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鳴達
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古道由東到西橫穿故鄉(xiāng)的山村。村口有一座石拱橋,橋東有涼亭,供來往行人歇腳;橋西有關帝廟,供奉著關公老爺;橋南則是一片楓楊樹,小溪穿過石拱橋流經楓楊林,與由西向東的剡溪匯合。
楓楊樹,是千萬種樹中最為普通的一種。楓楊樹生性喜水,靠水生長,常生長在溪邊的亂石灘中,生命力極強,無須培植,也沒有人刻意去栽培。在農村,楓楊樹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木材不能造房子、做家具,由于木質松脆含水多,不易燃燒,村民燒火做飯也懶得用它??傊?,在村民眼里楓楊樹是毫無用處的一種樹。也許正是因為它的無用,故沒有人去窺視它、傷害它、利用它,使得它歷經千百年安然無恙,在村口的溪灘上與世無爭、自由生長,逐漸成為占地十多畝的楓楊林。
楓楊樹,俗名叫“溪口樹”,大概緣于它主要生長在溪邊。也有的地方稱為“元寶樹”、“蒼蠅樹”,可能是它一串串的果子像一只只的元寶或蒼蠅之故吧!楓楊樹冬天落葉,春天長出新葉,葉雙對稱,四五月份開花、結果,一顆顆的果實連成串,向下垂吊。每顆果實中間橢圓狀,兩翼微撬,的確像一只只的小元寶或飛舞的蒼蠅。果實成熟于夏天,從地面向上望去,密密麻麻掛在樹枝上,像一串串翠綠的項鏈。楓楊樹的果實從生長、成熟到落果,顏色從淡綠、翠綠到變黃、發(fā)黑,掛果時間長達半年之久。初冬季節(jié)樹葉已全部飄落,而已經變成黑褐色的果實仍頑強地掛在枝頭,不肯輕易下來。直到霜凍來臨才無奈地落到地上。
村口的楓楊樹大多高大挺拔,干粗枝茂葉盛,像一把把巨大的雨傘遮住陽光,望不到天空。其中最大一棵,需要五六個小孩手拉著手才能合抱,是楓楊林中的樹王,其他的楓楊樹只能算作它的臣民和兒孫。村口的楓楊樹,一年之中絕大多部分時間是孤獨、寂寞的,除了偶有放牛娃在那里放牧外,很少有人涉足。因為歷史上那里曾經作過殺人的刑場,丟棄早亡嬰兒的墳場。大人們告誡說,那里陰氣太重,小孩子不要進去。但孩子們似乎并不聽順,每到夏天,寂靜的楓楊林就開始熱鬧起來,成了孩子們喜歡的樂園。
是什么吸引著孩子們走進楓楊林?在孩童的心目中,那里是天然的避暑圣地,其樂無群的游樂園。不管外面的天氣如何炎熱,只要走進楓楊林,就會立刻涼爽起來。三五成群的小伙伴赤膊赤腳在林中竄來竄去,有的在小溪中捕捉魚蟹,有的采摘野花,有的爬上樹去捉知了、摘楓楊樹果……最有趣味的是,小伙伴們把一串串尺余長的楓楊樹果子連接起來,結成圓圈掛在脖子上,戴在頭頂上,或者把具有粘性的果子一顆顆摘下來,粘貼在臉上、胸上和手臂上,拼成各種各樣的圖案,相互展示、比試、追逐、戲鬧。躲迷藏、官兵捉強盜等游戲是每天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直到玩夠了,玩累了,玩餓了,才各自散去回家。有的因來不及清理或清理不夠仔細,身上殘留著一只只蒼蠅似的楓楊果子,少不了被父母一頓臭罵。罵歸罵,第二天還會自覺不自覺地匯集到楓楊樹下,重復著昨天的故事。要知道在物質極度貧乏,沒有電視、沒有游戲機、沒有洋娃娃、沒有電動玩具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楓楊林成了山村孩童們最好的玩樂場所。
時間過去了半個世紀,楓楊樹帶給童年的快樂是如此深刻,難以忘懷。遺憾的是在以糧為綱,毀林開荒、溪灘還田的年代,被視為無用的楓楊樹首先遭難,被全部砍伐。小溪兩旁筑起了石坎,楓楊林成了水稻田。當初的現實環(huán)境是,上有最高指示發(fā)號召,下有干癟肚皮發(fā)牢騷。因此村民們改天換地、溪灘變糧田的行為還得到了上上下下的好評。
歷史總愛開人的玩笑,在種了數年水稻后,村民們又開始在原來楓楊林的土地上種植能賺錢的苗木了。樹──稻──樹,否定之否定,歷史似乎回到了原點。然此樹已非彼樹,此樹根淺短,隨時有可能被有錢人搬到城里;彼樹經千百年風雨,是村莊歷史的見證者,內藏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吾鄉(xiāng)為書圣王羲之隱居處,越王錢镠巡視地,至今遺跡頗多,還有大清皇帝敕封的鎮(zhèn)亭名山、廣惠龍王。也許王羲之曾漫步楓楊林,也許越王曾栓馬楓楊樹,也許已沒有也許。離楓楊樹不足百米的錢王廟,毀于文革,業(yè)已修復,但凝聚著故鄉(xiāng)歷史印記的楓楊樹再也無法復生。豈不惜哉,痛哉!
