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樓的位置，沒有人知道以前是座尼姑庵。只是傳說，沒有人真真正正考證過?；蛟S真的有證可考，抑或風(fēng)流人士的戲諷也未可知?？傊?，沒有人會去深究。

還有人說此處以前是一片桃林。這個倒像是真的?！巴阂粓@花滿樓，不及桃開一枝香”，此句已傳遍整個京城。這個說法是有出處的，說的是望春樓的花魁——桃香姑娘。

桃香姑娘是個奇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博學(xué)而多才。許多名人雅士或公子惡少常出入于望春樓，大概多的是想一睹其芳容。傳奇的東西一旦多了些粉飾便出奇地受人關(guān)注。于是，桃香的名聲便很快傳遍整個京城。

只是這樣一個女子究竟是如何流落風(fēng)塵，很少有人知道。有人說她是貴族千金家族破敗后流落于此，還有的說是一個妃子的私生女，更有人說她是前朝親王府的七格格。終是各種各樣的猜測都有，眾人也就不以為奇了，愛信不信的樣子。只是哪位客人無意中在桃香面前提到“七格格”三個字，桃香便立刻變了臉色。本來見她一面都難，這下倒被冷落好不識趣。識相一些的是從來不會在她面前胡說八道的，多的是附庸風(fēng)雅，只為一睹芳容。

七格格是誰，很少再有人知道了。有家室稍微顯赫的人或許曾有聽說?，F(xiàn)在是民國，晚清的氣數(shù)已盡。在街上，隨處可見留學(xué)歸來的女洋學(xué)生，圓頂花帽，卷發(fā)，穿的衣服也洋氣，公主袖，百褶裙。如果命好一些的話，七格格也將是她們其中的一個，可惜終是人各有命。

富貴古難全，何況這樣一個亂世。七格格原本是榮親王的女兒。要說一個格格的命不會太差。只是榮親王的女兒太多了，她又是庶出，當(dāng)然就不太受重視，不過還有其它的原因。榮親王有四個福晉，四福晉是最漂亮也最受寵的一個。后來，和一個姓胡的醫(yī)生有了私情，被榮親王發(fā)現(xiàn)，狠狠地行了一段家法，后來上吊自殺了，死的時候身上還有傷。再后來榮親王府就敗落了。

榮親王的脾氣后來就有點怪了。他不怎么待見七格格，雖然她是女兒中最漂亮、最聰慧的一個。用他的話來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最好是賢惠大智若愚的類型，他才會滿意。

許多時候，她自己在室內(nèi)看書、練琴，琴聲往往哀怨，尤善琵琶。她彈得一手好曲，最善琵琶曲《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還有自創(chuàng)曲《離恨傷》，只可惜沒有人聽到過。她常于室外的一處石凳旁靜坐，一坐就是一個午后。

這處石凳旁是一條回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回廊中常出現(xiàn)一翩翩少年，儒雅英朗。她見過許多次。有時候，眼光就會與廊中人碰撞，只是她并沒有感覺，一如看周邊的風(fēng)景，他只是這些景色中惟一動態(tài)的事物，對于她而言。那廊中人佇立良久，遠(yuǎn)遠(yuǎn)地朝石凳處望來，這時，她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生性自卑，有時候竟害怕與人交流，尤其是一個相對陌生的男子。這個人他是知道的，是她阿媽至交之子名叫李慕云，小時候一起玩過，長大了竟不再相識?？磥頃r間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這些還是從丫鬟口里得知的。

“七格格怎么不去屋里休息？”原來她已睡著，竟未曾想到會有人來。前來的正是那廊中人，“如今秋高氣爽，天氣漸涼，七格格還要多加衣衫啊?！?/p>

“勞煩李公子掛慮，并不礙事?！彼遣幌胝f話的，因為無話可說。只是她最終是個識大體的女子，懂得最起碼的客套。

“姑娘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果真是蕙質(zhì)蘭心之人。”一個陌生人的熱情往往是因為什么被冷卻，最多不過是無言。

“公子過獎了，小女子并非如公子想的那樣好，改日請公子喝茶，先告退了。”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往往顯得突然。那公子并不知道是何意，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而她終是不想多說什么，除了客套之語。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女人遲早是要嫁人的。而她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她的八妹馬上就要出嫁了，嫁的就是眼前這個人。她自是無言。關(guān)于為什么八妹會先于她出嫁是有原因的，傳說她是有郁疾的。

這便是他們的最后一面。她終是連妹妹的婚禮都沒有參加的，并非是小氣，只是因為她真的病了。那段時間，她臥床很久。后來榮親王就急著將她嫁出去。什么皇親國戚，富商巨賈，只是在她看來都不入眼。但凡加了交易的東西總是讓人覺得異常惡心。

再后來，她就離家出走了，永遠(yuǎn)離開了那個冰冷的世界。再后來就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了。據(jù)說，她去了翠仙庵，想來塵緣未了之人也是可以許身佛門的。

