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樹鈞

一

曹禺研究要向縱深發(fā)展，研究者宜樹立一個基本觀點即堅持“平視”、“俯視”，反對“仰視”。“仰視”就是“神化”文化名人、將其當作“神”來膜拜。這是一種唯心的觀點；“平視”就是將文化名人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研究。既然人無完人，就應該實事求是地評價?！案┮暋本褪菍⑽幕朔旁谝欢ǖ臍v史環(huán)境中去描寫、去評述。在一次曹禺研討會上，有的學者認為“曹禺不但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而且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針對這種論述，筆者指出：“曹禺是不是一位哲學家，這個問題值得研究。曹禺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但他不是完人。研究者必須堅持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作實事求是地評說，不宜人為地拔高?！?/p>

堅持“平視”，反對“仰視”、反對“神化”，就會對曹禺前期、后期的成就作出客觀的評價和描寫。

曹禺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但他也是一個人，而人是變化的、發(fā)展的。曹禺的作品、人品，前期與后期明顯呈現(xiàn)出不同情況，不能因為他后期的變化否定他的前期、中期創(chuàng)作的客觀成就：曹禺早期為人比較真誠；后期因“十年動亂”等原因，心靈扭曲，靈魂不那么真誠，有時人前說好話，過后又不認賬，“口碑”不好。曹禺早期、中期劇作成就突出，后期劇作藝術(shù)成就大不如前。這些都要分階段、實事求是地加以分析，既不能因為前期成就高、連后期并不出色的作品也加以胡吹亂捧，更不能因為后期劇作遜色而貶低前期劇作實際取得的杰出的、客觀存在的藝術(shù)成就。

堅持“平視”、反對“仰視”，應對曹禺關于自己的生平、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作品的評價，采取分析的態(tài)度：既不能完全不信，也不能全信。符合實際的就信，不符合實際的就不信，并且進而要指出為什么不能信。例如，《北京人》劇本的扉頁上，劇作家引用了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原是曹禺獻給當時熱戀的一個女子方瑞的（曹禺的前妻為鄭秀，方瑞是他的第二位夫人）。然而，1980年5月，曹禺對一位研究者卻這樣說：“《北京人》里的瑞貞去的是延安，我沒有明指。但我在我的劇本前面，引用了唐朝詩人王勃的兩句話‘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是隱喻共產(chǎn)黨的朋友們的?！苯?jīng)過筆者廣泛調(diào)查研究，尤其在向曹禺的好友——《北京人》首演的導演張駿祥求證時，張駿祥坦誠告之：“《北京人》扉頁上的兩句詩‘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就是獻給方瑞的?！笨梢宰C明曹禺的這一說法是對自己的過分美化。準確地說，這兩句詩表示的是他對當時女友方瑞的情意。

因為對文化名人“神化”，有的學者甚至認為曹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作品的演出也只能有一種模式，而不能容忍有多樣化的藝術(shù)處理。2000年，為了紀念曹禺誕生90 周年，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推出了《雷雨》《日出》《原野》三臺曹禺的劇作，這三臺戲尤其是實驗版《原野》公演之后招來了激烈的批評。如何看待對曹禺劇作演出的多樣化處理，成了當年舉行的曹禺國際研討會上爭論的一個熱點。主持會議的先生認為實驗版《原野》將一部好戲搞得支離破碎，讓觀眾云里霧里不知所云，這是糟蹋曹禺、糟蹋經(jīng)典。日本學者瀨戶宏教授則認為這是一種大膽創(chuàng)新，他完全能理解導演的意圖，它著重表觀的是人在可能存在的時空里的狀態(tài)，強化人對自身的觀照，放大了在情感歷程中人的形象，這是導演對《原野》的新解讀，許多來北京看戲的日本劇人都看懂了導演的意圖。澳門大學中文系主任李觀鼎教授說，他不贊成全盤否定這個戲的實驗，他看戲時經(jīng)過思索領悟了導演的意圖，這是別具一格的藝術(shù)處理，缺點是藝術(shù)處理上還缺乏審美的愉悅。筆者認為：曹禺劇作的演出不能搞一個模式，北京出現(xiàn)的實驗版《原野》也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經(jīng)典劇作演出的多樣化處理，是當今世界表演流派多樣化的一種反映。1996年，筆者應國際莎協(xié)之邀赴美國參加第六屆世界莎士比亞大會，會上的莎劇演出五彩繽紛，便是一個突出的例證。20世紀是莎劇演出史上最輝煌燦爛的時期，短短一百年中就形成了“新伊麗莎白時代派”、“新浪漫主義派”和“莎士比亞新恢復派”三個演出流派?！靶禄謴团伞敝饕奶攸c就是“現(xiàn)代化”，即將莎士比亞劇中的人物的生活背景從文藝復興時期移到了19世紀的歐洲，奧賽羅穿上現(xiàn)代海軍軍官的制服，出入佩帶手槍，但情節(jié)、臺詞基本上與莎翁原劇相同，演出嚴肅認真，在上海、北京公演時廣受觀眾歡迎。筆者認為，在青年觀眾對曹禺劇作演出知之甚少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多采用傳統(tǒng)的處理方法，但不能否定實驗的必要。作為評論家，對曹禺劇作不同的藝術(shù)處理同樣宜取寬容的態(tài)度。曹禺先生在世時，對導演用不同方法處理《雷雨》《原野》等劇，只要不是故意歪曲，都采取寬容的態(tài)度。安徽師大一位資深教授、曹禺研究專家則堅決反對這一意見，認為決不允許打著“多樣化”的旗號糟蹋經(jīng)典。他認為北京人藝這樣享有國家聲譽的經(jīng)典劇院，不應該將曹禺的這部經(jīng)典作品做這樣的多樣化演出。為此，在會上引起了熱烈的爭論。

