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0月至1942年4月,陳石珍在西北大學擔任代理校長,在西北聯(lián)大諸校長中,任職時間不算最短,但關于他的記載,卻非常之少,最有影響的是“黃包車事件”。關于在西北大學及一生的經(jīng)歷,陳石珍自己也沒有留下回憶錄之類的文字。2012年9月中旬,筆者在西北大學舉辦的“西北聯(lián)大與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論壇”上,見到了陳石珍校長的女兒陳和臨女士,并對陳女士進行了專訪。其后筆者又和陳女士進行過多次電話溝通,她還特地寄來了陳石珍先生的一些照片,從而獲得了一些關于陳石珍校長的第一手資料,遂成此文。
一
陳石珍(1900~1990),江蘇江陰人,江蘇省立第一師范畢業(yè)后,公費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留學,攻讀教育學專業(yè),畢業(yè)回國后,在國民政府考試院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隨后供職于教育部,在去西北大學擔任代理校長之前,官至教育部首席參事,作為政府的一名公務員,過著每天按時上下班的生活。
關于陳石珍去西北大學擔任代理校長的原因,此前有關文獻的主要觀點如下。當時西北大學內(nèi)部紛爭不止,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前任校長胡庶華在任期間,發(fā)生了解聘一批進步教授的重大事件,鬧得人心惶惶,學校不穩(wěn)定;其二,胡庶華和教育部長陳立夫有矛盾,國民黨內(nèi)部三青團與CC派為爭奪西大的控制權而斗爭激烈,胡庶華在西北大學呆不下去了,教育部將他與湖南大學校長皮宗石對調(diào),但皮宗石一直沒去西北大學就任,在此情況下,教育部安排陳石珍去西北大學擔任代理校長。據(jù)說這是國民黨教育當局為了緩和內(nèi)部矛盾而做出的一個人事安排,因為陳石珍是一位無黨派人士,與中國共產(chǎn)黨沒有關系,和國民黨內(nèi)部各派勢力也沒有利益瓜葛,當局是想利用他的這種身份來調(diào)解西北大學的矛盾紛爭。
而據(jù)陳和臨女士講,他的父親之所以去西北大學任職,還有一個更隱秘的原因,和陳立夫有關。
陳石珍在教育部供職,陳立夫是他的上級,兩人關系不錯,可以說是朋友,陳和臨女士說在重慶青木關教育部的時候,她家和陳立夫家住得很近,她還去陳立夫家里玩過,在她的印象里,陳立夫是一個很有禮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的人,但這時候陳石珍家里出了一件大事,使得陳立夫和陳石珍的朋友關系徹底破裂了。陳石珍有一位兄長,是共產(chǎn)黨在江蘇的領導人之一,有一次,他們在無錫開會,由于叛徒出賣,與會者全部被捕。消息傳來,陳石珍非常著急,想救兄長的性命,思來想去,萬般無奈之下,從不求人的陳石珍去找了陳立夫,請他幫忙求情。誰知三天后,陳石珍的兄長就被槍殺了。這個結(jié)果讓陳石珍一家人無法接受,陳石珍甚至認為兄長這么快就被槍殺,是陳立夫在其中做了手腳,從此陳石珍和陳立夫就斷了私人交情?,F(xiàn)在教育部安排陳石珍去西大當校長,大家都知道當時西北大學校長職務是一個誰都不愿意接手的燙手山芋,所以陳石珍認為這是陳立夫排擠他、甚至陷害他的的一種手段,這似乎從他后來只身一人去城固就任可以得到佐證。陳石珍從小身體就不好,還得過肺結(jié)核病,后來雖然治好了,但身體一直很虛弱,老出虛汗。陳石珍還是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現(xiàn)在卻只身一人去陜南就任西北大學的校長,有不想連累家人的意思在里面。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目前尚無更確切的史料證明??傊?,陳石珍是去西北大學就職了。當然,最后結(jié)局不太好,后來自西北大學校長職位離職后,陳石珍又回到了教育部,但他并未去上班,和陳立夫再無交往,陳立夫每個月派人把工資送到他家里。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陳石珍去江蘇省擔任教育廳長。
二