楓楊樹,你生于無用,毀于無用。假如你能生存到今天,豈是無用,你將成為故鄉(xiāng)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無數游客,你將被授予“古木名樹”的榮譽,受到法律的保護和人們的尊重。歷史沒有假如,唯有在我的心中,常把你──故鄉(xiāng)的楓楊樹思念。
消逝的學校
每次返鄉(xiāng),總要到村校走走看看,因為那里藏著我少年時代的記憶。這次又要出門,哥攔住了我:學校已停辦了。什么,學校沒啦?“沒有人讀書,學校怎么辦得下去?!备缯f,“學生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只剩下了二十幾個,只好合并到六里外的鄉(xiāng)所在地學校去了?!?/p>
村校有著悠久的歷史。解放前就讀村校,年已75歲的退休老教師毛安昌告訴我,早在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村里就設有初級小學,即使在抗戰(zhàn)時,學校也未停辦,日本鬼子進村掃蕩,大人和孩子躲避到山上,日本人一走,學校里就傳來讀書聲??箲?zhàn)勝利后,村校被命名為奉化縣剡中鄉(xiāng)第十保國民學校,成為完全小學。從村校中走出了一批又一批人才,外科專家、原奉化縣人民醫(yī)院院長陳雪林,音樂家、原寧波市音協(xié)主席陳雪帆兩兄弟小學階段的學業(yè)就是在村校完成的。
我是1959年秋走進村校的。學校已更名為奉化縣三石公社六詔完全小學。那時的學校設在村中的一座祠堂里,一到六年級分為三個復式班,兩個年級合用一個教室一位老師。上課伊始,老師先給一個年級學生布置作業(yè)或復習,再給另一個年級學生講授課程,依次輪流,一節(jié)課時老師各講一半。
小學六年是我最早的知識啟蒙階段,也是爾后漫漫求知路的始發(fā)地。教過我書的老師中至今留有深刻影響的有兩位。一位是當時已年過五十的語文老師葛德惠,此君態(tài)度嚴肅,不拘言笑,教學嚴謹,要求嚴格,寫得一手端莊的板書,一筆一畫從不馬虎。另一位是年近三十尚未婚配的女校長徐綠溪,新昌人氏。教同學們唱“戴花要戴大紅花,唱歌要唱躍進歌”時,把花(huā)念作福(fú),同學們也跟著“福福”地唱。直到許多年后,我才搞懂這個“花”字的正確讀音。endprint
沒想到的是后來我也成了這個學校的老師。1968年秋,高中停招,初中畢業(yè)的我無奈返鄉(xiāng)務農。次年,村里決定在村西的山坡地上新建小學校舍。原因是五六十年代的生育高峰,造成祠堂里容納不了越來越多的學齡兒童。此外上級同意村小學戴帽辦初中,教室更加緊張。當時在生產隊的我曾參與了挖土、運磚等建校勞動。通過村民們近一年的努力,混磚結構的新校舍落成。一幢兩層的教學樓,共八間教室。另有一幢一層的附屬樓,作為教師的辦公室。時值文革動亂、讀書無用、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年代,村里新建學校的舉動是多么的了不起!
