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鵬
戲 票 情 緣
——“玩家”何大中一生中的五場戲
□ 張 鵬
去年8月,何大中在國家大劇院聽完了一場音樂會之后就病倒住院了,他沒想到,這可能是他此生看的最后一場演出。
多年的糖尿病終于奪走了他的健康,眼將盲,耳將聾,這對于一個一輩子癡迷戲劇電影,把視聽享受作為人生最大樂趣的人,是最殘酷的命運。
陽光好的時候,他會對著窗戶,輕輕撫摸那些殘破發(fā)黃的票根,腦子里會出現(xiàn)少年時代某場演出的場景,演員的臺詞似乎還清晰地回響在耳邊,他只能用這種方式重溫那些熱愛的劇目。
60多年,何大中收藏了近2000件北京各個時代,不同劇場的戲票、電影票、演出票和節(jié)目單,這些藏品被譽為“中國戲劇的微型發(fā)展史”。目前,何大中已將自己的全部藏品無償捐給了東城區(qū)文化館。這些珍貴的戲票背后,是那些牽連著戲里戲外的時代記憶,是一個普通北京人如大戲一般跌宕的人生。
7歲的何大中第一次走進西城的長安大戲院。立刻就喜歡上了那種熱鬧的氛圍。新式的裝潢,上下兩層樓,長圓形的戲臺被三面圍著,容得下上千人,賣煙卷花生的,扔手巾把的,吵吵嚷嚷。戰(zhàn)亂年代,戲劇中的夢幻似乎成了人們逃避現(xiàn)實的去處。
打扮入時,風姿綽約的母親是長安大戲院的??停瑧蚱眱r格不菲,看一場要一兩塊大洋,頂普通百姓一個月的口糧錢。年幼的何大中對京劇并不陌生,聽戲捧角玩票正是八旗子弟的遺風。何家是滿族鑲藍旗,何大中的祖父曾在清朝工部官至三品,家境優(yōu)越。當時他們?nèi)沂嗫谌俗≡诨食歉墓偌掖笤?,認識不少梨園名家,家里甚至置辦了行頭,一家人就能唱一臺大戲。
“我大爺唱老生,我爸唱小生,我三叔唱花臉,我祖父扎上靠,一家人唱起來,有板有眼,我從三四歲就喜歡看,還喜歡模仿?!睉蛭睦锏墓适?,何大中聽不懂也覺得有趣。三歲的時候,他自己畫了一個小花臉,模仿戲里的情節(jié),坐在地上拿著酒壺假裝喝酒,被父親看到,拍下了一張照片,還在旁邊題字“自斟自飲自劃拳”。
“那一句話,大概冥冥中注定了我一輩子的命運,孤獨一生,與戲為伴。”78歲的何大中看著父親的題字,輕嘆一聲。
對戲劇熱愛還是從長安大戲院的那場《白蛇傳》開始的?!半x了峨眉到江南,人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山……”白素貞一亮相,滿園子的喧鬧全都沉寂了,何大中的眼里只有那一襲飄渺的白衣,婉轉的音韻縈繞在心里,揮也揮不去。
何大中從此與戲劇結下一生的緣分,不僅是京劇,話劇、電影他都愛看?!澳菚r候話劇很流行,大柵欄的新羅天劇場、西單游藝社都演話劇。到了1947年,北京的電影院有了‘玻璃七彩’,就是彩色電影,我們這些家境不錯的小學生,下了學就往電影院跑?!?/p>
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何大中是被美國電影啟蒙的,《泰山》中人猿泰山和大猩猩媽媽擁抱的動人一幕他至今記得,而《瓊宮恨史》(又譯《瑞典女王》)中,嘉寶面無表情的悲傷一下子就擊中了一個少年的心。
何大中一直記得61年前的這一天,17歲的他是名高中生,放了學,路邊匆忙買了兩個冬菜包子,他就往首都劇院跑,盛夏天氣忽然雷雨交加,這個雷雨之夜和人藝首版《雷雨》就這樣深深刻在他的記憶里。
人藝1954年首版《雷雨》的演出單是何大中的收藏中最為珍貴的一件,演出單非常樸素,而豪華的演員陣容足以讓每個話劇迷動容:鄭榕飾周樸園,朱琳飾魯侍萍,呂恩飾繁漪,于是之飾演周萍……“我一邊看,內(nèi)心的震動無以復加,劇中那種復雜的大家庭的關系,四鳳對現(xiàn)實的迷茫,周沖對未來的向往,對我來說感同身受,我也有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那種共鳴震撼人心?!?/p>
《雷雨》讓何大中真正成為了一個“戲癡”,他一生看過不同劇團演出的20多個版本的《雷雨》,至今還能背下大段的臺詞。而當年,他可以把整個劇本倒背如流,劇中魯貴對四鳳說的一句臺詞“花開花落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成了何大中的座右銘。
