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賢庚

前年,我給一家茶葉雜志寫了篇品賞巖茶的文章，編輯湯先生把題目改為《巖茶是個好東西》。我非常贊同，它不但切題，而且好記。

翻開中國茶史，武夷巖茶在清代已有很高名聲，1984年經(jīng)資深茶葉專家評定為“中國十大名茶”。如今成了茶客、玩主們追逐的極品，有的人幾乎到了“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

“吃水不忘掘井人”，武夷山茶人深深懷念、敬重那些為巖茶創(chuàng)制、傳記、舉薦的功臣。

釋超全，首次確立“巖茶”名目。清康熙三十年（1691），一位憤世嫉俗的老人風塵仆仆來到武夷山，他就是同安籍人士阮旻錫。此君父親曾享“世襲千戶”，清人入關(guān)，家道中落，“甲申（1644年）之變”后，慨然謝舉子業(yè)，“師從曾櫻傳學(xué)理學(xué)”。清兵攻陷閩南后，“棄家行遁，奔走四方”。于茫然中，得知武夷山乃佛教“華胄八小名山”后，來到此釋家勝地，入天心永樂禪寺，剃度皈依佛門，受賜法名釋超全，步入念經(jīng)侍佛、種茶制茶的佛界生涯。他對武夷茶極有好感，作有《武夷茶歌》長詩，其中有“嗣后巖茶也漸生”之句，又有“凡茶之侯視天時，最喜天晴北風吹”，在稍后的《安溪茶歌》又有“溪茶遂仿巖茶樣，先炒后焙不爭差”。巖茶名稱生成了，關(guān)鍵的工藝點到了，這是巖茶即烏龍茶起源之端倪。

王草堂，記錄巖茶制作技藝的第一人。王草堂名復(fù)禮，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氏。雖為布衣，卻學(xué)識淵博。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其應(yīng)崇安知縣邀請，離開繁華都市，前來幫助修編《武夷山志》。修志必臨實地考察，他足跡踏遍武夷山峰巖澗壑，邊角旯旮。其間他目睹武夷茶的制作過程，寫下《茶說》一文。曰：“茶采后以筐（當為篩）勻鋪，架于風日中，名曰曬青，俟其青色漸收，然后再加炒焙”。“茶采而攤，攤而扌鹿（即搖），香氣越發(fā)即炒，過時不及皆不可。既炒既焙，復(fù)揀去其中老葉枝蒂，使之一色?！边@明擺著與當今的巖茶傳統(tǒng)手工制作工藝基本相同。此文寫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文被曾在崇安縣為令的陸廷燦編入其《續(xù)茶經(jīng)》一書。茶界當感謝這兩位先賢，否則烏龍茶起源又要成為一段謎案。

梁章鉅，倡以“香清甘活”四字論巖茶。巖茶誕生后，備受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贊賞，詩詞文賦散之書卷。其中有位高人，名梁章鉅，此君系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官累遷兩江總督。他在寓居鄰縣浦城期間，幾度探訪武夷。一日晚上閑住天游峰上，幕色蒼茫，祥云簇擁，萬籟寂靜，令人神怡。靜參羽士與他圍爐煮茗，漫斟細啜。

品茶高手與文學(xué)名家嘗各色好茶，感受良多。靜參曰茶分四等：一曰香，二曰清，三曰甘，四曰活。并釋之，香而不清，則凡品也；清而不甘，則苦茗也；再等而上之，則曰活。活之一字，須從舌本辨之，微手其微。簡約之則為“香清甘活”。一宵夜話，傳為經(jīng)典?，F(xiàn)代人品評烏龍茶時，均以此“四字”度之。爾后則出現(xiàn)臺灣尚清，閩南重香，武夷求活之說。有行外人譏笑說“活”之說是忽悠人，無法觀感。此言差矣?！盎睢笔强梢愿惺艿模阂皇遣杷肟诟侍鹎逅潞眄樆?；二是茶湯橙黃顯琥珀色，葉底軟亮，呈綠葉紅鑲邊或有紅點。山場好、工藝到位的茶才有這種特征，茶界人也稱之有“活性”，所以說“活”字并非虛妄之語。梁公所錄“香清甘活”是對烏龍茶品評的一大貢獻，我們當時而習之。

