言:“學為人師,行為世范?!?/p>
我本科到研究生的學習階段都在師范院校中度過,受到師范院校諸多良師的教育與影響,我認為一個好的教師除了上述三點外,應該正派、嚴謹、敬業(yè)。我最喜歡的教師形象是“望之儼然,即之而溫”。鐘敬文先生是我的最后一位業(yè)師,當時我常常去他的書房聆聽教誨,在先生面前,常感到“如坐春風”般愉快。記得先生曾經讓我給他抄寫手稿,他說抄寫的過程也是一種學習,由此,你可以體會老師的行文與寫作風格。記得鐘先生晚年在病中跟我說:寫文章要賣力,但不能讓人看出你很用力,否則就不能算高境界。做文章是一生的事。我體會先生的意思,文章除了觀點表達明確,論述清晰外,還得注意文章的美感與滋潤,適當的輕松、舒緩,會有更好的閱讀效果。如何提高寫作水平,先生說要讀好文章,還要多練習?!翱茖W文章要準確,辭藻看人的天分?!币刮恼逻_到精確、醒目的效果,就需要不斷推敲、磨練。先生是散文大家,所以對文體與文字表達有很高的要求,作為他的學生,我只能是“景行行之”。
先生做學問十分認真,特別重視運用資料。我去他那兒,常??匆娝谧x地方研究者給他寄來的民俗志資料,而且關鍵地方用筆標記,或夾上紙條。好的資料書,先生還推薦我們購買閱讀。他認為做學問,基本資料最重要。有基本資料墊底后,就不會人云亦云。一次,我在鐘先生家見到有學者捎來原顧頡剛先生助手編的顧老討論古史的文集,鐘先生翻看之后,提到疑古問題,說顧先生疑古不是亂猜,而是繼承了宋以來的學術傳統(tǒng);當然任何創(chuàng)見都有它的片面性。鐘先生說:“我倒是沒有跟他走?!毕壬又v了“鄰人盜斧”的故事,說這個故事很有哲理,我們論證問題同樣容易犯此類錯誤。他告訴我們,看問題要有開闊思維,切忌先入為主的主觀想象。
先生重視外國理論,但外國理論是否有用,就看它是否切合中國實際。他強調對理論的消化與辨識,他說:“要看到理論長處與短處,涂爾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應該讀。我在日本讀過,至今還思念它。在書店看到了新版,我又買了一本。讀一本名著,要看到它的長處與短處,是很受用的?!闭f到我的研究,鐘先生說道,“你作時空觀的研究,是自己摸的,如自己種的果子,吃起來特別香”。他鼓勵我說,“基礎有了,隨著思想成熟程度,未來20年,至少要出三本書”。先生的鼓勵與提示一直是我向上的動力。鐘先生去世之后,我遵循先生遺訓,繼續(xù)推進“中國民俗研究”課題,2006年以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優(yōu)秀成果結題,后以六卷本《中國民俗史》入選國家社科基金優(yōu)秀成果文庫,2008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十幾年來,雖然我也出了幾本自己的小書,但離先生的期待還有相當距離,先生還在看著我們,我不敢懈怠。在2015年學校一級學科建設中,民俗學科調整到新成立的社會學院,成立了人類學民俗學系,民俗學有了新的發(fā)展平臺,相信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先生開創(chuàng)的民俗學學科將獲得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機遇,它將是民俗學服務社會的重要開始。
鐘先生是位有民族情懷的學者,他晚年時說:“一個民族要在世界生存,最重要的是要有精神寄托,精神就是文化。民族不怕弱,但根子要旺。如果丟掉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就沒有民族的根?!薄皩W問要有主體性,要為民族文化建設服務。我這種觀念越老越強烈。做學問首先是為社會,做學問為自己,就把自己看小了。”先生這些諄諄教誨,就是在傳道,他傳的是民族文化的大道。我們的研究不是為了職稱晉升、提高獎金或個人名譽,而是在探討民族文化內涵、追尋民族文化傳承路徑。我們應該有這樣的擔當與自信,不能看輕自己。我這些年來在傳統(tǒng)節(jié)日復興重建過程中除學術研究外,還花了不少時間在社會上進行宣傳與動員,其實就是在踐實行先生的教誨,作為一個知識人,要牢記自己的職責,學問要服務社會需要。
鐘先生還特別重視學術團隊建設,重視融洽教師之間的關系。每到春節(jié),他都要到市場上買來水仙,親自鏤刻水仙(讓水仙長得有型),再分給各位教師。我博士后在讀期間,就得到過這樣的禮物。現在想起來,仍覺得溫暖。師生關系的和諧也是從生活細節(jié)中培育的。鐘先生是很有人情味的長者。中秋節(jié),正值開學不久,他會拿出別人送他的月餅、水果,召集研究室?guī)熒_一個輕松的茶話會,也是新學期同學的見面會,在和諧輕松的氛圍中,新同學很快融入新的集體。
鐘先生重視在日常工作學習中訓練與點撥學生,他以平易的態(tài)度與溫和的語言與同學交流,完全沒有今天大學某些教師的所謂“老板”作派。今天我同樣是大學教師,我不敢奢望自己達到良師的化境,但我只是勉勵自己保持為師的基本品質,在教學中履行教師的職責。
師道是為師的職業(yè)之道,在強調個人價值、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商業(yè)社會中,中國傳統(tǒng)的師道有著獨特的文化價值。今天我們重溫師道,期待傳統(tǒng)師道在北京師范大學高揚,讓師生的溫情溫暖每一個人,師生關系更加和諧;更進一步說,作為精神文化傳承人的教師,應該有超越性的眼光,應該著眼于民族與國家的未來,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責任與使命,將傳道意識內化于自己的言行之中,讓人類的良知與中華傳統(tǒng)文明在高等學府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