陳石珍以教育部官員的身份去西北大學擔任校長,從常理來講,應該是屬于官僚系統(tǒng)的序列,他的辦學應該是“官員辦學”,如同他的后任賴璉和劉季洪一樣,但事實上卻不是這樣。他是蔡元培辦學理念的推崇者,主張教育救國,在西北大學實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同時認為一所大學最主要的任務是研究學術;在人事安排上,他主張按教學水平和辦事能力來選擇聘用,因此一些在前面解聘進步教授風潮中受影響的教師繼續(xù)得以聘用,并新聘用了一批有能力有水平的教授和講師;在硬件設施上,先后完成了西大圖書館和大禮堂的建設,并增加了一批儀器圖書;對于中共地下黨領導的“讀書會”,他認為是學生想讀點進步書籍,關心抗日民主,沒什么越軌的地方,因此采取了不干涉的的態(tài)度。
陳石珍是一個工作認真、辦事能力很強的人,否則在教育部他不可能能做到首席參事。他在西大的一系列舉措,也收到了明顯的效果,西大的工作,尤其在教學方面開始走上正軌。陳石珍在離任之時是這樣總結(jié)的:“回想本人來此之日,正學校多事之秋,猶如工程師步入一機械已生故障之工廠,整理刷新,原非一日之功,幸賴本校師生之共同努力,初步工作已粗完成。”不過,他對進步學生舉辦的“讀書會”之類的活動的容許,卻讓當局很不滿。當時,正值“皖南事變”前后,國民黨在全國掀起反共高潮之際,漢中警備司令部多次對西大的地下黨組織發(fā)動突然襲擊,由于中共地下黨實行了“隱蔽精干”的斗爭政策,損失不大。在這其中,陳石珍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有次當他得知漢中警備司令部列出了“黑名單”,要來學校大規(guī)模抓人的時候,提出了抗議:“你們要抓共產(chǎn)黨的學生和老師,我不反對,但是你們要到校外去抓,我的教育陣地是神圣的,不能在校內(nèi)抓。”事實上,他還把警備司令部要來抓人的消息透露給了一些進步學生,讓他們趁早離開,保護了這些學生。而在1941年畢業(yè)的一批被當局列為重點抓捕對象的革命學生和地下黨員,順利轉(zhuǎn)移到了陜北,更是引起了當局的震驚,他們認為這是陳石珍工作不力導致的后果,陳石珍有重大過錯,不能再當校長,剛好不久后就發(fā)生了“黃包車事件”,為他們“倒陳”提供了機會。
三
所謂“黃包車事件”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城固時期的西北大學,按學校規(guī)定,校長有一輛專用黃包車,以供其代步之用,就像現(xiàn)在的大學校長有專車一樣。胡庶華任校長期間,很少坐這輛黃包車,即便是每天早晨從西大本部到城外的法商學院去舉行升旗儀式,他也是步行而去。陳石珍任校長后,卻天天坐黃包車,即便是從住所到辦公的地方,只有幾步路遠,他也要坐車前往,并且他也很少去參加升旗儀式,這不免引發(fā)了一些師生的議論,無非是說一些陳石珍有官僚氣,不能和師生同甘共苦之類的話,還有學生將這事兒編在話劇里,在校園演出,而且還引出了更大的風波,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貸金問題。
陳石珍主政時期,對學生的生活貸金審查比較嚴格,原本一些領取貸金的學生被取消了領取資格,詩人陳墨痕(李滿紅)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揮刀抹脖自殺以示抗議,雖未致死,但卻引得群情激憤。還有一部分領取貸金的學生,也對陳石珍不滿,原因是伙食越來越差了,于是大家聯(lián)合起來反對陳石珍。一場風波開始了,校本部學生先宣布罷課,城外的法商學院隨即響應,學生們把陳石珍及一部分學校領導圍困在校長室里面,對校長室投擲石頭。在學生代表與陳石珍等人進行談判的時候,聚集在外面的學生看到了陳石珍平時乘坐的黃包車,于是將怨氣轉(zhuǎn)嫁到了黃包車頭上,一把火給燒了。到晚上的時候,陳石珍在請愿書上簽字,滿足了學生們提出的條件。第二天,學校貼出布告,宣布開除四名帶頭鬧事的學生,三天過后,西北大學又給陳石珍重新安排了一輛新黃包車,學生的伙食也大加改善。這里有一點需要說明:學生伙食越來越差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一個大環(huán)境造成的。當時通貨膨脹嚴重,物價飛漲,錢貶值很快。大學向教育部上報伙食金額,要提早兩三個月,學校報多少,教育部就發(fā)多少,但等到發(fā)下來的時候,物價卻漲高了不少,當然伙食就差了。“黃包車事件”之后,西大在報伙食金額的時候,提前把預估的漲價也報了上去,由此解決了問題,學生的伙食得到了改善。