吳覺農(nóng)，把國家茶葉研究所建立在巖茶之鄉(xiāng)。這位享中國“當代茶圣”的學(xué)人，他從小對茶葉充滿深情，畢業(yè)后先后到日本學(xué)習茶葉，又到印度、錫蘭（現(xiàn)斯里蘭卡）、印尼、英國、蘇聯(lián)等國家考察茶葉生產(chǎn)和茶葉市場。深為茶葉發(fā)源地的祖國，茶葉科技卻落后于外邦而羞憤。他決心建立國家茶葉研究所，重振茶業(yè)雄風。但是國遭厄運，其時日本侵略者的鐵蹄已踏入中國大片土地。吳覺農(nóng)幾經(jīng)輾轉(zhuǎn)考察，看到武夷山是個名茶鄉(xiāng)，且是風景名勝區(qū)，又有一座國營茶場和一批茶葉人才，重要的是日本侵略者尚未侵略這方勝景。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他十分高興地定址于此。1941年中國第一座茶葉研究所在此成立了。自此茶葉大國有了“圣殿”，世界茶葉發(fā)源樹起標桿。茶界人士負笈背囊，來到這里“朝圣”、“修持”，從而造就了一大批茶界精英，上世紀80年代評出的“中國當代十大茶人”中，就有七位在此工作過。這是武夷山的榮耀。

武夷巖茶近水樓臺先得月，成了研究所研究、扶持的對象，吳覺農(nóng)撰著的《整理武夷茶區(qū)計劃書》等有關(guān)的論文和專著，已成了武夷山文庫珍本。

陳椽，對巖茶傳統(tǒng)制作技藝評價至高無比。陳是位集茶葉研究、制作、教學(xué)于一身的茶學(xué)家。1939年任崇安示范茶廠政和制茶所所長，利用機會參與巖茶制作研究，對其工藝闡幽入微、贊賞有加。他在其《茶業(yè)通史》和《中國名茶研究選集》中寫道：“武夷巖茶高溫團炒和快炒，是鍋炒的最高超技術(shù)措施”?！拔湟膸r茶創(chuàng)制技術(shù)獨一無二，為世界最先進技術(shù)，無與倫比，值得中國勞動人民雄視世界?！彪S著國家對傳統(tǒng)技藝的重視，它于2006年作為首項制茶技藝被列為第一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受到茶界高度關(guān)注。2014年在選拔第二批武夷巖茶傳統(tǒng)制作技藝傳承人時，考的就是傳統(tǒng)手工制作技藝的主要工序。這說明陳椽大師深邃慧眼，早就看出巖茶手藝的非凡價值。

姚月明，一生研究巖茶出成果。大學(xué)茶學(xué)系畢業(yè)后，一直扎根巖茶之鄉(xiāng)，終身與巖茶親密相伴。出版有《武夷巖茶論文集》。他念的是茶，做的是茶，有論文，有成果，是位名副其實的茶葉專家。

他成功地研制出“四鍋殺青機”、“聯(lián)動搖青機”和福建第一臺“萎凋槽”，培育出武夷巖茶“北斗”名叢，論文多次獲獎。臺灣蔣經(jīng)國晚年病中喝到的武夷巖茶，是他親自制作加工，并由香港輾轉(zhuǎn)而去的。

他對巖茶為什么會起源于武夷山，巖茶工藝怎么在桐木演變出“正山小種”紅茶的原因進行分析總結(jié)。為其他的茶界先輩在“烏龍茶在先和紅茶在后”的結(jié)論提供了補充依據(jù)。所以他的恩師陳椽說，月明是我的得意門生，又是敢于反對我的學(xué)生。指的就是上述觀點爭論。我想這才是心懷坦蕩的專家。

張?zhí)旄?，三度入崇安縣做巖茶。如今已年屆“茶壽”（108歲）的茶界“泰斗”，與巖茶緣分極深。25歲時其任場長的福安改良場，為避日本侵略者的侵擾，于1938年奉命遷址于武夷山麓之赤石，1940年改名“福建示范茶廠”，他繼任廠長兼茶校校長。1942年示范茶廠被中央茶葉研究合并，他調(diào)福建協(xié)和大學(xué)任教授。1946年研究所撤銷，改農(nóng)業(yè)部崇安茶葉實驗場，他又奉命回來任場長，至1950年止。前后的8年時間里，他領(lǐng)導(dǎo)、組織開墾茶園種茶，進行新品種培育、種植，進行茶葉采制試驗，設(shè)計“9.18”揉茶機等?！敖畼桥_”的武夷巖茶得到扶持，產(chǎn)量、品質(zhì)有了提高。

張?zhí)旄＃m身為場長，卻從不擺譜，常深入茶廠、茶山參加制茶。給其碧石茶廠當過“包頭”的周鐘祥（2014年10月2日去世，享年98歲）曾對筆者說：“張老板到廠時，會參加做茶，沒有架子。每天洗冷水澡，冬天也照樣洗。身體好，會武功。”據(jù)說1949年他在佛國巖茶廠做茶，下山后才知“城頭變幻大王旗”——崇安縣城已被解放了。

張老有兩句名言：老人要忘了年齡，要把做事作為享受。因為有了這種信念，這位世紀老人總是充滿生機，奮進不止。

武夷山人當銘記、敬重這些巖茶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