嶄新的校舍吸引了本村及鄰村的學齡兒童。1970年春季招生,報名的新生激增。傳統(tǒng)的復式班被取消,初中班招了新生,在校生一下子接近三百名,造成學校的師資力量嚴重不足。一天正在田間干活的我迎面碰到了村負責人,他問我愿不愿意到學校教書?整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我當然樂意,但內心又忐忑不安。實際上只讀過一年初中(后兩年因發(fā)生文革,并沒有讀什么書)的我能否真正勝任,心中實在沒底。
好在除了幾位像我一樣的初高中畢業(yè)生外,大多數皆學有所長,他們都是響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從全縣各地學校返回原籍所在村的專職教師。我被安排教一至五年級的體育、圖畫和一個班的算術,勉強還能勝任。教師中有對毛氏夫婦,對我頗多關照,我常去離校不遠的他們家串門討教。還有一位老教師與我同姓,為避免學生叫錯,我被要求改稱名字的第一字“鳴老師”。有一年回鄉(xiāng)探親,當初的學生見面還親切地叫我鳴老師。更有意思的是,尚未年滿18歲的我還有三個弟妹在本村的學校讀書。平時在家兄弟姐妹間少不了打鬧爭執(zhí),自我當了老師后,弟妹們不再與我爭辯。我也儼然以老師自居,有時說話比父母還靈。
學校教學樓二樓樓梯的轉角處有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閣樓,苦于全家七八個人擠在三間小平屋里的我,當老師后就搬了進去。那時學校的四周沒有民宅,北面的山坡上還是一片墳地。住在閣樓上,夜間寂靜無聲。但我并不感到孤獨和害怕,因為有書相伴。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靜靜地看著當時所能找到的書,臨摹毛筆字帖,將李玉和、李鐵梅的畫像打上方格,然后在白紙上照樣涂畫……住在閣樓上,我也曾有過夢想,什么時候能夠跳出這貧窮的山村,找到屬于自己的天地。
沒想到這一天很快到來,1970年底,我應征入伍到部隊,告別了尚不足一年的教書生涯。由于有著初中文憑和小學教師的經歷,在部隊被認為有知識的人,分配從事新聞報道工作。寫得不咋樣的字也貼在了營房里,得到大伙的好評。幾年下來,不但入了黨,而且提了干。特別是在學校時養(yǎng)成的讀書習慣和追求知識的興趣,為恢復高考后考取大學打下了基礎。
如今,作為知識的象征,并對我的人生有著重要影響的學校,怎么就消逝了呢?我急步走向村西的學校。來到學校,凝視著已顯破舊的校舍,腦海里浮現的是教室里孩童的讀書聲,操場上學生的嬉鬧聲。然而現實卻是,操場上雜草叢生,教室內堆積著雜物和木料,早已是樓在人空,物是人非,學校被一家木制品加工廠所占用。我登上樓梯,推開虛掩的門,踏進當年曾經蝸居的閣樓,室內已空無一物。唯存墻上還貼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報紙,想必我走后有人也在這里居住生活過,只是不知君為何人?
村校,發(fā)端于苦難的解放前,發(fā)展于鄙視知識的文革時,消逝于重視教育的改革開放中,這里為什么?走訪中,村民們幫我解開了答案。我村為書圣王羲之隱居地,因晉帝六下詔書不歸而得名六詔,村民們素有重耕讀的傳統(tǒng)。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村莊發(fā)展到三百多戶,一千多人口,不發(fā)展學校,孩子們到哪里讀書去。改革開放后,村民們紛紛外出經商辦企業(yè)或打工謀生,同時把孩子也帶到了杭州、寧波、縣城的學校讀書,哥哥的孫女就跟隨在杭州打工的爸媽的身邊就讀于杭城的一所小學。村里的常住人口不足三百,即使尚在村里的孩子,由于交通便捷,農用中巴車招手即停,到鄉(xiāng)所在地的中心小學只需幾分鐘時間,誰還愿意到教學設施較差的村校讀書呢!