研究曹禺的創(chuàng)作道路，能不能堅持“平視”，反對“仰視”，能不能實事求是地堅持真理，是當前曹禺研究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這是因為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有許多唯心的、機械唯物論的觀點在阻礙我們對曹禺的生平、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作實事求是（全面、真實）的反映，它需要研究者有堅持真理的勇氣和膽識。

二

曹禺在人生道路上也有失誤，曹禺研究必須全面地、實事求是地評價和描寫：既要充分肯定他藝術(shù)作品的成就和歷史地位，同時也不能“為尊者諱”。只有這樣，才能真實地揭示曹禺人生道路上的曲折的心路歷程，才能真實地揭示出曹禺復雜的性格。

世間既無魔鬼也無天使。名人有他的偉大處，也有他的無奈之處，甚至有時不得不做違心之事、發(fā)違心之言。1987年夏，筆者專程赴北京采訪曹禺前妻鄭秀時，和他的長女萬黛（曹禺和鄭秀所生）有一次坦誠的交談。筆者說，我尊敬曹禺先生，敬佩他的創(chuàng)作才華，學習他、研究他的創(chuàng)作。但我并不是將他作為“神”來研究。曹禺也是人，是人，就有長處，也有短處，有缺點、弱點甚至錯誤。然而正因為如此，這樣的人才是真實的活生生的人。萬黛贊同我的觀點，她說：“我愛我的父親，但我也明顯感覺到經(jīng)過十年動亂之后，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真誠了。他的靈魂也有些扭曲了?！?/p>

在一次國際性的學術(shù)研討會上，在對曹禺研究要不要求真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論。有的學者認為應該尊重曹禺本人的意愿，在編《曹禺全集》時理所應當?shù)貏h去曹禺在反胡風、反右派斗爭時期發(fā)表的錯誤文章。針對這種觀點，筆者在會上明確指出：曹禺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但他不是完人。研究者必須堅持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作指導，堅持唯物論，反對唯心論。

編《曹禺全集》要不要收曹禺在“反右派”、“反胡風”時期寫的錯誤文章，筆者認為完全應該收，否則不成其為全集。1996年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七卷本《曹禺全集》，為弘揚中華文化、推動中國戲劇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有一個明顯的缺憾，即不收曹禺“反胡風”、“反右派”時期寫的文章。為全面研究曹禺帶來了不便。

當然，曹禺“反右派”、“反胡風”時期寫的錯誤文章，曹禺本人建議不收，他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他不想再一次傷害朋友，但是學者從事的是科學研究工作，科學研究就必須要求真、要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傳主不愿意收可以做工作，也可以采用在編《曹禺全集》時加一編者按以明確指出傳主的態(tài)度，讓讀者對傳主的進步有一個清晰的了解。

