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手心手背都是肉" 一樣的知疼一樣的親

雪花紛紛揚揚，翻翻翩翩，像千萬個蝴蝶滿天飛，柴翠蓮?fù)浦囎印巴咛幾摺保r紅的圍巾迎風招展，在這銀世界、玉乾坤里像個美麗的火狐仙子在蠕動。大年初一日，路上無行人，她頂風冒蝴蝶，獨創(chuàng)一道風景，一步一個腳印，兩步兩個腳窩，端的是扎扎實實，腳踏實地，全像孟姜女兒千里迢迢又要去哭長城，問長城賠她的萬喜良，孟姜女恨透了秦始皇，柴翠蓮卻恨不透：“我那不是人的畜牲，我那沒長人心的畜牲……畜牲！……畜牲 ！……”

張希華真的霸了大尾溝的道，光棍們真的不走那條道了，他們的行為咋恁般齊？——那是因為臉皮羞哩，不能與那“路霸”見面，一見面，不知咋，那一層“臉皮”就不好意思哩——但話不能這么說， 只能說“他張希華不讓咱走那條路，咱就不走了，天下路，通北京，噢，就通不得聞喜城啦”——這叫“君子不和小人斗，該讓路時就讓路”！

張希華掄起他那二十八斤重的“雁牌”大鎬镢，砍這“不是豆腐路”的那條路，他和這條路好像結(jié)了幾十輩輩仇，砍得料姜石頭們火花亂竄。一镢下去只是個白點，兩镢下去裂了個小縫，狠命砍下第三镢，終于啃下碗口大的一塊來，卻伴著咔喳一聲響，響聲過后就覺得怪怪的。舉起“雁牌”大鎬镢，那镢頭咋就像離群雁一樣胡飄起來，“吱吱”怪叫，認定一看，噢，是镢把壞了，只連了一點點……怪不得不聽調(diào)遣了，你之所以恭順地聽從調(diào)遣，是因為被老子牢牢地抓住了把柄，老子這把柄不硬了，你就與老子弄這號事……張家祖墳的石頭旮旯里有棵槐，打從記事起它就只是茶杯口兒那么粗，說明此槐長得艱難，年輪密，必結(jié)實，鋸下來拿在手里掄一掄，很趁手，全像穆柯寨的降龍木，有這降龍木做楊五郎的大斧柄，天門陣就好破多了，這叫“人硬不如家伙硬”，張希華抓住這硬家伙，那镢頭就聽從調(diào)遣了，叫它往東它就不敢給你賊狗日的往西 ，很如人意真聚勁。這“把”上有兩圈金黃色木紋，像兩個箍兒，原來卻是個“如意金箍把”， 只要將汗?jié)B進去，滲透了再干出來，這“把”就使住了。汗往進滲的時候，那“把”上呈深米色以至褐紫色，汗往外干的時候呈“退火色”并析出油漬，干透了就變成褐深紫淺微襯米色的鐵槐色，全像孟獲調(diào)遣的藤甲兵——在油里煮三煮，再拿出來干三干——修煉到這地步，這“把”方算使住了——這套“镢把論”是在實踐中磨煉出來的哲學，哄不了人，你若舍不得將汗使勁往里滲，它就日弄得你使不成……镢頭砍禿了就插進爐火里燒，燒軟了就鉗到鐵砧上打，打尖了再砍禿，砍禿了再打尖，認定火候去“蘸水”，鑒好火色再“淬青”，淬蘸出來“呸”一口：若唾沫花花慢慢流，證明蘸硬了，鋼質(zhì)脆，使不住;若“咝”地一聲冒白煙，證明蘸欠了，鋼質(zhì)軟，使不住;只有“荷葉上面滾露水”，镢尖就會放藍光，敲一下就會發(fā)出悅耳的絕唱，這才把好鋼煉到了我的镢尖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這套“蘸火論”是從老君煉丹爐里煉出來的三昧真經(jīng)，哄不了人，若不把它淬蘸得放藍光、發(fā)絕唱，它就不敵活，日弄得你使不成……遙望中條山的湯王峰，峰頂云蒸霧升，再看張希華脖項上的那顆頭也云蒸霧升，在彌天大雪里，又創(chuàng)一道風景。