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藝嘉:還記得最初是如何對文學產生興趣的嗎?
王凱:也許跟我小時候喜歡看故事書有關。我長大的那個空軍基地從前有一個不錯的小圖書館,一次可以借八本書。里面有整套的儒勒·凡爾納小說集,像《海底兩萬里》《神秘島》《從地球到月球》,那種小開本,發(fā)黃紙頁的香味讓我覺得非常迷人。還有好多版本不錯的網格版文學名著,我也胡亂看了一些。當然也是比較容易讀的,像《基度山伯爵》之類。甚至還有整套的中華書局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但我看不懂,頂多能看看《說岳全傳》《隋唐演義》這類通俗些的作品。開始寫作很難說有什么明確的觸發(fā)事件,它大概只是種逐漸生長的興趣,一個緩慢變化的過程,就跟一個人喜歡下棋或者畫畫一樣,只不過這興趣一直持續(xù)到今天罷了。
徐藝嘉:你的新書《指尖的巴丹吉林》中,有一節(jié)談到“父親母親姐姐以及與文學的關系”,家人對你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有很大影響?
王凱:這個好像沒什么家傳。我父親是個搞技術的軍人,學的是無線電控制,他看過的小說基本都是我寫的。我母親費心盡力操持家庭,最關心的是子女能好好生活。小時候我姐喜歡買小說和文學雜志,我覺得我的文學興趣跟我姐買過的那些書也大有關系。
徐藝嘉:第一次發(fā)表文章是什么時候?
王凱:我第一次發(fā)表的文字不是小說,而是篇小散文,發(fā)在《解放軍文藝》1995年第7期最后一頁的“讀者之窗”欄目,把我興奮壞了,可之后六七年再也沒發(fā)表過一個字。
徐藝嘉:談談之后的文學軌跡是如何發(fā)展的吧。
王凱:我的寫作在我看來就是個跌跌撞撞跋涉的過程,但好歹還在往前移動。上軍校時我就寫過詩和小說,詩倒寫了不少,但小說往往寫個開頭就進行不下去了。后來漸漸能完成幾千字的短小說,不過很差勁,也發(fā)表不了。
后來我的小長篇《全金屬青春》和小說集《指間的巴丹吉林》出版了,責任編輯都是解放軍出版社的王大亮老師,有一次我和他聊起來,他才說,啊,我想起來了,你那篇小散文是我給你編的。所以想起來,還是慶幸自己能一直堅持寫,畢竟這是自己唯一持久的愛好。再到后來,能寫出稍稍復雜一點的故事,可以比從前更多地展現(xiàn)自己的意圖,但我清楚自己差得還遠。寫作對我來說始終是件既很熱愛又深受折磨的事,但你喜歡這個,所以還會忍不住繼續(xù)寫。除了對文學本身的興趣,我還受益于很多老師、編輯、領導的關心幫助,沒有他們,我想我也不可能有繼續(xù)寫作的勇氣。
徐藝嘉:在“新生代”作家中,你是有著扎實的基層部隊生活體驗的,你的中短篇小說題材中的主人公也大致是基層的戰(zhàn)士或是機關官兵。為什么更傾向講述這些人的故事?
王凱:軍校畢業(yè)后我在西北戈壁的空軍基地工作,當過地空導彈燃料加注技師、裝備器材助理員、通信排長、訓練參謀、組織科青年干事、汽車連政治指導員、宣傳科教育干事,后來又選調到空軍政治部宣傳部當文藝干事,生活中所接觸的絕大多數都是軍人,連隊的或者機關的,我熟悉這種生活。從對我這樣一個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冒險精神不足的作者來說,熟悉的生活是種可靠又豐饒的資源。我也不是沒想過寫點別的,比如寫寫我喜歡的歷史故事,或者我在小縣城的少年生活,很多也挺有趣,但相比之下,還是寫軍人生活來得更順手更有感覺,至少生活細節(jié)無須杜撰。這是個先天的因素。
徐藝嘉:一些“新生代”作家也是在軍營文化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對地方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表示出同樣的熱情,但你的小說基本都是寫軍人。
王凱:軍裝穿久了會讓人生出一種特別的情感,特別在連隊,你跟戰(zhàn)士們朝夕相處,會付出很多感情,這使得部隊生活更容易喚起我的寫作愿望,這是個情感的因素。還有就是你在部隊待久了,會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你會覺得你熟悉的人或者帶過的兵完全就是個小說人物,你就會想把他們寫出來,這也是自然而然。
徐藝嘉:你的新書《指尖的巴丹吉林》收錄了你迄今創(chuàng)作的最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如你所說,軍人是你認為可信手拈來的小說人物,巴丹吉林這片土地也似乎是你目前最為熟稔和最為鐘情的創(chuàng)作資源,在你眼中,可見那段戈壁灘的軍旅生活對你來說是有特別之處的。
