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沿河城之后,山勢陡然變得嚴(yán)肅了。一座座山峰昂揚了起來,高低錯落都滿懷了激情,延綿起伏之間曲線變成了折線,擠擠挨挨地隨著山道向遠方簇擁而去?;?,是那種像是被水洗過多少次的灰,在陽光下呈現(xiàn)著深淺不一的色彩。山陰處灌木雜草堆積,因滿山都是石頭,所以只能是一處處地“虬集”著,不得伸展,于是所有的崢嶸都讓位給了大塊的山巖。
左邊的山緊挨著山道,一直擠到了你的身旁,才一下子筆直地高挑上去,長得像城短的墻。右邊是河谷,一條半是干涸的老河,踉踉蹌蹌地擁著山路緊追個不停。一眼望去,亂石堆集,縫隙間滿是野蒿蒲葦,三兩棵禿禿的柳樹在岸邊難以成蔭,所以只成了河岸的點綴。滿河床的石頭難以計數(shù),大的有半間屋大,小的則微如鳥卵,但無論大小都早已失了棱角,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圓來。不用說也可以想到,這里曾經(jīng)一定是河水浩蕩、奔流不息的。不然要打造出那一只只圓滑的石球,天知道要經(jīng)多少年,用多少工!老河很是年邁了,有氣無力地在亂石之間慢吞吞地流浪著。沒了昔日的強勁,多了當(dāng)年沒有的沉靜與清澈。你瞧,凡是可以稍作停留的地方一定就能見到一塊安靜的倒影。
山像是在天上,路在人間,而河呢?就死命地抱緊了路,惟恐失散,相扶相攙地一直流落到官汀水庫。山是太行山,路是遼金古道,河呢?河是永定河。歲月如梭,萬年不崩的太行,永遠會讓人認(rèn)出它的真身,一種不增不減的雄奇。滄海桑田,誰還能識得今天匍匐在谷底的那一條瘦弱的溪流,在昔日曾縱橫馳騁過。誰會想到它千余年來,竟不聲不響地養(yǎng)育了一座偉大的城市——北京。只有路,滿載的是一頁頁的時光,堆積得無處消融時便會攢成一冊書,然后埋進歷史的故紙堆中,慢慢成為過去!
2
山走到一個叫做幽州的小地方時,忽然又跋扈了一下,高大的山峰仿佛可柱天立地。河到了這里則一下子塌陷了下去,真的成了谷。河面變得寬闊了,水也有了氣勢,浩浩蕩蕩,川流奔淌。兩岸之間,有一條石板吊橋相連,這邊是古道,那邊是幽州。
當(dāng)然此幽州非彼幽州,這里的幽州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但身在北方的人,每每聽到這兩個字眼,總還是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那個同樓蘭、夜郎等一同消失的古國。橫跨過七百年的歷史煙云,慢慢地去尋找它時,從泛黃的故紙堆中,人們依稀還能記得,那巍巍太行、滔滔永定河水之間,不知曾躊躇過多少金戈鐵馬;那接連著塞外茫茫大草原的幽深峽谷中亦不知曾有多少狼煙肆虐;那從草原狂襲奔來的一隊隊馬背上的刀客,從這古道上誰知又曾演繹過多少次征人一去不復(fù)還的“塞下曲”……
幽州村,好像是縮小了一千倍、一萬倍的幽州。只憑它那荒涼、閉塞、貧窮就足以配用這兩個字眼。永定峽谷橫亙眼前,村子背倚著大山,那小村就活脫像是位垂暮的牧羊老漢,身上披著羊皮襖,瞇了眼靜靜地瞅著匆匆而過的大好時光,木訥無言,沉靜無聲。那外面的世界仿佛與它無關(guān)了,即使腳底下的羊群也都成了“身外之物”,那樣子儼然就是個哲人,做著永恒而痛苦的思考。滔滔的河水,藍藍的天空,還有河上那座古老的吊橋,天知道它曾經(jīng)歷過多少風(fēng)雨,有時它真的很像寒風(fēng)中的一片黃葉,脆弱得仿佛隨時會飄墮下來。然而它終于堅持了下來,鎖鏈接了又接,石板鋪了又鋪,只是因為這是古村與這個世界相連的唯一一條臍帶。幾百年來,一代一代的鄉(xiāng)民,正是從這條吊橋上走出去,再走回來……
如今,村子因著它的偏僻與荒涼倒招惹了城里人的青睞,偶爾有“驢人”來了,汽車過不了橋,只能停駐橋頭,于是成了一道風(fēng)景,來悄悄,去也悄悄,村里的人不會因此而有半點的勞神,他們像是一棵古樹早已與幽州捆綁在一起。