饃布袋里裝了幾塊“晉雜5號”高粱糕，那高粱糕又名“非洲黑”，也叫“四方磚”——那四方磚當然不勝圓饦饦 ，那非洲黑當然不勝厚燒餅……可惜天上不會再掉圓饦饦了，可惜地上不會再冒厚燒餅了，要想再在我那黃世仁手里“團弄”幾個“圓的”吃，弄不好那是要吃家伙的…… 張希華啃一口四方磚，那磚上就留下兩排瓷光瓷光的牙齒痕，然后往嘴里塞一把雪…… 咣地一聲響，迸出火光來，砍出一個小鐵鍋——原來那是日本人攻南山時遺下的頭盔，在那盔里裝上雪，吊在三根支架上燒，將那幾塊四方楞正的晉雜5號“黑糕糕”放在火邊慢慢烤，烤得里頭冒白氣，肚皮扁了，就把我這會冒白氣的“草料”塞進去，塞進去就能頂住家伙了。棉襖早就濕透了，但沒處換，岳父家不能去，去了那老漢又要胡撕女婿的前襟哩;自已家里也不能去，去了老娘就又得死一回;聞喜城里更不能去，因為圈套落空了，沒有套住兔娃，去了就沒法編了，她那本性又是狡猾而多疑的，要是再欠了我那黃世仁的債，她又和你“驢打滾”，算利息，不把你逼死才日怪哩……張希華掄起那柄大鎬镢，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稍停一會會，棉襖就像鐵一樣冰脊背哩，要想不受“冰”的罪，就得拼命掄那镢——我張希華來到人世上什么本事也沒有，但身上的力氣卻富有，使完了又會生出來，使不完，使不盡，砍一點就會少一點，我就不信砍不通， 說什么你“天生”就是這個樣， 我張希華天生就要篡改你“這個樣”，愚公能把山搬走，我就不信你能硬過太行山 ——人都說我大尾溝是“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我大尾溝人是“苦根扎進了苦海里”，有道是蠶變蛾子蛾變繭，我就不信我大尾溝的門戶總不變——張希華掄動他那撼天的镢，砍得神鬼沒窩鉆，忽聽得背后“呼哧呼哧”喘粗氣， 張希華立刻意識到：狼來了……來了好，老子手里攥著這把“如意金箍撼天镢”，?？衬愕念^，看是你丟頭還是我丟頭，他猛回頭……不是狼……不是狼……原來是我的那個狐貍精，我這一向溫順的狐貍精今天咋就變成了狼，那狼頭上咋就冒惡煙，冒惡氣哩，這惡狼沒有撲過來，反倒閉住那雙美麗的狐貍眼兒坐下去了，臥下去了，看樣子又要驢打滾，只弱弱地說了一句話：“你……這不是人的……攪得我這年……過……過不成……啦啊啊啊……”希華醒悟了：“啥？……過年？……噢——對，今天過年，今天是過年了啊”，他去扶他的蓮蓮，蓮蓮撕住他的前襟，前襟里居然攥出水滴來，分不清汗水和雪水，反正那“雪汗”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看著女婿那雙手，粗糙得全像是“鋸齒”，水泡上面是血泡，新繭前頭是老繭，手背上迸滿了碎口子，流出的鮮血又結(jié)成了結(jié)……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樣的知痛一樣的親 ……蓬蓬的亂頭發(fā)，惡惡的胡茬茬，全像剛逃出監(jiān)獄的賊囚犯 …… “好我的賊囚犯，你前世做了什么孽，卻要遭受這樣的大……懲……罰……”蓮蓮心軟了，蓮蓮心疼了，蓮蓮不逼了，蓮蓮不驢打滾了，到底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把女婿一死一活的往娘家拉，“那老漢”這回沒胡撕女婿的前襟，倒是脫下自己的那件老棉襖給女婿換上了。蓮蓮的侄女在熱炕上，學著戲里的模樣和腔調(diào)，拿枕巾當“水袖”，挽著“蘭花指”，點著姑父的額頭：“我把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狗奴才呀……千 ！……刀 ！……萬！……”立刻被爺爺止住了：“大年初一，不準胡說 ！”