但事情到此還沒有結(jié)束,有兩名被開除的學生,據(jù)說是CC系的成員,不服學校開除他們的決定,跑到重慶教育部告陳石珍去了,其中有一人名叫孫振聲。教育部安排他倆轉(zhuǎn)學,到什么學校,由他們自己選擇,但孫振聲不答應,非要回西北大學不可,教育部居然也同意了。也就是說,在這場風波中,教育部沒有給陳石珍支持,反而在拆他的臺,很明顯是不想再讓他當西北大學的校長了。陳石珍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離開了西北大學,這大概也是他回到教育部之后,一直不去上班的一個原因,他對教育部是有怨氣的。1942年3月,教育部任命賴璉為西北大學校長。
四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朱家驊擔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安排陳石珍去江蘇擔任教育廳廳長,當時有多派勢力在爭奪這個位置,朱家驊安排他這個江蘇籍的無黨派人士去做廳長,才平息了紛爭。陳石珍在此崗位上工作到1948年,之后在蔣夢麟的安排之下,掌管上海救濟總署,一直工作到解放前夕。陳石珍和蔣夢麟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友,蔣夢麟對他很照顧,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有一段時間陳石珍在重慶沒有房子,一家就住在蔣夢麟家里。蔣夢麟安排他去上海救濟總署,實際上是幫他找一份工作養(yǎng)家糊口,沒什么政治上的目的,主要是私人交情。解放前夕,蔣夢麟又給他送來了去臺灣的機票,但陳石珍決定留在大陸。
1952年鎮(zhèn)反運動的時候,陳石珍被關押了半年左右的時間,主要調(diào)查他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件是他在西北大學期間向國民黨提供地下黨員學生名單的事情,此事前文已講過,實際上陳石珍沒有向國民黨提供名單,反而將漢中警備司令部要抓人的消息透露給了地下黨學生,讓他們得以安全轉(zhuǎn)移。陳石珍也澄清了這件事情,但當時沒有人能夠證明,直到“文革”后期,陳石珍家里來了一個人,就是當年陳石珍通知他轉(zhuǎn)移的那位學生,他后來給陳石珍做了證明。第二件事情是陳石珍做江蘇省教育廳長的時候,參加過一次國民黨省黨部的會議,問題在于你是教育部門的,還是無黨派人士,去參加國民黨黨部會議干什么?這件事情他當時沒法說清楚,因為他確實去參加會議了,有簽名為證,但他卻想不起來開會的內(nèi)容是什么。不過最后這件事情還是弄清楚了,經(jīng)過查閱相關檔案記錄,原來只是一次一般行政會議,讓教育部門配合負責某方面的工作。這兩個問題解決了之后,陳石珍的待遇好了一些,“文革”結(jié)束后就當了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后來去了上海文史館工作。
五
說說陳石珍的為人。
從前文大致可以了解,陳石珍是一個做事認真、為人正派、嚴肅甚至有些孤傲的人。他為官清正,不阿諛奉承,在國民政府教育部有清官之稱,有時同事們見他來了,會說:“清官來了?!钡嗽挷桓耶斨拿嬲f,只是背后開開玩笑而已。
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但這種原則不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是來自于自己天性中強烈的道德感。解放后,他有朋友在新政府教育部工作,希望他也去教育部工作,但他婉言謝絕了?!拔母铩焙?,他是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應該做的事情一點都不拉,每次開會都準時準點去,但沒有發(fā)過一次言。