2011年筆者撰寫了一篇長文《曹禺與吳祖光的沉浮》。文長14000 字，詳細記述了曹禺與吳祖光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交往。此文不僅不回避而且正面記述了曹禺反右時的錯誤，寫他和著名劇作家吳祖光交往中經(jīng)歷了“真誠的友誼”、“違心的扭曲”和“痛苦的反省”這三個階段，從中揭示了一位堅持人文主義思想的偉大的作家，被背離生活真理的“極左思想”扭曲靈魂而最終醒悟的曲折而又復雜的心路歷程。

文章比較具體地描寫了1957年曹禺的心態(tài)，以及反右派斗爭展開時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文中寫道：

解放后一次又一次的運動，讓曹禺清晰地意識到每一次運動總會歸結(jié)到挖階級根源、查家庭出身，養(yǎng)成了他盡量回避一些政治敏感的話題和復雜的人際關系，幾乎本能的保護意識。復雜的階級斗爭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魯迅機智的保護意識。魯迅曾說：“跟敵人戰(zhàn)斗要穿盔甲，可是跟朋友聊天就可以赤膊，無所不談，坦誠相見?！鄙钍荇斞杆枷胗绊懙牟茇蠲鞔死怼Ｒ虼?，原來同他關系密切的一位幺舅被打成歷史反革命、管制分子，曹禺以后便絕口不談這位至親。在1957年后出版的《雷雨》劇本序中，曹禺刪去了感謝他恩師、引導他走上戲劇之路的南開大學張彭春教授（后任國民黨駐聯(lián)合國社會經(jīng)濟理事會中國常任代表兼人權(quán)委員會副會長）的字句。上世紀30年代在南京國立劇校任教期間，曹禺與未來岳丈、前妻鄭秀之父國民黨最高法院檢察署總檢察長鄭烈相交十分密切，陪他吃飯、喝酒、聊天，深得鄭烈歡心。鄭秀意味深長地說：“父親后來喜歡曹禺甚至超過了喜歡我。”

然而解放后，曹禺刻意將這段記憶塵封了起來。曹禺少年時期，父親與北洋財團關系密切，曹禺也經(jīng)常出入北洋財團的銀行、豪宅，然而解放后，曹禺遇到北洋財團的后人似乎形同陌路、從未相識一般。非陌生也，乃不敢相認也。

曹禺的前妻鄭秀曾對筆者說：“曹禺這個人有一個特點：不念舊。”不大與故人來往。實際上是曹禺不敢與故人來往，不敢念舊。正如一位北洋財團的后人所說：“由于家庭環(huán)境的相似（指出身于民國初年的軍閥家庭），使我常常感到我和曹禺之間有著相似之處：善良、講人道主義、健談但又時時刻刻提防說錯了話，克制、謹慎，最怕提家里過去的事等等。”（2011年4月28日，筆者采訪周驥良）

曹禺與吳祖光從1937年到1957年有長達20年的友誼。

然而，在批判會現(xiàn)場上，曹禺聽到的分明是一次比一次激烈的批判聲、聲討聲。

劇協(xié)的座談會，都是由劇協(xié)主席田漢主持的。田漢是曹禺、吳祖光都很景仰而又認識多年的戲劇界的老前輩。早在1936年曹禺在南京劇專任教期間，美國耶魯大學亞力山大·迪安教授慕名登門拜訪田漢，曹禺還擔任田漢的英語翻譯。田漢為人豪爽、坦蕩，曹禺十分敬佩他的才華和勇往直前的氣概。但在這次批判會上，田漢批判吳祖光也是聲色俱厲。原本吳祖光在文聯(lián)上的發(fā)言，講話中不免帶點情緒，他說，那種辦事粗暴又不懂文藝的人趁早別領導文藝工作，分明指的是個別文藝領導者。但《戲劇報》發(fā)表的時候，則將標題改為：《黨“趁早別領導文藝工作”》，這一改性質(zhì)大變，就成了吳祖光蓄意反對黨對文藝的領導。

一次一次的批判，一次一次的加溫。剛剛?cè)朦h不久的曹禺，為了表示與右派分子劃清界線，也被迫作出違心的表態(tài)。同年7月，曹禺接連發(fā)表《吳祖光向我們摸出刀來了》《質(zhì)問吳祖光》兩篇激烈批判吳祖光的文章。

當然，醒悟后的反省是痛苦的。1984年11月回顧1957年那段歷史，曹禺沉痛地說：“吳祖光、孫家琇都是我的好朋友，當時就非批判不可，不批判不行，違心地寫了……”他沉默良久，說：“中國的知識分子可悲可憐，有時也是無恥的！”