聞喜風俗，“出嫁女初一不吃娘家飯”，走了40里山路的蓮蓮本想討一碗“娘家飯”，但爹卻把臉一吊，吊青了，吊黑了，蓮蓮也就不吃了……蓮蓮想對著娘的牌位磕個頭，但“出嫁女初一不磕娘家頭”，這個“磕初一”的權(quán)力是屬于爹的兒子的，是屬于爹的兒媳的，哪能掄上你一個出嫁女？出嫁女初一到娘家，頭上就得扣篩篩，為了不讓篩篩扣，蓮蓮拉著他就往婆家跑，希華不去，去了娘就活不到初二了——回聞喜，快快回聞喜，聞喜城里還有我更加拽心的事情哩……大尾溝的光棍們扭緊沒有前襟的襖，鉆在墻豁后頭看這場戲：

這就是他老張家出的圣人？圣人就是這慫樣？圣人……咹哼……圣球！

這就是他老張家出的真龍？真龍就是這慫樣？真龍……咹哼……真球！

希華下山了，進城了，這個“年”總算是團圓了，蓮蓮跑出去去找她那“更拽心的”，更拽心的是“先行官”，被趙大媽的餃餃喂出了勁，大腿襠下插根棍，“騎馬打仗”的先行了，但剛行回去又退出來：

“媽！咱家里鉆了一個大活賊！正鉆在廚房偷吃哩！”

“不準胡說！那不是大活賊！那是你爹！快喊爹！”

希華抱起小良珠，良珠卻掙掙脫脫地只要走;他想親親娃的嫩臉蛋，娃卻側(cè)來側(cè)去不讓親;他伸出大手想在娃的臉上“鋸一鋸”，娃卻差點哭起來;他命娃喊爹，娃不做聲。

張希華的鐵石心腸酸軟了——我張希華活個人咋就這樣難？大尾溝的路越修越寬了，那細“蛇蛇”眼見得變成粗蟒了，可我張希華的人緣兒咋就越活越窄了，竟窄到這步天地里，里里外外不是人， 活不成人樣就不按人樣活了，活他個鬼樣也算個“樣”！

出汗、出力、吃苦、吃虧咱不怕，怕的就是“怕丟人”，總不能干到半路擱下吧 ？ 開弓沒有回頭箭，努死也得干到底——他沒有崇高的什么“境界”，也沒有遠大的什么“抱負”，不就是“屎叛?！惫爸窀蛦?？拱他一節(jié)算一節(jié)。夏日里，大雨滂沱，山洪暴發(fā)，有幾處水路得順一下，要不，剛壘的一段會沖塌，希華抓起大門后頭的老鋼锨就往外跑，嚇得老娘也跟著她的娃往外跑，老娘扶住門外的樁，老娘想喊住她的娃，但大雨澆得老娘張不開嘴;老娘扶住門外的樁，老娘想看她的娃，但大雨像層層簾幕垂掛下來，哪里還得見蹤影？老娘看到的是溝里混濁的惡浪，老娘聽到的是惡浪喊出來的惡聲……天黑了，她的娃回來了，她的娃不回來，老娘還能硬硬挺挺地站立著，她的娃回來了，老娘反倒軟軟塌塌地坐到泥水里去了……希華抱起他的娘，娘死死抓住她的娃：“好我的心肝兒啊……娘只當我娃這一出門去就再也不得回來啦……”

“兒回來，兒回來還要砍那頑皮路，砍不通那頑皮路，兒就和它沒個完;砍不通那頑皮路，兒就和它算不了！”娘顫顫地說：“娘肚里有你，你肚里咋就沒娘哩……”