在家里,陳石珍也比較嚴肅,比如從不談工作的事情,即使在西北大學經(jīng)歷了那么大的一場風波,家里人開始也不知道,到了晚年的時候,他才和陳和臨說一些過去的事情。他有兩個親生的孩子,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陳因華在解放后不久由于肺結(jié)核去世了,留有一兒一女。小女兒就是陳和臨,出生于1934年。陳石珍還撫養(yǎng)了兄長的一個女兒,名叫陳季珠。三個孩子中,他最疼愛陳和臨,有時陪她一起踢毽子,一屁股摔在地上也不在意。解放前國民政府開國民代表大會,就是李宗仁競選總統(tǒng)那一次,陳石珍是與會代表,他想帶陳和臨一起去,但陳和臨不去,他就哄她說,那里有一位“會花”,很漂亮的,你不去看看?陳和臨就和他一起去了。饒是如此,只要是涉及公家的事情,即使他再疼愛陳和臨,也不會做出違背自己原則的事情。陳石珍擔任江蘇省教育廳長的時候,陳和臨在鎮(zhèn)江中學讀初中,幾年下來,同學們都不知道她是廳長的女兒,陳石珍不讓她說,并且要她每次放學回家都抄小路跑回家。陳和臨有時要坐他的車,陳石珍不許,說這是我辦公用的,你們小孩子不能坐。陳石珍在上海救濟總署工作的時候,掌管全上海分配物資的權力,但從沒有給家里拿過一點。有次陳和臨看到同學在吃冰激凌粉,很嘴饞,但沒有錢買,就對陳石珍說那個冰激凌粉很好的,既可以干吃,又可以沖奶吃。陳石珍說是啊,很好吃。陳和臨說那你上班的地方有許多吧?陳石珍回答:有啊,多得很。陳和臨就說,那我跟你上班去拿。陳石珍說那不行,那是公家的東西,我一盒也不能拿給你。
陳石珍的夫人,名叫趙鐵梅,江陰一大戶人家的女兒,畢業(yè)于金陵女大。他倆之間,是女追男的典型,這也成為后來小輩們善意調(diào)侃趙鐵梅的一個話題。解放前趙鐵梅沒有工作過,解放后,由于陳石珍沒有工作,家里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趙鐵梅在南洋模范中學教書,撐起了整個家。陳和臨談到父母之間一點有趣的比較,她說父母的記憶力都很好,相比而言,母親記東西更快,讀書一下子就能記住,背詩比賽,總得第一,但也忘得快,父親瞬時記憶不如母親,但記得長久。
生活上陳石珍很節(jié)儉,一套睡衣穿了很多年,最后上衣穿破了,他把睡褲給陳和臨,說可以改成一條小裙子,陳和臨將其改為一條中褲,誰知穿到學校,一下蹲就破了。陳石珍好出汗,一件汗衫被汗腐蝕壞了,舍不得扔,叫人把背后壞掉的部分剪掉,把好的一面留著,穿襯衣的時候撐到里面擋汗,陳和臨給他買了新的汗衫,他還是經(jīng)常穿那件剪掉了一半的那件。陳石珍抽一點煙,不喝酒,吃飯簡單,愛吃魚,平時吃得最多是“上海青 ”,但不吃醬油,每天吃一個白水煮雞蛋保持營養(yǎng)。當然,也有講究的地方,每次吃飯都要在身上鋪一塊餐巾布,保持干凈,這是他在美國留學時留下的習慣。除了讀書之外,陳石珍沒有什么其他特殊愛好,一張報紙有時可以看上一天,也有些時候,他通過收音機聽一點上海評彈、昆曲、說書。
六
陳石珍有教育救國的理想,有自己的教育理念,他也有機會去實際操作,最后由于時局以及自己天性的原因,卻以失敗告終。他做過大學校長,在政府部門做過高官,是有閱歷的人,但他卻一直保留著一股書生意氣,努力想做一個純粹的人,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保持了人格上的完整,遺憾之處在于他與現(xiàn)實、包括與政治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如果是在一個非常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的這種天性可能會讓他做出一番事業(yè)。但不幸的是,他生命中最有華彩的時光卻是在不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度過的,他不想和政治有瓜葛,但卻身不由己陷入其中,左右為難,最后只能沉默以對。晚年的時候,陳石珍和陳和臨談他一生的遺憾,是沒有好好做學問,沒有留下著作,覺得一生虛度了。這大概也是他不愿意留下回憶文字的一個原因吧,他是一個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的人,不愿意拿文字來為自己粉飾什么。不過在臨終前,他還是用20個字對自己做了一個總結(jié):
不逢迎,不干祿,不求聞達。
靜養(yǎng)生,靜觀世,靜度春秋。
陳石珍去世后,葬于江蘇江陰縣老家,這20個字刻在他的墓碑之上。
(高 遠:《休閑讀品·天下》雜志執(zhí)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