王凱:是的。我3歲時跟我母親從陜北老家隨軍到河西走廊的空軍基地,到我2003年調走時,在那片戈壁灘生活了20多年。我調到北京工作也都快10年了,但我還是不適應城市生活,我對西北戈壁軍營和駐地小縣城的生活更懷念。
戈壁駐軍與城市駐軍大不相同。舉個最現(xiàn)實的例子。城市駐軍的年輕干部可以就地找個姑娘成家,以后可以轉業(yè)在這里定居,而戈壁灘上的軍人就不行,他們往往只能在家鄉(xiāng)找個對象,然后長期兩地分居,即使隨軍到了基地也找不到工作。而從個人能力上來說,他們可能并不比城市駐軍的同行差,沒準更好。這更類似一種命運,你到了這里,然后待在這里,然后再心情復雜地離開,這個過程里埋藏著很多的故事,這種生活寫出來更有種別樣風貌。駐在城市的軍人同樣也會面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我覺得這些都無法與艱苦地區(qū)的軍人相比,如果讓內地與邊疆的軍人換一下駐地,誰愿去誰不愿去,不言自明。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寫的那些軍營里的人和事在我看來都是獨特卻不為人知的,我所經歷的我要不寫將永遠不為人知,因此我很希望盡可能多盡可能真誠地把它們寫出來。
徐藝嘉:你的小說是在我讀到的“新生代”軍旅小說中較為有敘事自覺的。像《沉默的中士》《正午》運用的是雙軌敘事結構,雙線條同時展開講述故事。到了《魏登科同志的先進事跡》從多個敘事者的視角出發(fā)將多重視角的所見、所聞并置在一個空間內,以記錄的形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種多視角講述故事的方式很有意思,當時是如何構想的?
王凱:我只是覺得某個小說素材就像是某種原料,比如鋼適合鑄一柄劍,而木頭可以做成一把椅子,當然鋼也能做成椅子,木頭也能做成劍,這跟每個作者的感覺和氣質有關。
不同的生活素材給我的感覺是不同的,我試圖弄清它的質地、紋理和特性,然后再嘗試著把它寫成一篇小說。所以說每一篇小說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新的嘗試,我喜歡這種感覺。如果僅就把一個故事寫出來,那可能就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了,這中間牽扯的并不純粹是寫作技術上的問題,還關系到對敘述對象的認識程度,這種認識程度和表現(xiàn)出來的效果差不多成正比。
徐藝嘉:結合具體作品談一談。
王凱:你提到的這幾篇小說,《正午》寫的是一個在機關工作的年輕參謀所面臨的困境,直接把他的故事寫出來當然也可以,但寫的時候我想要的是他的狀態(tài)而非他的經歷,所以我在其中加了幾段類似童話的故事,關于一只兔子和一只狗,我覺得這兩種文本相互照應也許能更好地實現(xiàn)我的目的。寫《魏登科同志的先進事跡》時,我原來是正面描寫一個軍營小人物,可怎么寫都覺得很別扭,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想寫的并非是某個人物,而是一個事件或一個人物的形象究竟是如何被確立的,所以想到了用調查筆錄的形式,通過很多旁邊人的講述來表現(xiàn)一個并未正面出現(xiàn)的戰(zhàn)士,寫起來感覺就順多了,唯一的難處是要為那些敘述者找到特點和口吻。我始終希望我的小說每一篇都能有所不同,可惜我是志大才疏那號人,經常做不到,或者說想到了七八分也只做到了三四分甚至一兩分,可我還是喜歡這么嘗試,所以寫完的初稿經常會被廢掉,然后換個角度重寫。寫作其實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畢竟寫作過程中沒什么人來要求你如何如何,跟寫材料完全不同,有領導替你把關,而小說只能靠自己。
徐藝嘉:哪個作家的敘事風格給你的影響最大?
王凱:我讀的小說非常有限,所以自己也不好說受哪位作家的影響更大,但就像吃“百家飯”一樣,讀過的好書對我都有教益,而且遇上好的作品也會很興奮,像今年我看了幾本理查德·耶茨的小說,就很喜歡。
徐藝嘉:你的小說往往選取很小的生活切口,比如《一日生活》就用“起床”“早操”“整理內務和洗漱”“早飯”等瑣碎的生活內容作為小標題串聯(lián)起整個小說的敘事。《正午》則選擇一天中最容易被忽視的時間段為開端,對日常生活的瑣碎進行饒有意味的擴張。你是如何逐漸“發(fā)現(xiàn)”或者說確立這種寫作風格的?