娘病了。娘這回真的病了。1980年秋，在一個風卷黃葉的日子里，娘懷著對她這憨娃的深深的憂慮，很不放心地咽了最后一口氣，那渾渾老眼，遲遲不閉……料理后事的老輩們抹下她的眼簾說：“老嫂子，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 ”

費了多少工，流了多少汗，砍禿了多少鐵家伙，經(jīng)受了多少磨與難，張希華不知道，大尾溝人也不知道，但中條山上的山神知道！閻王殿里的閻王知道！閻王打動他的鐵算盤，打出了張希華的這簿賬：

砍禿八把雁牌镢，磨透十把雁牌锨，前后用了五年整，搬走兩千七百方，至于其它流水帳，老子暫時打不清，有朝一日打清了，傳真到你人世上 ！

——打得清也罷，打不清也罷，反正我這個“鬼”終于打通了大尾溝“天生就是這號路”的那號“不是豆腐路”的料姜路、石頭路 、五尺寬、十里長——10000米 ，這個事實，天清、地清、你清、我清、神清、鬼清——賊狗日的咱都清！

（六）雷鋒叔叔出國了" 留下你一個可真難啊

路，通了，張希華一下放了10塊錢鞭炮，鮮紅的炮花點綴在這條新開的道路上——這是亙古與新生的天合啊……張希華閉目仰天，他那“目”里頭就開始“老婆尿尿滿屁溝潺”，順著那屁臉潺下來，流到鼻祖山下的雙唇峽，突然沖開一個是非窩，那窩里發(fā)出嘿哧嘿哧的聲音來——路通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的，你嘿哧球哩，你有球嘿哧頭，你嘿哧你媽的腿，你嘿哧你娘的腳！

………

張希華躺在“庵”里想：“路，算通了……這水？……？？？……？水？……”

柴翠蓮剛拾了這個“話把”就嚇酥了：“啥？……？？？……？啥？！……”

“沒啥，沒啥?！毕ＨA又說，“真的，沒啥?！?/p>

“沒啥就好，沒啥就好，可不敢再有啥了啊”——柴翠蓮蹦出來的那顆心半天裝不回肚里去。

……引水就得買管子，買管子就得掏票子，管子這東西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回來的，票子這東西也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到布袋里去的……會計李阿姨與我的那個狐貍精串通一氣了，我的“老28”都串在了那個狐貍精的肋支上了，要想拽下一個來，我看就沒那個門……撈外快 ，對，還繼續(xù)發(fā)揚以前“撈外快”的憨精神，反正我張希華有這188斤真本錢，只要舍得我這真本錢，我就不信撈不到錢。瞄準的對象還是火車站，干這路黑活是老手，火車還是那老脾氣，滿大方——張希華上班是給瓷窯“上炭”，下班是給火車“下炭”，白天炭，晚上炭，干累了睡在炭窩里，你不操心都不知道這是“一塊人”還是一塊炭 ，時間長了，炭就鍍到臉上去了，就是打上肥皂洗幾遍，那眼眉和眼圈總是呈現(xiàn)一抹“眼影”般的深黛色，走到大街上，人們指指戳戳發(fā)議論：“你快看，世道變啦，男人也時興化妝啦？”火車站的老站長看這炭黑子干活不保本，就開導(dǎo)他：“小伙子，掙錢是掙錢，但掙錢不要忘了本，沒了本，要這么多錢做什么？”張希華說：“沒忘本，要是忘了本，就不掙這錢了。”

血汗慢慢輸出，布袋漸漸變胖——誰說張希華不知道往自己布袋里弄錢？ 我看他弄得滿美哩。 布袋弄胖了就到聞喜物資公司，那白色的管子叫“聚乙烯”，一米一塊二毛錢，這太貴，試著和小姐搞價錢，搞過來，搞過去，搞得聚乙烯小姐柳眉豎起來：“我們從運城拉回來，說是一米能掙三分腳費錢，刨去工資和房租，還賠哩，你搞搞搞！搞搞搞！有球搞頭！你再搞！就把我賠到老窯里去啦！”——小姐把臉兒扭過去，小姐一見這“描眉畫眼”的小伙就先裝一肚怪怪氣。