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百花齊放”,對一個戲劇愛好者來說是無比幸福的歲月?!澳菚r候人藝、青藝上演的劇目又多又好,人藝的曹禺、焦菊隱、歐陽山尊、趙起揚四巨頭導演出了《龍須溝》、《雷雨》、《日出》、《北京人》、《茶館》、《明朗的天》這些經(jīng)典劇目,讓人看不夠,忘不了;青藝的金山、吳雪、張奇虹導演了《保爾·柯察金》、《李秀成之死》、《鋼鐵運輸兵》、《文成公主》等名劇,青藝當時還請來了有‘北焦南黃’之稱的黃佐臨老先生導演了《伽利略》這樣一部優(yōu)秀的劇作。那時有的觀眾為了看話劇,背著被子排一夜的隊才買到票?!?/p>
何大中收藏的1957年北京電影學院的莎士比亞名劇《第十二夜》的演出單上,竟有六位導演同導一臺戲,藝術、舞美、舞蹈顧問全都是前蘇聯(lián)的藝術家,“這樣的盛況可說史無前例,以后再沒有了。”
中學畢業(yè)后,何大中分配到第一機床廠工作,他的車間曾來過幾個“學徒”,跟著師傅學磨銼刀。直到看青藝話劇《文成公主》,他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名“學徒”正是舞臺上光彩照人的文成公主白峰溪?!澳菚r的演員不走穴,注重下基層體驗生活,非常敬業(yè),戲劇質量高,帶給觀眾的是真正的藝術享受。”何大中感慨。
何大中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年的春節(jié),他還能看到這樣一臺好戲,雖然是耳熟能詳?shù)摹吨侨⊥⑸健?,楊子榮卻是由一位青衣名角反串的,令人耳目一新。
這場戲,不用買票,演出地點是功德林監(jiān)獄,此時他的身份是一名服刑的勞改犯,演出是過年時犯人們的自娛自樂。“當時勞改的名角太多,都能湊成一臺大戲了,回想那種情景,就像是一出荒誕劇?!?/p>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何大中的收藏出現(xiàn)了將近20年的“斷檔”,中國戲劇進入了低谷,而何大中的人生則跌入了谷底。1962年,因為對“三面紅旗”發(fā)表了一些反面言論,這個涉世不深的年輕工人,這個整天沉浸在戲劇中的文藝青年,在最好的25歲的年華,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被判入獄勞改5年。
高墻里的生活除了審訊,就是日復一日地做涼鞋,熬到了刑滿的日子,“文革”已經(jīng)開始,他又被送到清河農(nóng)場勞動改造,幾年后,到了更遠的山西勞改農(nóng)場。
唯一和外界的聯(lián)系就是母親的家信,信中除了家常還有報上的消息,告訴他全國八個樣板戲演的正紅火,一些從前的名角在里面跑龍?zhí)?,更多的名角被批斗……他為這些戲里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悲傷,戲散了,人還是逃不過現(xiàn)實。
而那時,他還太年輕,不懂得為自己的命運發(fā)愁,后來,青春在艱苦的勞動中一年年消磨,他沒有力氣發(fā)愁了,終于從勞改農(nóng)場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38歲的中年人。
幸運的是,他遇到了愛情,可是快樂的日子很短,在對方母親的強烈反對下,何大中選擇了放手,從此孑然一身,與戲劇為伴。
再次來到熟悉的首都劇場,曾經(jīng)的少年已經(jīng)是滿面風霜,距離那個難忘的雷雨之夜,已經(jīng)過了30年,魯貴的那句臺詞“花開花落年年有,人過青春不再來”,何大中想起來便覺得錐心刺骨。
何大中這次看的并不是人藝的話劇,而是“內(nèi)部電影”《巴黎圣母院》。坐在第三排,對于寬銀幕來說,并不是理想的座位,可是,當風情萬種的埃斯梅拉達提著水罐出現(xiàn)在銀幕上,何大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柔軟了,被樣板戲者折磨了多年的審美感覺,被勞改生活變得麻木的情感,仿佛瞬間復蘇了,戲劇之美依舊是那么震撼人心。