這便是鮮為人知的七格格的身世。許多人都說七格格死了，桃香也這么認(rèn)為。她也知道這個故事，是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更多的時候，她不愿讓人提起這個故事，因為太過悲慘。她終是一個面冷心熱之人。

一日，桃香于樓上奏曲。她也彈得一手好琵琶。樓下座無虛席，一曲完結(jié)一曲又起，總之她的面子還是大的。本來樓下像往常一樣高潮迭起，喝彩聲不斷。不知誰大喊了一句：“她不會就是七格格吧？”聲音格外刺耳，樓下一時碎語不斷，亂了場次，有說的，有笑的，有吵的，有鬧的……

桃香像往常一樣變了臉色，無論是誰她是從不給面子的，只要她不高興。正要掩面抱琵琶而去，突然，座中站起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眉宇間有英氣，朗聲道：“大家真是玩笑，她哪是七格格??？七格格我見過。身材比她胖，圓臉，福祥。桃香姑娘削肩細(xì)腰，鵝蛋臉。這樣可就差遠(yuǎn)了。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聽曲的聽曲，別壞了心情?！弊羞@才恢復(fù)了秩序。

那出來打圓場的是八格格的駙馬。桃香曾在街上偶遇過。他們是從未見過面的，準(zhǔn)確的說。而她，當(dāng)時只是看到一個側(cè)臉，她更不愿意正臉去看他。只是此時，她并不感激這個人所做出的一切。因為在她心中，他的舉動和座下的諸多鬧事之人一樣討厭。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這是桃香房間內(nèi)的字畫。而她更希望題上魚玄機(jī)的詩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至于為何有此想法，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那個八格格的丈夫是非要見桃香姑娘的，桃香有理由拒絕。只是不知何時，此人已闖入門中，讓高傲的她很是意外。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進(jìn)入她的內(nèi)室的，連望春樓的當(dāng)家在內(nèi)。

門虛掩，如初次見面的兩個人。他們是從不認(rèn)識的，從常理上說。只是這個很直接的男人突然就讓桃香無處可逃了。她一樣的生氣，只是她知道還有其它事情要發(fā)生。

“蘭姑娘這些年可好？”他像在問一個相識已久的故交。

“公子在跟桃香說話嗎？可曾認(rèn)錯了人？”她一臉不懂的樣子帶著一絲不屑。

“七格格受苦了！”原來蘭惠是七格格的小名。有一個出其不意不識趣的人，捅到了破處。

桃香才不會聽這些人的胡言亂語，七格格是誰，她不認(rèn)識，她是桃香，望春樓的極品。所以她早已是白眼青面，一個轉(zhuǎn)身，如弱柳扶風(fēng)，卻不知竟有一只手極快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這是什么？”她被挽回來，無法掙脫地挽回來。接到的正是那個男子遞上的一塊絹布，她細(xì)細(xì)打開，上面繡著幾株桃花，題蘇軾詩句“竹外桃花三兩枝”，好生熟悉又陌生不堪。這是她親手繡上去的，二八芳齡，初學(xué)女工，繡的正是這個帕子，什么時候不見的，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一如那些她刻意回避的曾經(jīng)。

“這是你落在石凳旁薔薇花下的，我一直都不舍得還給你，最后竟沒有了機(jī)會……”那男子極深情，他在小心翼翼地撕毀一張面具，也在捅破一堵隔離很久的墻。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一雙眼睛很久都不曾流淚，此刻竟有些控制不住。

“有，七格格……七格格是誰？……一個我深愛的女人！”

“你愛她嗎？”

“愛！”

“那你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

“因為她的父親騙了我?！?/p>

“她的父親騙了她還是騙了你？”

"“我不知道他在結(jié)婚的當(dāng)天使了一個掉包計。”

“哈哈！公子真會說笑，但是桃香好感動?！彼鳒I了，什么時候開始，她不再會流眼淚。已經(jīng)記不清了，而現(xiàn)在她莫名地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肮由缘绕?，容桃香打理一番。”說著，那個身影便去了內(nèi)室。

良久，良久。像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等待，比澄清一個逝去的遺憾更漫長。有些等待注定是沒有結(jié)果的，一如傳說中七格格的等待。而此時，終于有人不愿再等待了，他果敢地沖了進(jìn)去。

那個優(yōu)雅馨香的閨房，意外的寧靜。只見床上躺著一個女子的身軀，右側(cè)別著一把匕首。紅色的液體仍在流動，染紅了白色的床幃和帳子，像一朵朵桃花，鮮艷奪目。他曾經(jīng)幻想過的結(jié)局，卻不曾想到在這一刻讓他親眼目睹了，而此刻的心情竟比任何一次想象都慘烈。七格格最終是這樣死的。

他一直認(rèn)為是她父親害死了她，而現(xiàn)在，他卻異常清醒，那個害死她的人正是自己。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