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輕輕判斷是一種快樂,隱隱預見是一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知識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隱隱,逾度就滑入武斷流于偏見,不配快樂了。這個“度”,這個不可逾的“度”,文學家知道,因為,不知道,就不是文學家。
二
或者,自我生物學這一科目,便是我在研究著的。
三
如果探求的是質(zhì)的新奇,那么,一時無人理會,若干十年若干百年后,有可能得到理會,付之贊嘆。如果探求的是形的新奇,那么,一時無人理會,若干十年若干百年后,嫌陳舊了——在這若干十年若干百年中,大有人探求形的新奇,少有人探求質(zhì)的新奇。
四
“當真,為什么我們遇見一個奇形怪狀的身體是不激動的,而遇見一個思路不清的頭腦就難以忍受,不能不憤慨起來了?”
“因為,一個跛腳的人,承認我們走得正常,而一個跛腳的精神,卻說我們是跛腳的。若非如此,我們就不致惱恨他們,反使可憐他們了?!?/p>
蒙田和帕斯卡爾之所以能這樣娓娓清談,是緣于都未曾見過一個混沌的頭腦能把億萬頭腦弄混沌,也未嘗身受過跛腳的精神糾集起來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斷。
五
中國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辯已忘言。
歐陸文化精神的整體表現(xiàn)是忘言猶欲辯。
六
一具鎖,用一個與之不配的鑰匙去開,開不了,硬用力,鑰匙斷在鎖里。即使找到了與鎖相配的鑰匙,也插不進去——而且鎖已經(jīng)銹壞,別以為那個與鎖相配的鑰匙就開得了——在比喻什么?
七
懦弱會變成卑劣。懦弱,如果獨處,就沒有什么。如果與外界接觸,乃至劇烈周旋,就卑劣起來,因為懦弱多半是無能,懦弱使不出別的手段,只有一種:卑劣。而,妙了,懦弱自稱溫柔敦厚,懦弱者彼此以溫柔敦厚相呼相許相推舉,結(jié)果,又歸于那個性質(zhì)——卑劣。
八
到了壯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時期非常羨慕的那個壯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不是,那恐怕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