……她能去運城掙腳費，咱為啥不能掙腳費？ 但運城離聞喜90多里地，這點“腳費”不都給了客車了？ 又試著和客車搞價錢，票姐晃著一疊車票說：“從聞喜到運城，路程是死的！票價就是死的！死路程，死票價！客運公司定得死死的！你搞搞就能搞活了？！”那雙白玉耳墜，蕩蕩閃閃，光華四濺，一身錢氣……原來“改革開放”了，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急得像活賊一樣跳進海里撈錢哩，能撈多少撈多少，客車原來都成了私人養(yǎng)的東西了，私人的東西都是死的，想讓死人松松口，那是萬萬不能的。想來想去，還是騎我的自行車去，自行車是活的，只要用力蹬，它就給你轉(zhuǎn)，轉(zhuǎn)到運城物資局才知道，那聞喜“窯姐”一米就砍你二毛零七厘哩，但自行車能力有限，緊多能帶180米，將管子盤成大圈子，將圈子捆上這車子，車子就開始顫起來，好在天公送他一路西南風，將他送回聞喜城，但“庵”里不要這號貨，干脆拐向大尾溝——拐上南垣這“人往高處走”的路，這一拐，“路線”和“方向”就不對了，西南風就變成“對臉風”，那“對臉風”就開始和他對著干——不得天時又失了地利，更沒有人和，肚子空了，力氣減了，逆風上行，不進則退，這孤苦伶仃的孤哀子在品嘗著跋涉人生道路的大艱辛和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代價的大磨難，難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就得這般“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嗎？ 就得這樣“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嗎？ 張希華，你的劫數(shù)還在后頭哩，不信你就走著看吧，圣人云，“征于色，發(fā)于聲”、“困于心，衡于慮”、“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而后才讓你成功哩，你離成功還遠哩，遠哩，還遠球著哩！——行到河底鎮(zhèn)，天就黑了，出河底就是料姜路，路上多有絆腳石，絆腳石們只要將他的前轱轆輕輕一頂，車頭就往起挑，挑起就往外倒。行到董村地面，絆腳石頂了，前面就挑了，車子就倒了，再扶不起來了。肚子嘟嘟囔囔要它的草料，聽到潺潺流水聲，原來有人在春灌，先爬到渠上喝個夠，雖說涼水灌腸子，但灌灌總比不灌強?？贷湹啬穷^，閃閃燈動，走過去和澆地人套近乎，這一套，套壞了，澆地人是個大姑娘，大姑娘急忙將“應(yīng)急燈”射過來，射在他的臉皮上，只見一條無奈漢，點頭哈腰靠過來，那樣子全像黃鼠狼誘雞出籠子，大姑娘就繃緊了防范的弦：“別過來！再過來我就喊人啦！”——大姑娘用的是哭調(diào)，“別別別……別喊，別喊……”他求大姑娘：“千萬別別別……別喊，喊就喊壞啦！”……大姑娘銳利的目光挖掘著他，試圖把這無奈漢子認出來，果然認出來了：“這不是大尾溝的鐵人活雷鋒嗎？”——這一套，套好了，姑娘扶他上了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直把他送過河底料姜灘，然后又站在灘頭目送他…… 送了一程又一程……自嘆道：雷鋒叔叔出國了，留下你一個可真難啊——原來姑娘是河底小學的一位民辦小教員，她天天教娃娃們學雷鋒，說“雷鋒叔叔好，雷鋒叔叔好，可惜雷鋒叔叔不在了”……夜幕里，顫顫的車子抖抖地走，全像“三寸金蓮”扭秧歌，哪里有點鐵人味？——“金蓮小，小金蓮，小小金蓮三寸三，巴巴結(jié)結(jié)扭扭捏捏穿了個紅繡鞋，上面扎蝴蝶”——姑娘想起“金蓮謠”。