這是一篇涉及曹禺晚年心態(tài)的一次正面描寫其1957年所犯錯誤的文章。與曹禺在北京人藝共事多年的劇作家張帆先生，讀了此文后于2011年10月21日晚電告筆者：“文章寫得很好。內(nèi)容詳實，心平氣和，有情有理，可讀性也強。確實歷史問題不能回避。文章既批評了曹禺，又正面保護了曹禺，還原了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而且又有新的材料……”著名導演藝術(shù)家，上海戲劇學院胡導教授看到此文后，還在2011年12月12日致信筆者。信中說：“‘陽謀’殘害我國新文學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作家們，鼓噪他們自我扭曲，從而又扭曲同仁，如曹吳者確是一大典型也。”

此文在《劇作家》2011年第5 期發(fā)表后，也受到不少讀者、劇作家、學者的好評?！侗本┤怂嚒分骶帯⒅麆∽骷夜鶈⒑晗壬陂喿x此文后，也特地致信作者說由此文“受到的啟發(fā)，可以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把握曹禺的心路歷程及其性格”。不僅如此，此文發(fā)表后還先后由三家刊物全文轉(zhuǎn)載。

可見，讀者和藝術(shù)家是歡迎真實反映人物性格、人物曲折心路歷程的傳記作品的。

三

在曹禺研究中，家庭婚姻問題絕對不能成為人為回避的禁區(qū)，因為它與創(chuàng)作密切相關。

在曹禺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真摯、熾熱的愛情，對他戲劇才能的充分發(fā)揮和發(fā)展，提供了青春活力和不可置疑的推動作用。曹禺與他前妻鄭秀的婚戀史作為真實的歷史，這一頁無論如何是翻不過去的，必須正視。曹禺創(chuàng)作《雷雨》的時候，正是他與鄭秀處于熱戀的階段?！独子辍烦醢姹九c期刊上的發(fā)表本有許多小的改動，鄭秀起了不少作用，她的督催、鼓勵，也使曹禺深為感動。后來因為兩人感情破裂、直至離婚。曹禺在回憶《雷雨》的文章中再也不提鄭秀，并且出于種種原因也希望別人不要披露真相。曹禺一生有三次婚姻，他的五大名劇，主要是同第一位夫人鄭秀共同生活時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鄭秀毫無疑問是第一個最重要的采訪、研究對象。既然是科學的劇作心理研究，就必須要按當時的真實狀況加以研究，否則，就會失去它的真實性和科學價值。

然而，1990年筆者在創(chuàng)作傳記文學《攝魂——戲劇大師曹禺》時，曹禺本人卻明確提出：關于我的婚姻問題，請作家們在我死后再寫。當時筆者寫《攝魂》就是要從創(chuàng)作道路、創(chuàng)作心理角度撰寫的，離開傳主具體生平、感情狀態(tài)的研究就根本無法下筆。尤其是《北京人》的創(chuàng)作，同曹禺的婚姻狀態(tài)、婚姻糾葛緊密相連，連他的親戚、學生方琯德都說：“《北京人》的一部分內(nèi)容是曹禺戀愛的記錄。”如果不寫曹禺當時的婚姻狀況，《北京人》的構(gòu)思如何說得清楚。我這樣一力爭，曹禺也無話可說，只得同意作者自己決定?！稊z魂》一書可以說是第一次詳細地、正面描寫了曹禺的三次婚姻狀況，曹禺也認可了。1991年8-9月，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小說連續(xù)廣播節(jié)目”將《攝魂》連播了兩個月。當時曹禺住在北京醫(yī)院，還仔細傾聽了此書的連續(xù)廣播。1990年11月16日，中國青年出版社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吉林廳召開《攝魂》研討會，北京人藝副院長、著名導演、藝術(shù)家歐陽山尊也收到了邀請，因為他是北京人藝的主要負責人之一，在與會之前還特地請示曹禺是否可以出席，不一會兒，曹禺來電：“可以與會?！庇忠淮握J可了《攝魂》這一本書。

婚姻問題描寫和研究不應成為一個禁區(qū)，它是揭示人物靈魂的一個重要側(cè)面。

但是這種描寫有一個基本的底線即是真實，是客觀生活的全面反映，而決不是道聽途說，更不是胡編亂造。它應該符合研究對象的基本品格、基本面貌。否則，這樣的描寫和研究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嘩眾取寵，就是極端的不負責任，就是喪失了一個研究者做人的基本人格。