這個時期何大中收藏的電影票中,有很多是小而簡陋的票根,地點并不是電影院,而是“外交部禮堂”、“公安部禮堂”、“中央美院禮堂”、“中直機關禮堂”等,“上世紀80年代初,一些單位開始放內(nèi)部電影,都是還沒有公映的名片,當時北京的電影愛好者都在四處搞這種內(nèi)部票,開始是《戰(zhàn)爭與和平》這樣的外國電影,后來《巴士奇遇結良緣》這樣的港片也放了?!?/p>
當時,回京后找不到工作的何大中干起了個體戶,在人藝附近的胡同開了一個專門賣外貿(mào)服裝的小店,因為衣服式樣洋氣,吸引了不少人藝的演員。
“別看演員在臺上光彩照人,可是她們在臺下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那時有個女士總來買衣服,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就是呂中,我還看過她演的那一版《雷雨》的繁漪呢,后來熟了,她就總給我留內(nèi)部票?!?/p>
這樣一家簡陋的小店,因為老板是戲迷竟然名聲遠揚,“先是人藝的,后來青藝的演員也來,有人一來就讓我猜他演過什么劇,我立刻就能說出來,他們都叫我一聲‘何老師’?!眱?nèi)部票就這樣源源不斷地到了何大中手里。
在文化藝術的禁錮中生活了十余年的中國人,迫不及待地走進劇場,上世紀80年代掀起了“戲劇熱”、“電影熱”,讓何大中這樣的戲癡無比興奮。“青藝一年就排了8部話劇,真是太過癮了,電影也幾乎場場爆滿。1982年我去看《少林寺》是在勞動人民文化宮的大殿里,那時候還沒有大銀幕,墻上掛著9個電視機,大家就坐在下面看,跟著畫面比畫,別提多高興了?!?/p>
2007年9月24日,70歲的何大中來到新落成的國家大劇院,這一晚,歌劇院將試演彩排中央芭蕾舞團的《紅色娘子軍》,他是受邀的觀眾之一。
他很早就來到了國家大劇院,在里面走了一圈又一圈,看了前臺看后臺。參觀后臺是何大中多年來的一個小嗜好,他喜歡摸一摸那些華美的服裝道具,研究一下復雜的舞臺裝置,明知道夢境是如何制造的,可他還是愿意沉浸其中。
“那一天,我覺得,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從上個世紀50年代,我就盼著北京有個大劇院,在天安門邊上最好。2006年,我開始跑籌建處,看圖紙,想著能在這么好的劇院看演出該是多美的一件事!”
在三層的樓座上,何大中凝神看了一整晚,心里想著:“在中國頂尖的劇院里,看最好的舞團演得最經(jīng)典的劇目,這輩子值了。”
此后的7年里,何大中在國家大劇院看了100多場演出,這些演出單和票根成了他收藏中的精品,也記錄下他最快樂的時光,“在劇院,我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家一起看演出,一起交換心得,探討藝術,每次見面都特別高興?!倍@樣的快樂終結在去年8月。
由于糖尿病的加重,何大中的眼睛目前只有0.1的視力,聽力也在急速減退,孤身一人的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郊區(qū)的一家養(yǎng)老院,很快就要搬過去,恐怕以后進劇場的機會不多了。
“我就是一個玩家,玩了一輩子,樂了一輩子,有錢的時候自己買票,沒錢的時候有人送票,曾經(jīng)享受過最美最好的東西,我活得不冤。”
老人微笑著嘆息,指尖滑過那些票根的時候,一生的歲月似乎也這樣輕輕滑過,美麗的演出單上,那些經(jīng)典的劇目仍然在一次次地重演,劇里的故事永遠沒有完結。
(摘自《北京晚報》)
在徐悲鴻去世的當天,廖靜文把自家的鑰匙送到了文化部,把這個屬于個人財產(chǎn)的院子交給了國家,也同時把院子里保存的徐悲鴻創(chuàng)作的1200多件作品,收藏的唐、宋、元、明、清名家書畫1200多件,以及圖書、碑拓一萬多冊,悉數(shù)交給了國家,而在這些作品中,很多是徐悲鴻畫給她的,畫上多屬“靜文愛妻存”的款。她卻只是淡淡地說:我愛的是悲鴻,他不在了,我要這些東西還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