王凱:我倒沒覺得自己的寫作有何風格可言,我之所以喜歡從軍營日常生活中進入敘事,是因為我相信小說提供給讀者的應該是種陌生的經驗,或者去從庸常生活中去提取些特別的東西出來。對于一個和平年代的軍隊作者,如果想要書寫現(xiàn)實,就更需要從日常生活中去尋找新鮮的感覺。沒有戰(zhàn)爭帶來的生死考驗,軍人同樣還面臨著別的其他的困境。如果這些困境是基于軍人職業(yè)才存在的話,那就能夠建構起好的小說。此外,軍人職業(yè)決定了軍人不能和一個老百姓一樣生活,至少他腦子里想的東西不應該和老百姓一樣,這也是屬于軍人生活的獨特之處,我感覺軍旅小說寫作往往就是要去尋找這種特別之處。
徐藝嘉:對你來說,文學最重要的土壤是什么?
王凱:生活閱歷。如果把文學寫作比作植物生長,那除了土壤,還離不開陽光、空氣和水。在我看來,老師朋友的幫助指點可以比作陽光,寫作的興趣可以比作空氣,而自己的努力大概可以比作是水。
徐藝嘉:當下軍旅小說與20世紀50、60年代軍旅小說的敘事方式完全不同,如今的年輕作家好像對宏大敘事或是高歌猛進的小說風格并不感興趣,他們的敘述更富有個性,視點也多從個人的角度出發(fā),你的小說也大多是從個人的小視角切入的。
王凱: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幾十年前的小說敘事跟媒體環(huán)境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比如歷史事件現(xiàn)在可以用影像保存,而過去只能付諸文字。這是技術革命帶來的變化。我覺得更重要的是現(xiàn)代生活的多元化或者碎片化超越過往任何時代,這和以往思想觀念較為一統(tǒng)的情況大為不同,我們似乎對整個世界比以往知道得更多,但實際上可能并不是這么回事。就同一事件大家知道的消息都差不多,就跟微信朋友圈里那些東西一樣,無數人都在轉。如今大量信息都是從電視和網上得來的,大家探討的話題廣泛而淺薄,好像介入了但實際卻游離在外?;ヂ?lián)網似乎把世界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同時又導致人與人的關系更加疏離,有的人可能有很多網友,但現(xiàn)實生活中也許是十分孤獨的。這種狀態(tài)使得以更大視野反映時代變得更為困難。過去司馬遷可以寫一部《史記》,陳壽可以寫一部《三國志》,那時他們可能只恨史料不足,而現(xiàn)在我們被信息之海淹沒,思想被稀釋,信息唯嫌其多,因為選擇成了最困難的問題。所以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說,作家對時代的宏大敘事并非不感興趣,而往往是力有不逮。我覺得從個人角度出發(fā)本身沒什么問題,一切信息總要經過作家的過濾和篩選,從這個意義上說,個人的角度其實就是文學的角度。
徐藝嘉:你曾在創(chuàng)作談《軍旅文學的血與沙》中談道:“伴隨著實現(xiàn)民族復興中國夢的腳步,國防和軍隊建設也正在發(fā)生新的發(fā)展變化,這變化不僅是體制編制調整、武器裝備更新、生活條件改善、兵員結構優(yōu)化、作戰(zhàn)能力提升,更是軍人思想、情感和觀念的深層改變,而這種內在的、人的改變,也許才是我們這支軍隊所面臨的最本質最深刻的改變。”如火如荼的新軍事變革的確是軍旅文學發(fā)展的另一個有利契機,但是當下在“新生代”群體中反映部隊變革的小說并不多見,你認為原因是什么?
王凱:一方面可能是與小說寫作所需要的“沉淀期”有關,或者說是“時間差”以及別的什么,反正就那個意思,你懂的。在我看來,小說與新聞的差異之一是它沒什么時效性要求,正在進行的事物可能需要觀察而不是急匆匆地去把它寫出來,哪怕完成了也還需要繼續(xù)審視一段時間。小說寫作可能需要這種謹慎的態(tài)度,而不是急于去謳歌或詬病什么。至少在我看來,當我對一個事物尚且認識不清的時候,很難把它寫清楚。另一方面,軍隊變革是多方面的,有物的變革也有人的變革,后者應該才屬于文學真正介入的領域?!斑|寧號”和“殲20”如果進入小說,我感覺也只能作為一個背景和環(huán)境而非敘事對象。而人的變革表現(xiàn)出來的是觀念和行為方式,很多時候我甚至認為雖然軍隊硬件建設的確更加高端大氣上檔次,可當下軍人的思想認識和精神層面是否達到了與信息時代相適應、與硬件普遍兼容的程度還不好說。包括軍隊作家自己可能也沒有做好以文學介入新軍事變革的準備,自己也還不了解不熟悉不適應部隊建設的種種變化,這沒準也是當前缺少既反映軍事變革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的原因之一。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