來到董村，道路更加艱難，把車子放到“挑擔”家——挑擔者，連襟兄弟也，然后背起這百十來斤的大圈子。此地距大尾溝還有十二里，中間過個洞子溝，行到董村老坡口，已是深夜一點鐘，荒荒曠野，朦朦群山，他有點怯火了，毛發(fā)開始豎立，身上直打寒噤，好像有啥預(yù)感，耳目也就格外靈通，忽見亂墳灘里有眼睛……對……是眼睛……幾只綠瑩瑩的眼睛在游動 ，慢慢向他游過來……他立刻意識到：狼 ！

是的。

狼。

狼來了。

狼這回真的來了。

慘淡的月光下，兩只狼文文地壓著穩(wěn)步緩緩逼來，那脊肩上的“菊花鬃毛”根根奓起，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壓人的威勢，雙眼射出的光芒像鋼錐……“嘿！嘿！”那鼻孔深處噴出幾聲“嘿”聲來，噴得坡上的花生米石子滿坡滾……爺爺當年教導(dǎo)的經(jīng)驗爬上心頭：“狼是銅頭麻腿豆腐腰”;“打狼不打頭，打頭丟人頭”;遇上群狼要防狼陣，狼陣的厲害處是前誘后攻;“惡虎不敵群狼”;在這種勢頭下，趕緊背靠堰，防后攻。先別喊人，張希華知道，有人應(yīng)則狼生怯，無人應(yīng)則狼生膽——此時此地，哪得人來？ 所以別別……別喊 ，喊就喊壞啦。張希華開始背靠堰，堰上一株大刺柴掛住了他捆管子的麻繩子，慌急一拉，繩子斷了，那白色的聚乙烯就圈圈開放，月光下閃閃發(fā)光 ，像一道道電弧。狼沒見過電弧，弄不清這人擺的是啥連環(huán)陣勢，弄不懂這人玩的是啥高級手段，兩雙狼眼急速一碰，它們對這問題立刻達成共識：“這是個圈套”——而且還是一圈套一圈的聚乙烯高科技電弧套…… 咱說啥也不能落進這樣的圈套里， 聽說這人就專用這號圈套套兔娃，再拿著兔娃去套那個狡猾而多疑的火狐仙，那手段真是一套一套的，一套就準，套得可美哩—— 這兩只狼很聰明，起碼比兔娃聰明，起碼比“火狐”聰明，看看形勢不好，干脆與他“離婚”，當斷不斷， 必留后患 ，狼拔腿就“離”，絕塵而去，爪子摳起的“花生米”打在張希華的臉皮上，生痛生痛的，它倆跑到很遠的山頭上，卻回過頭來，又與這親愛的張希華難分難舍起來，這真是近不得又離不得，一個“親”字掰不開，就是硬掰開了，還連著心，連著筋，這不把我們的“狼心”給撕爛啦？這不把我們的“狼筋”給抽出來啦？

張希華回到他的窯洞窟窿里，兩只眼瞪得像燈泡，嘴巴張得像窯門，一夜硬是合不上——他趴在他媽的牌位前：“我的媽呵……呵……呵……你娃這是活第二輩哩……嘿哧……嘿哧……嘿哧……”

（七）每年清明節(jié)盼珠兒"" 能到爹的墳頭看一看

管子回來了，開始挖溝。以前的锨镢早就磨透了，砍短了，買新的。使這家伙是老手，要挖就挖深，免得冬天凍;要深就要寬，不寬深不了。干脆統(tǒng)一標準，先開二尺口子，一锨頭以后縮一點，兩锨頭以后再縮點，最后有窄窄小溝就行了。這里的料姜石頭們更頑皮，一天干好了能挖五尺多，干不好只能進三尺……這也是“屎叛?！惫爸窀?，拱他一節(jié)算一節(jié)。拱完180米，然后再到車站去下炭，布袋弄胖了再去運城物資局，回來再“過河底、越董村”，再到“挑擔”家，再背起“電弧”上老坡，只是這回多長了一個心眼兒，拿根棗木棍，挑起那管子，這才走夜路。行到洞子溝下面的三家門溝后頭的老羊圈的鷂子翻身處，不知咋，又來“靈感”啦，毛發(fā)開始豎立……洞里鉆出幾團黑……此物兩條腿，他立刻意識到：截路的 ！