四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了，但他的劇作卻一直活躍在舞臺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里，曹禺研究一直是一個熱點，涌現(xiàn)了不少研究專家，錢谷融先生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他的《〈雷雨〉人物談》雖只有12 萬多字，但卻是錢谷融先生“文學是人學”審美理論的具體體現(xiàn)，是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上文藝批評、戲劇批評的一部經(jīng)典之作。

曾經(jīng)有人問錢谷融先生，藝術(shù)創(chuàng)作，理論研究如何才能創(chuàng)新，錢先生說：“求真求深，新便在其中?！蔽乃囋u論的具體對象是文藝作品，必須要深入研究好作品是如何誕生的，要從文藝心理學的角度、飽含感情地評論作品，這樣才能準確地，深入地評價作品的成敗得失，才能評出新意來。

在華東師大，錢先生的文藝觀、曹禺研究使一代又一代的學子為之折服，先后培育了陳伯海、曾利文、王曉明、陳子善、毛時安、戴厚英等一大批著名的學者、專家、作家；在校外，影響了更多的學人，從他們中間脫穎而出的有后來成長起來的新一代著名學者和專家，如魯樞元、殷國明、楊劍龍等。

1979年，我開始全面、系統(tǒng)地學習、研究曹禺劇作。1980年我聽到的第一個曹禺劇作學術(shù)講座，就是在上海人民舞臺大劇場里，錢谷融先生所作的《〈雷雨〉人物談》。這次講座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他教給我如何在作家作品研究中，具體地、真實地分析人物，探求變異復雜的人性。錢先生的曹禺研究，一不玩弄外國名詞術(shù)語，二不炫耀空洞抽象的理論，而是遵循形象思維的藝術(shù)規(guī)律，對曹禺劇作做踏實具體的藝術(shù)分析。這對我在上海戲劇學院給各系本科生、研究生開設“曹禺名劇分析”“中國話劇研究”“中國話劇史”課起了極大的指導作用。1990年初，我的第一部研究曹禺生平長達35 萬字的著作《攝魂——戲劇大師曹禺》，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錢谷融先生讀后給予我極大的鼓勵。他一方面在書面意見中肯定我的這本書，對曹禺的創(chuàng)作道路、家庭生活、愛情生活、社會交往、中外文化交流進行了全面的、多方位的展示，可讀性很強；同時，在我登門拜訪求教時，又進一步地提出求真求深的要求。他坦城地指出：“你筆下的曹禺還是一個衣冠楚楚的曹禺，還需要更深入地揭示曹禺的內(nèi)心世界，他在實際生活中的困惑和無奈?！毕Ｍ覍砟軐懗鲆徊扛尤?、更加深刻的《曹禺傳》。我一面誠懇地接受先生的批評，一面向先生表述了我在寫作中的困惑。正是在錢谷融先生的關懷、鼓勵下，繼《攝魂——戲劇大師曹禺》之后，我又先后出版了《走向世界的曹禺》《曹禺的成才之路》《曹禺創(chuàng)作心理研究》《曹禺劇作演出史》《曹禺經(jīng)典的新解讀與多樣化演繹》《曹禺晚年年譜》等一系列曹禺研究著作。

錢先生獨樹一幟，堅持求真務實的科學精神，指出了一個研究曹禺的正確途徑，深為中外學者敬佩。日本當代最著名的兩位曹禺研究者之一飯冢容教授，早在1981年12月就在日本《咿啞》雜志上發(fā)表了《關于錢谷融〈雷雨〉人物談》一文，對中國第一部曹禺研究專著給予了很高的評價。20世紀80年代，他還在我的陪同下，專程拜訪了錢教授。

求真的學術(shù)著作同求真的藝術(shù)作品一樣，具有永恒的價值。錢谷融先生關于曹禺研究的真知灼見，富有永恒的生命力，必將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更加深遠的影響。

綜上所述，科學的曹禺研究必須堅持用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作指導，堅持學者的獨立品格，既承認創(chuàng)作心理具有生理性，更重要的是揭示他的社會性、心理性的特征。這樣的研究才會越來越深入地揭示變異復雜的人性，讓讀者和觀眾從曹禺的成長過程中，汲取豐富的人生營養(yǎng)，成為引導他們走向追求真善美人生之路的良師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