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放暑假,我常常會去奶奶家。我家與奶奶家隔著一段距離,需要爸爸騎自行車送我,或者趁著放學早,跟著奶奶村里的小伙伴一起穿過田野的小路,說說笑笑地走回去,便不覺得路遠。
奶奶家的電視機動輒有白燦燦的雪花和很大的噪音,能收到信號的臺也只有幾個。好在我并不喜歡看電視,除了傍晚的《大風車》時間,基本想不起電視機的存在。晚飯后,我會跟在奶奶身后,拿著竹椅和蒲扇到胡同口乘涼。天色漸漸暗下來,各家的人們都陸續(xù)出來了,屋里太悶熱,村里兩條主路交叉的十字路口特別寬敞,會吹來陣陣的涼風。
村里人的生活很規(guī)律,此時不會有人騎車通過,路口是安全閑適的,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們已經(jīng)聊了很多年,卻始終有話可說。爺爺是個愛說故事的人,常在老頭兒堆里說掌故說得唾沫橫飛雙眼圓睜,有時還會與人爭執(zhí)起來,為時間空間上都很遙遠的故事爭得面紅耳赤。奶奶是個胖老太太,自我感覺非常良好,沒來由的自信讓我很羨慕。她扭秧歌時被人嘲笑像企鵝依舊不以為意,沒有方向感卻從不怕出遠門,因為“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嘛”。
傍晚的小飛蟲常常結(jié)成一堆,走過去偶爾不小心碰到臉上,迷了眼,揉得流了淚才好。我陪奶奶坐在竹椅上,用芭蕉葉蒲扇打著蚊子,聽奶奶跟鄰居老太太說閑話。坐一會兒,便覺得有些無趣,于是站起來,我往少女堆兒里去。奶奶胡同里的孩子大多上初中了,那些男生女生,在上小學一年級的我眼中已然是龐然大物。那些女孩子都健康活潑、臉色紅潤,有著少女特有的生機,她們的表情里隱隱約約帶著一種神秘感——似乎都是揣著些秘密的。我湊過去,想要聽她們講些什么。沒人理會我,就像我懶得理那些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她們眼中的我還只是個小屁孩,還不配知曉,也不會懂得那些青春期的小秘密。
有個叫彩霞的姑娘穿著格子連衣裙,馬尾辮長長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圓臉像一只秋天的蘋果。男孩子們尤其喜歡招惹她,開她的玩笑,她嗔怪著瞪他們一眼,并不理睬。當村南頭一個叫華的白凈男生過來的時候,彩霞的眼神便不斷地飄過去,卻還要裝作繼續(xù)跟姐妹們嘰嘰喳喳講話,眉眼里卻掩飾不住興奮的笑意。華在路口的石條凳上坐下,過了一會兒,我再望過去,發(fā)現(xiàn)兩人都不見了。
我覺得自己洞悉了他們的秘密。我也對男生有過好感,那是我們班的副班長,他有個親戚似乎就住在奶奶家的這條街上。一個星期天,我在奶奶家門口遠遠地見到了他,很詫異又很神奇的感覺。我們遙遙望著對方,什么也沒說。表妹叫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窘迫起來,趕緊逃進了門里,仿佛有什么秘密被窺破了。這件事我跟誰都沒有說,覺得別人會笑話我——這簡直是一定的。
晚上8點多鐘,奶奶便要回家睡覺。開院門的時候,我聽到門口的草垛旁有人在說話,麥秸堆得很高,擋住了我們的視線,但我知道那是彩霞和華。我開門時故意把門上的鐵環(huán)扣得很響,他們卻沒有降低說話的音量,似乎以此證明他們行為的光明正大——只是聊天,不過選了相對隱蔽的角落,不想讓同齡人看見。
他們在談人生與理想,他們的年紀離所謂的未來已經(jīng)有些近了,的確是值得一聊的。那時候我的未來還像白茫茫的一片水域,望也望不到盡頭。我這樣想著,回到家,在炕上躺下的時候,開著的窗戶依舊飄進他們的說話聲,雖然并不真切。他們的聲音混合著蚊帳外蚊子的嗡嗡聲,讓我一直沒睡著。他們聊了很久,當然,彼此有好感的年輕人總是說起話來沒個夠——我也是到中學的時候才有那樣的體會,和心儀的異性,哪怕只是靜靜地坐著,什么都不說,看著彼此眼角的笑意,也挺好的。
后來,他們并沒有在一起,似乎也從沒有正式談過戀愛,而我也忘了一年級時副班長的模樣。
我已經(jīng)到了那時眼中遙不可及的未來??忌洗髮W時奶奶說,要跟我去別的城市看看,大家都笑她。現(xiàn)在,我好想再見到那個神采奕奕的老太太,帶她去她想去的地方游玩。
摘自《中國青年報》2014年8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