是的。

截路的。

截路的要截他這“路霸”的路了。

張希華開始背靠堰。

小時候曾跟著一個土把式學過甚“尉遲恭三十六小擒拿”，后來就胡練，尉遲恭的真本事沒練來，倒是練了一套“花路套”，花路套上陣不能用，但今天不能用也要能用。掌盤子的發(fā)話了：“打從老子地盤過，留下你的買路錢 ！”聽聲音很嫩，不過十七八歲模樣，“路霸”膽正了——原來李鬼碰上李逵了，就憑我這188斤砸，也能把你這伙嫩條條砸扁編成席，就用花路套打起來，雖然脊背挨了兩棍子，但離死還遠著哩，提起棗木大棍砸下去：“哎呀！舅舅饒命 ！”——原來“此物”舅家是大尾溝。聞喜人把舅家的長輩都喚舅，舅舅就賊狗日的一人給了幾耳巴：“舅舅這管子背不動了，你們給舅老子抬回去！”——這“大路霸”提了他那條大惡棍，那大惡棍端的是正直無私，疏而不漏，挾住這伙鬼，像楊志押送生辰綱一樣把他那聚乙烯電弧套押回去，這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磨得惡人沒奈何 ”——原來為首的喚做楊師，后來楊師團伙到平陸至三門峽102國道持槍搶劫，在全國開展打擊“車匪路霸”的專項斗爭中，被人民法院判處死刑，1994年在聞喜執(zhí)行了。

回來還是老辦法——那“屎叛?！毖刂谏焦吧先?，再從背坡拱下來，彎彎延延，起起伏伏，近看像八路軍挖戰(zhàn)壕，遠看像萬喜良修長城——那是古代中原農(nóng)耕民族抵御塞北馬背民族鐵蹄蹂躪的一種笨拙而無奈的選擇啊——這也是張希華抵御世風、世俗、愚憨、劣性、惰性的一種笨拙而無奈的選擇啊。他在固守著某種陣地，某種看不見的“風尚”的前沿陣地。四面的壓力排空而至，漸漸覺得力所不支，畢竟戰(zhàn)斗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雷鋒在呼喚，焦裕祿在嘆息，嘆息什么呢？難道世人真的聽不懂嗎？

干到夜里12點，自言道：“不早了，收工吧?！北成系摹鞍魟?chuàng)”經(jīng)大汗一浸就腐爛了，潰瘍面在不斷加深擴大哩。在如今的季節(jié)里，細菌容易繁殖，看來不能不管了，再不管就會形成無窮的后患，明天就去見醫(yī)生……一步步挨下山來，走了沒幾步，覺得手腳不聽調(diào)遣了，兩條腿好像載不動我這188斤真本錢了……你們之所以恭順地聽從調(diào)遣是因為老子給你們喂“草料”，老子今夜忘了帶“草料”了，你們就給老子造反了……忽見天地裝進萬花筒，轉(zhuǎn)起來，萬事萬物都由著自己的性兒轉(zhuǎn)，自由扯散，隨便組合，誰也不管誰，誰也管不了誰，胳膊管不了手了，雙腿管不了腳了……天上的群星咋不朝北斗了？ 地上的葵花咋不向太陽了？……我要走的道路不見了，眼前忽生出千萬條小道來，忽生出萬千條斜道來，我該往哪條道上走呢？……天花亂墜，金星亂蹦……他頭一重，腳一輕，眼一黑，身一軟，從生命樹上掉下來，順著大山的脊背滾坡了，滾下去……滾下去……本想拽住一叢“公公草”，但“袞袞諸公”們誰愿意賠著自身的本錢給他拽？滾……滾……滾……