是啊,我終于明白,村校的興衰反映著時代的變遷,學校的消逝,教育資源的重新整合和集聚,對孩子們來說并非壞事,他們將會得到更好的教育。比起中西部地區(qū)一些希望小學新建不久就被廢棄,我村學校長存七十余年,新址校舍也使用了三十多年,實在已是幸運了。然而,由于與學校難以割舍的情緣,站在昔日的校舍前,我的內心依然充滿著惆悵,涌出絲絲傷感。
一碗百合
吃過山珍海鮮,嘗過美味佳肴,但這輩子忘不了的還是父親給我的一碗百合。
那是三十年多前的事了。那年冬天,在部隊服役的我返鄉(xiāng)探親,晚間全家圍坐桌前吃飯,母親從飯鑊羹架上搬出一碗百合,放上一點白糖,用調羹碾搗幾下后遞到我面前。并對弟妹們說,這碗百合是給你們二哥的,不要搶。我謙讓了一番,在父母關注的目光下,獨自享用起來。
百合我是見過的。在我家鄉(xiāng),它往往生長在曾經開墾業(yè)已荒蕪的山坡上,花白色,狀喇叭,俗稱喇叭花。孩童時上山牧牛放羊,見百合花總是采而玩之。百合的果實結于地下,由若干鱗片狀果瓣抱合而成,形如大蒜,多的可達三十余片,一片片的掰下來,中間厚,兩邊薄,微微向上翹著,很像一條條的小船。百合色白,味略帶甘苦,在蒸煮后變得晶瑩剔透,放些白糖,吃在嘴里,香甜糯軟,營養(yǎng)豐富,是那個年代上好的民間滋補品。父母上山干活,偶見百合常采挖回家,給孩子們解饞。因此,百合我是見過吃過的。
然而,令我不明白的是,時值冬季,百合的莖葉花早已枯萎,怎么還有新鮮可口的百合。母親見我不解,道出了其中的秘密。原來,幾個月前我曾寫信告知家里,年底回家探親。幾年未歸家,父母常思兒。父親一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就想著用什么來招待將要歸來的游子。當時,家中清貧,尚不及溫飽。父親思來想去,想到我小時候愛吃的百合。山上的百合是野生無主的,人人都可以采挖。但百合長在草叢中尋??床灰?,只有當百合花盛開的時候,村民才能循花尋之。父親上山尋找百合,見到百合花后心里琢磨,如果現在采挖,果實未生長成熟,放在家里也容易霉爛腐壞;若不立刻采挖,別人見后必然采去。于是動了一個腦筋,將百合花摘去,留下莖葉,既可使百合繼續(xù)生長又可防別人采挖。同時在百合的臨近處用樹枝、繩草等做好記號,專等我回家時再來尋找采挖。難怪冬季還有這么新鮮的百合,難怪碗中的百合個個豐滿肥碩。endprint
在我的心中,父親是個粗人,是個只知干活,不善言辭的人。他身壯力大,三百斤的擔子壓在肩上健步如飛,曾將向他挑釁的生產隊摔跤能手一把拎起摔出丈遠;他嫉惡如仇,見不平事,能一拳將對方打翻在地;他是干農活能手,耕耙種育樣樣精通;他終年天亮出門天黑回家,承擔著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但對子女的教育全賴母親,很少過問,一年間,父子似乎說不上幾句話。因此,對母親我是依賴、親近,對父親則是敬畏、生疏??蛇@一碗小小的百合卻那么真實地訴說著,粗獷只是父親的表象,其實他的內心蘊藏著對子女細膩而深厚的愛。父親從不對子女說過分親密的話語,但這一碗鮮糯美味的百合卻遠遠勝過一打愛的言詞,見證著父親對兒子的愛。我不知道父親為了尋覓野百合,爬過了多少座山坡;我不知道為了迎接兒子回來,父親在等待中熬過了多少日日夜夜;我不知道父親看著我吃著他親手挖來的百合,心中是多么的欣慰和愉悅。我后悔不該這么早透露回家的訊息,讓父親惦記和忙活,內心涌出絲絲歉意。
由于父親的一碗百合,讓我對百合情感倍增。正如陸游在《種百合》一詩中所言:“芳蘭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種玉簪,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象征純潔、光明、自由和幸福的百合花成為我的至愛。唐代詩人王維則視百合為既能作食物又能作補品的“重肉”,常為尋找百合而苦思冥想。寫下了“冥搜到百合,真使當重肉”的千古佳句。如今,百合已能大面積人工培植,無需“冥搜”,進入尋常百姓家,成為大眾盤中餐。每當看到百合,吃到百合,我的心中就會浮現父親的那碗百合,泛起美好的回憶。父親已逝十年,然而那碗浸潤著山一般父愛的百合常留心間,沒齒難忘。
祖屋的興衰
走出祖屋的日子里,雖然生活居住過多個城市,但很少有認同和歸屬感??傆X得那不過是一個匆匆過客的臨時棲身地。唯有祖屋才是心中真正的家。
祖屋為七間土墻木結構樓房,中間為廳堂,作為公共場所,供祭祀和婚喪嫁娶使用,東西各三間作為生活居住用房。緊挨著主樓,兩邊各建有兩間一層的廂房。祖屋的前后用土夯墻,前有道地,后有天井,構成一幢簡樸完整的四合院。祖屋的大門朝西,門柱和門檻皆為石材,一根粗壯的木棍在緊閉的兩扇木制的大門中間一卡,數人難推開。
