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根
當現(xiàn)實回到虛構(gòu)時
陳德根
幾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和妻拖著行李箱,跟隨沉默寡言的房東走向正被夜色合圍的一棟高樓,租住的房間是三樓19號。對門鄰居是一對和善的老年夫婦,他們的房門應(yīng)聲打開,婆婆張開沒牙的嘴沖我們笑,我們匆忙報以微笑,算是打過了招呼。房間40平方米的樣子,倒也整潔,對開的四扇窗戶讓我大喜過望,推開窗,后面竟然是寬敞的院子,靠墻的空地被人見縫插針胡亂地種了辣椒、黃瓜、茄子等時令蔬菜,房東坐在磨刀石上陪他的老母親聊天。
月光和燈光滲過高高的圍墻,落在細長的柚子樹梢,映在他們的臉上,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我聽不懂的,好聽的吳儂軟語,房東的女兒坐在搖椅上繡十字繡……時間因此緩慢下來。那一刻,我被這種來自民間,底層的卻最真摯的親情所感染。我頓時愛上了編號為“19”的房間,愛上夜色籠罩的五塘村。
轉(zhuǎn)眼間,大半年時間過去。隔三五天,郵遞員在樓下高喊,19號,簽字,有掛號信……或者送來我訂閱的報刊雜志。次數(shù)多了,熟絡(luò)起來,郵遞員趕在我們上班之前,“咚咚咚”一口氣跑上樓,輕三下,重三下地敲門,有時他并不進來,在門口放下信件,又“咚咚咚”一口氣跑下樓。次數(shù)多了,再聽到“咚咚咚”沉重有力的腳步聲,我有時能夠趕在他抬手敲門之前將門拉開,迎他進屋,起初他拘謹?shù)厥箘糯晔譂q紅著臉接過妻沏的茶,后來他放松了不少,能坐個三五分鐘,跟我們有意無意地說起他調(diào)皮搗蛋的兒子和賢惠體貼的愛人,或者說起枯燥乏味和壓力重重的工作。但他臉上始終掛著笑意,他的樂觀與知足讓人感到生活充滿了希望和陽光。
我在這個房間里接待遠道而來的文友,在這里學(xué)習(xí)、寫作、投稿、給親友寫信……在這里接收師友們給我寄來與詩歌有關(guān)的書報……此刻,我意識到,19號,已經(jīng)不是一個編號那么簡單,承載著它的五塘村也是,它們不知不覺地擔(dān)負起我維系外面的世界的使命。
說不清楚,有多少個夜晚,我默默地臨窗看暗黃的路燈照那些下夜班的人回家,寒來暑往,他們的舊自行車鏈條“喀嚓,喀嚓”地刮著不眠的夜晚,也刮著我的雙眼我的心。
我其實也剛從流水線上下班回到家,椅背上的工衣體溫猶存,我看著夜歸人在逼仄的小巷支好自行車,旁邊亮著燈光的小屋門總會聞聲打開,屋內(nèi)的親人會故意壓低了聲音跟他或她打招呼遞上熱毛巾。那一刻,我感到,生活向我們呈現(xiàn)殘酷無情的那一面的同時,因為我們對生活不竭的熱愛,它更多地讓我們體味到付出之后收獲的甘甜,以及充滿希望的那一面。
只有豐富多彩的生活才是忠實的見證者。
生活如一面遼闊的鏡面,反照始終在場的和我一樣普通如草芥的人們。我們宛若一粒粒微塵般,始終散發(fā)弱小卻持續(xù)的光澤。
我一直認為我的寫作是理性化的,在許多人看來近乎不可理喻。寫詩的人通常感性,在我的身上,沒有人們所聞所見的靈感一來,四處找紙尋筆,就著煙殼或廢紙馬上記下來,唯恐遲了半步,靈感便煙消云散的情景;我也沒有過那種為了幾個詞語絞盡腦汁,夜不能寐的經(jīng)歷。
我似乎更接近于一名工匠,我的詩歌寫作就是把意念里游移的詞語,串連成一根根還算精致的項鏈。
我枯燥而千篇一律的工作與簡單而閑適的生活,嚴格意義上來說,與寫詩毫無關(guān)系,可是,我認為,工作、生活處處不乏詩意,缺少的,恰恰是發(fā)現(xiàn)和去升華去容納美的眼睛及情懷。
當我完成一首詩,會習(xí)慣地仔細捕捉周圍的一切聲音和影像,我相信又有什么事物在心里成為永恒,我不由得愛上了與19號有關(guān)的一切。感冒時隔壁婆婆端來的一碗姜湯,郵遞員輕三下重三下的敲門聲,房東和他老母親不間斷的聊天場景,房東女兒永遠也繡不完的十字繡,后院里隨著四季變化的蔬菜,夜歸人單調(diào)刺耳的自行車鏈條刮擦聲,非主流們灌滿弄堂的車載音響……人們在陌生的地方,從網(wǎng)絡(luò)或刊物上閱讀我在19號寫下的詩歌,想起這些,我就覺得幸福無比。
一些事物的消失是為了另一些事物的呈現(xiàn)。后來,我的搬離和萬家樂超市的悄然更名易主,我已說不清這是第幾次物是人非,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不可避免地成為記憶里的點滴。19號,是生命旅途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它成為了屬于我一個人的,一個虛構(gòu)的地址。
通過19號,我仍與世界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寫給我的信,收件人地址一欄上,依然如故。換了一茬又一茬的郵遞員總是將這個虛構(gòu)的地址和一個深愛著文字的人的故事傳遞下去,把與這個地址有關(guān)的信件托付給他的繼任者,于是,他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給19號留了一個專屬的抽屜,里面全是我的信件,等著我不定期去取。
當現(xiàn)實回到虛構(gòu),譬如不復(fù)存在的萬家樂超市三樓19號,譬如漸漸失去的青春,那些激情似火的歲月啊,我暗自慶幸,當我在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與他們或她們擦肩。我的詩句里,從此有了他們的氣息,也因此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不知何時起,離我越來越遠的五塘村以及19號,頻繁在我的詩歌里現(xiàn)身。它們在上一個分行,或者下一個分行,一個虛擬的故鄉(xiāng),讓我無比安心,又讓我的心時常隱隱作痛。
我的付出是真心真意有血有肉的,卻又是那么少。我感激詩歌給我那么多,這個如同塵世間的萬物一樣,最終歸于寂滅歸于無形的地址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們給我那么多。當我感嘆世事無常,那么多的物是人非,我們和生活在彼此傷害的時候,是他們對瑣碎而卑微的日子的熱愛,讓我學(xué)會笨拙地認真過好每一天,并懂得感恩。
感謝詩歌,感謝愛我和我愛的人,感謝我認識和即將認識的,同樣熱愛生活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