3
在驚恐中過了搖搖晃晃的吊橋,那小村像梯田一樣一層層地鋪展在山腰上。清一色的石頭壘就,在陽光下折射著白白的光,仿佛一座被陽光融化了的莊園。一位老農(nóng)站在半山的石頭路上癡癡地望著我,表情像是一頭老耕牛,對我的闖入不置可否。
沒有路,所謂的路就是石頭房子與石頭房子之間擠出的一條縫隙。我不知這里的先民當(dāng)初建村時為何會那么吝嗇。后來穿過幾條胡同之后,我明白了。是的,這里根本就沒有土只有地,土對于這里的人來說是昂貴的,所以那一間間房子全是石頭壘成的,只有過去曾經(jīng)為豪紳的人家才會有泥巴做成的門樓,才會在石頭房子的外面罩上一層土黃色的泥巴墻面,才會有鏤鑿雕花的門窗。
門樓早已衰落了,木頭的門板與房梁都同歸于土色。只有那一張張過年時才貼上去的對聯(lián),紅通通地告訴人們,這里曾經(jīng)有過輝煌。照例每一家這樣的門樓下都會坐有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嫗或老翁,老嫗或老翁的周圍照例會圍攏著幾個住在附近的老人。他們仿佛仍為這門樓過去的興盛而追隨、仰慕著,生活之于他們,或許永遠是往后走的……
村子是幽靜的,它真可配得上享受這兩個字眼了。除了一兩聲狗叫,在午后的村莊上空你聽不到任何的聲響。那十足的陽光仿佛將這里的一切都凍住了,聲音、色彩、人的舉動,甚至是思想。偶爾沖破這一切禁錮的是孩子們,穿得土土的,艷艷的,從一條胡同沖向另一個胡同。他們和坐在門洞旁的老人都是這里的土著,也是全部。在這里從頭至尾你看不到一個青壯年,無論男女。
幽州村里唯一的一個青年在村西石崖頂上的那座小廟里。廟叫法云寺,一座只有三間廈屋的古廟。說是古廟也實實在在的是座古廟,廟里的和尚告訴我說是建于金代,可我說它是座古廟,是因為在廟的西屋墻上,至今還刷著“聽毛主席的話”的這樣一行紅字標(biāo)語。這樣的字樣你可曾從現(xiàn)在中國任何一座“古廟”中見過?所以能從“文革”保留下來的東西,那歷史一定是“不淺”的。小廟的西側(cè)是懸崖,懸崖的下面是永定河干涸的河床,那里有村里人開墾出來的一塊塊田地,田地的旁邊便是滔滔奔流的永定河,河西側(cè)緊貼著的又是懸崖,直上直下的像用刀切過一樣,懸崖之上就是那條幽州古道,慢慢地在不急不躁的崖頂盤旋著。
這崖與崖之間就是京西有名的幽州峽谷,或永定峽谷,一條極有氣勢、險而峻的河谷。
4
法云寺里的和尚叫佛傳,四十多歲的樣子。不知七八年前他是如何找到這里的。來了就不走了,除去冬天太冷他要到張家口一帶的寺院里去過冬外,平時他就只一人住在這荒涼的小廟里。廟里零亂得不成樣子,仿佛像個倉庫,我來時他正想收拾屋子。小廟的廟門據(jù)村里人形容說,長年是插著不開的,去了需先叫門。當(dāng)我敲開他的廟門時,他站在門里愣愣地瞅了我好一會兒,看上去有些羞澀,或許還有些緊張,像個大姑娘似的。上到黑漆漆的正殿,上香、禮佛,他一直陪在旁邊。隨便聊了幾句,他身上沒有一點僧人常有的那種傲氣,所以說話也就隨便了。我問他為何守著這么殘破的小廟不去更好些的地方,他默不作言,像是觸了心事。過了一會兒說,“這里的一磚一木都是自己辛苦置辦下的,舍不得,有感情!”說罷便甩了衣袖轉(zhuǎn)身回房了,卻把我孤零零地扔在院子當(dāng)中。望望四周,空蕩蕩的,想著要離開,可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小院就有些盛不下了,把院子里粗大的槐樹晃得沙沙做響,檐下掛角的銅鈴聲也不失時機地揉搓進去,那一刻衍生出的那股子靜,說實話真是讓人心生清涼。我直眼看院子上空湛藍湛藍的天,忽然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不走了,就為著這片寧靜!”