祖屋位于村頭,出門向西行走數十米,跨過一座橋,才是真正的村里。村里人稱祖屋為橋下新屋里。其實到我輩祖屋已有近百年,新屋早成舊屋。之所以還稱新屋,大概緣于當初建房時村中早已老屋成片,且有街有弄有名,這無名屋暫且叫作新屋吧,久之便成為地名世代延續(xù)了下來。
祖屋的建造者是我的曾祖父兄弟三人。那年兄弟仨從離村數里的藥師岙遷移下山,到村頭擇地建房,在當時這可是石破天驚的重大抉擇。要知道以燒炭、賣柴、種田為生的人,建造起七間樓房談何容易。也許因此花光了他們畢生的積蓄,也許為此欠下了一大筆債務。但是由山民成了村民,由住草房成了住瓦房,想必他們的內心是愉悅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祖屋是安靜的。祖輩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祖屋中慢慢老去。隨著后代的不斷繁衍,到了孫輩祖屋開始喧鬧、擁擠起來,祖屋似乎已難以容納。更為嚴重的是,社會動蕩、兵匪交集、生活無著。為了生機也為了有一個棲身處。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祖屋中走出了第一批親人:二伯父赴寧波柴行經商,大伯父的大兒子去上海當童工,堂叔去上海灘謀生。
一些人的出走,并沒有減輕祖屋的負荷。相反,到了鼓勵生育、禁止流動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祖屋里的人數迅速膨脹,多達幾十號人。我的父親兄弟四人,祖?zhèn)鞯膬砷g樓房,一間給了大伯父家,一間給了叔父家,父母分得坐西朝東的一間廂房,后又向小叔公購得隔壁一間廂房。兩間廂房塞著八口之家:父母親和兄弟姐妹六人。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進門第一間是廚房兼住房,一臺灶、一只水缸、一只碗櫥、一張桌子、一張床,占滿了整個空間。隔壁一間則放著兩張床及衣櫥。直不起腰的閣樓上堆放著各種雜物。居住在樓房的叔伯們境況也好不到那里,于是想法拓展空間。在眾人的同意下,我家與另兩家在道地上各建了十平方米的小屋。各家樓屋的后天井上則架起椽子,蓋上瓦片,成了廚房。從此,祖屋的天井消失了,道地縮小了三分之一。
那是祖屋的鼎盛時期,祖屋里人丁興旺,濟濟一堂。日子雖然過得艱辛,心中卻不乏留有美好快樂的記憶。就拿大門旁那塊溪石來說吧,沒有人知道這石頭的來歷。也許是曾祖父們在建房挖地基時挖出來的,因難以搬遷就讓它留在原地。歲月的時光將石頭表面磨得又光又滑。每到夏天石頭便成了孩子們的至愛,在石頭上或坐或躺,冷冰冰的感覺特舒服。孩子們常常放下飯碗就往那里跑,為爭搶石頭的座位權,相互爭執(zhí)打鬧的事時有發(fā)生,搞得沒乘上涼反而弄出一身汗。捉來一只蒼蠅放在地上,有節(jié)奏地喊著“黃蜂來(螞蟻)黃蜂來,砧板薄刀帶著來,廚工師傅叫著來”,等待螞蟻的到來,看著螞蟻將蒼蠅搬走,也是孩提時常玩的游戲。夏日的傍晚,各家把桌子搬到門前的屋檐下或道地中,開始一天的晚餐。飯后點燃熏蚊草,躺在木板上,數著天上的星星,聆聽大人們講述過去的故事,一覺醒來卻發(fā)現已躺在自家的床上……祖屋寬厚仁慈。祖屋從不拒絕新生命的到來,祖屋也不反對有人走出祖屋。祖屋里的人對祖屋的情感是復雜的,既眷戀祖屋,又盼望走出祖屋。因為只有走出祖屋,才有希望改變祖輩們延續(xù)的命運,不再過上磨肩胛下磨腳底、背朝青天面朝黃土的生活。但要走出祖屋并非易事,除了讀書、參軍別無他途。因此,幾十年間走出祖屋的沒有幾個。祖屋依然熱鬧、噪雜。
隨著時光流逝,世事更變,走出祖屋不再有任何障礙時,大規(guī)模的出走頓成潮流。
開始是一個一個地走,而后是一家一家地遷。祖屋里的人到鎮(zhèn)上、縣城、寧波、杭州、上海創(chuàng)業(yè)安家,即使仍在村里的人,不滿祖屋的破舊陰暗、透風遮光,也擇地另建起鋼筋混凝土磚瓦結構的新房。只有八十多歲的隔壁阿嬸舍不得離開祖屋,成為這幢祖屋唯一的守護者。
不久前,當我回村邁進久違的祖屋時,看到大門旁小時候常玩耍的石頭依然安靜地躺在原地,仿佛一切未變,只是上面鋪滿了灰塵。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時涂鴉在墻壁上的“最高指示”依然清晰可見。阿嬸出門去了,整個祖屋空無一人,顯得冷清和孤獨。
祖屋由繽紛變得簡單,由喧囂變得沉寂,它還能堅持多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