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北,我認識了儉爺,儉是勤儉的儉,大概當初父輩給他起名的時候就指望著他日后能勤儉持家。儉爺真的很能持家,至今仍住在窯洞里,家當不多,收拾得清爽干凈,非常儉樸。儉爺說他在窯洞已住了幾十年,他還說他的父親、他的爺爺、他的曾祖父也都是住在窯洞里的。住窯洞好,冬暖夏涼。儉爺引以為榮的是他的窯洞有18米深,飼養(yǎng)產(chǎn)奶的羊兒就住在窯洞的最里端。在長長的窯洞里,一切都離不開土,像土炕、土臺、土墩等家具仍占據(jù)著洞里的主要位置。窯洞由于深長少了許多光照,從里往外看人是半剪影,從外往里看人就成了黑影。要說最豁亮的地方當然數(shù)窯洞門前和窗前。一句話,這里離光源最近。
窯洞呈現(xiàn)在大面積的土黃格調(diào)當中,卻有一張彩色的五寸照,顯眼地掛在土墻上。尤其在早晨十點來鐘的光景,那縷很鮮活的陽光在照片上跳蕩時,這便是窯洞最富有色彩的時刻。照片上的小伙穿著紅色的襯衣,笑得一臉燦爛,背景是上海復旦大學的大門。我問儉爺此人是誰,儉爺很有點得意地從嘴里彈出兩字:孫子。
窗前的墻上由于有了這樣一張照片,不僅給窯洞抹上了暖色,還在逐漸改變著人的精神面貌和人的生存格局。在塬上特有的窯洞或傳統(tǒng)的窯洞里,那種安分守己、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在時代的大潮中波動著,走出窯洞已成為生命的另一種必然。當然,它有可能不屬于儉爺這一代人,儉爺還是熱戀窯洞的;但在他孫子輩的身上,西部人的遠大理想已發(fā)出了更為強烈的光芒,直至把整個窯洞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映照得通亮。就在我搖頭感嘆時,細膩的儉爺捕捉到了我的情緒并補充道:孫子最近還參加了一個什么演講,拿獎咧。我便夸起儉爺,我說這才是你人生最大的豐收。儉爺忙擺手,他說他原來只想要孫子種好莊稼、守好窯洞,過好日子??蓪O子跟爺爺紅臉了。孫子說如今是知識競爭的年代,咱要憑實力拼搏一番,還說陜北是個創(chuàng)造神奇的地方。論文化,黃河壺口瀑布為天下奇觀,流出去就成了母親河;安塞腰鼓將黃沙黃塵踢得滿天飛揚,才有了獲獎電影《黃土地》。論歷史,六朝在此建都,秦始皇、李自成都當過天下英雄;論中國革命,延安成了世人矚目的搖籃,中國共產(chǎn)黨人從這里出發(fā),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咱得發(fā)揚光大,不對嗎?
儉爺是無法招架這一連串文化詞語轟炸的,他差點兒掄起巴掌朝著孫子那張口若懸河的小嘴打去,孫子要考大學,要走出去,這么好的窯洞今后傳給誰?想不通歸想不通,孫子考取大學那天畢竟還是迎來了鑼鼓喧天,塬上有史以來成為不是節(jié)日的節(jié)日。楊樹上掛起了彩條,鄉(xiāng)親們扭起了秧歌,儉爺還受到鎮(zhèn)上領導的接見、握手,那一聲聲的祝賀樂得他連煙卷都叼不穩(wěn)了。他這才意識到這并非是一件尋常的小事,一個娃兒走出窯洞是可以炫耀和值得驕傲的!
孫子離家那天,儉爺半夜就起來熬好了一鍋小米粥,蒸出了一籠白白胖胖的饃,然后獨自坐在窯洞前的土疙瘩上,等著太陽冒出頭來。儉爺說:那天的太陽升得特別早、特別紅。臨別時,儉爺對孫子說了一句話:寄張照片回來?。?/p>
于是,儉爺?shù)母G洞里終于掛出了第一張彩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