我找到和尚,和尚有些吃驚,隨后便變得驚喜了:“我正想要收拾這院子呢,正好沒幫手。剛裝修完,你看放了一個月了一直沒收拾?!?/p>
“好,我?guī)湍?!”就這樣我留了下來。
也許是當(dāng)初窮怕了,和尚所謂的收拾實際上就是歸攏。屋里的任何一樣?xùn)|西,他都舍不得扔。村里人送給他的幾十床舊棉被根本沒處碼放,我說:“扔了吧!”他不理我,嘴里卻喃喃地叨咕說:“廟里的東西怎么能隨便扔呢。” 一把破板凳,我看他不注意,一揚手扔到了院子里,他一眼看到了又拾了回來??纯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在我剛來時,連這些東西都沒有……”后面我便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和他一起收拾。看到院角堆著一大垛“老炕土”,我問:“這個也留著?”他很堅定地說:“嗯,回頭撒到地里去,你知道這里是沒有土的!”我真是無語了,最后只得戲謔地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信你可以試試!”他也反謔我:“等新的來了,再讓舊的去也不遲!”干累了,和尚說:“歇會兒,我請你喝茶,我這里有上好的白茶!”茶具擺上了,我喝茶純是解渴,和尚好像也不是太懂茶道,只是該有的“家什”都一應(yīng)俱全。喝著茶,有電話打進來,和尚的面容和聲音便一下子藹了下去,說了幾句便匆匆地掛了。誰知,不一會兒,電話又打進來了,我站起身知趣地走到一邊。和尚說了幾句,這次掛得更匆匆了,可那電話這下卻不依不饒起來,響個不停。和尚便一次次地按著拒接,表情變得越發(fā)尷尬起來,我忙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接著干吧!”和尚跟在后面也忙不迭地跟了出來。
快到晚飯時間了,我不知道這位師父是不是過午不食,可我的肚子早已是饑腸轆轆了。出了廟門,村里沒有賣菜的,只有一間小賣店,里面從日用百貨到柴米油鹽都有,不過好像大都是過期食品。我到了里面,店老板有些喜出望出,似乎許久沒有迎來那么大一個“客戶”了。
回到廟里,我炒了兩個素菜,和尚用缽我用鍋。也是干得累了,兩人風(fēng)卷殘云一樣掃蕩了所有食物。晚飯后,到和尚的屋泡上茶又聊了會兒天。夜已深,從屋里的木頭窗子向外望去,黑漆漆的一片,黑得純正無染,黑得沉寂無聲。我和和尚都算是比較木訥的人,多半時間是相對無言地默默對坐著喝茶。對于我來說也許是道場跑得多了,對這些“檻外人們”早已去除了罩在他們頭上的那塊神秘面紗,另外抱著對他們無所求的心態(tài),所以他們在我眼里和凡人沒有區(qū)別——只是眾生。而和尚雖說是個東北人,可總是靦腆得像個大姑娘,或許是沒有在大的道場經(jīng)受過“貢高我慢”的“培訓(xùn)”,所以他給我的印象始終是個自尊、敏感、善良而隨和的出家人。
夜里的法云寺,在昏燭的燈光下透露著一種殘破。朱紅的門窗在夜色中仿佛顯得有些扎眼,槐樹投下的巨大影子罩住了多半個寺院。和尚在西屋里做著晚課,我便在這個叫做法云寺的小院子里獨自漫步,靜靜地品味一番異鄉(xiāng)的寧靜。夜仿佛已經(jīng)很深了,村子也更寂靜了,狗的叫聲也開始無力地低沉下去,只有永定河的流水聲仍舊不緩不急地款款送來。夜風(fēng)中,一陣電話鈴聲從西屋隱隱約約地傳來,屋里人急匆匆地離了座拿著電話走到窗前,“刷拉”一聲將窗簾拉上了……
院子里的光明立刻被遮去了一半,我站在黑暗中,望著像是煮在糖水里的另一半橘紅的世界,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里生起。那寂靜的寺院剛剛帶給我的空靈感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蜇了一下,是什么呢?我的手下意識地摸向一直關(guān)著的手機,心抖地一驚。瞬間,一個已經(jīng)失散多日,燥熱的世界就又回到了心底。我的手僵住了,想縮回來,可我卻看到,西屋窗子里一塊土黃色的窗簾背后,一個孤獨的身影正在焦躁地來回晃動著。我的手終于耐不住按下了開機鍵: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連串的短信發(fā)了進來……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