天上的北斗星靜靜地運轉(zhuǎn)著，運轉(zhuǎn)到天幕的老北端，張希華被湯王峰上傳來的豹子的吼聲喚醒了，滿身一片濃重的露水……徹骨的冷……透心的涼……我在哪里呢？……原來他被懸崖邊邊上的一株大刺柴的老刺根給掛住了，大刺柴上的刺針們伸出千萬個“友誼之刺”，恩恩愛愛地勾住他，拉住他，刺進皮肉深處拽住他——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舍不得和他“離婚”哩……掛在高崖上的張希華倒像個攔腰吊在繩兒上的大龍蝦，下面是白云黑霧翻滾著的二百八十多丈深的老黑溝——高高在上的他全像成仙了，得道了，駕云騰霧地“往高處走”哩 ……巨大的后怕震撼了他，兩條大腿內(nèi)側(cè)的肌肉神經(jīng)線一酸一甜地串起味兒來，他死死抱住這棵老刺根，全像被狼攆急了的娃撲進親娘的懷抱里，“炸”地一聲哭起來，全像苦膽給嚇破了，哭地咋就不是人聲哩，刺媽媽那濃重的露水撲漱漱落，咋也哭得恁傷心……忽聽得死去的老娘在半溝的峭壁上發(fā)話了：“我娃不哭，我娃不哭，惡狼最怕娃他媽，有媽照護著我這沒媽的恓惶娃哩”……微弱的星光照耀著他那血淚斑斑的“尸”，望著他那胳膊兒腿腿兒，自言道，大尾溝把你們養(yǎng)到188斤重，你這伙沒良心的東西干到半路就想給我歇套哩……怎能對得起我大尾溝的油菜根，實話告訴你，算卦的給我姓張的算過卦，說張希華這人命大球著哩，只要老子這魂兒在，你這伙蹄蹄爪爪們就得聽從我那“鬼魂兒”的調(diào)遣……又指指戳戳地說中條山：“中條山……中條山……算你賊狗日的心眼亮，沒有把老子放衛(wèi)星，你要是把老子放飛了，你這一輩子就算是欠下了我那黃世仁的血債了，萬里長城不敢得罪孟姜女，你就敢得罪黃世仁？孟姜女哭塌萬里長城八百里，我那黃世仁就和你驢打滾，算利息，你就是賠她一萬條萬喜良當漢，她也不和你松口哩，不把你這中條山賊狗日的給逼日踏了才日怪哩 ！”——他趴在他媽的牌位前：“我的媽呵……呵……呵……你娃這是活第三輩哩……嘿哧……嘿哧……嘿哧……”

………

張希華在運城跑了14回，用2400多塊錢，將2500米管子買回來，埋進去，然后又借了200塊錢買閥門、對嘴、龍頭、彎頭，萬事俱備了，擰開水龍頭，但卻不見水出來——千呼萬喚不出來……日怪，日怪 ，真日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大尾溝這水咋就憨地不知道往低處流呢？

技術(shù)——他碰到了“技術(shù)”這個軟問題。這問題比碰上狼的問題，比碰上李鬼的問題是個更成問題的問題。

他用水桶、橡皮管做試驗，把管頭浸入水桶里，嘴在另一頭吸一下，水就開始往外流，直到將桶里水流完。但這2500米大管子，誰能吸得動？

找到聞喜縣水利局技術(shù)股，股里坐個大姑娘，是水利學校畢業(yè)的，人稱“張技術(shù)”。張希華就與張技術(shù)搞關(guān)系，套近乎， 胡說什么500年前咱倆還在一個鍋里攪過稀稠哩，還在一個炕上搶過枕頭哩，姑娘一臉霧：“……啥 ？……啥 ？”——姑娘記不起500年前的那些稀稠事，但待他很溫和，告訴他，要解決這問題，先將出水口封閉死，然后再往入水口灌水，目的是排氣，也叫“排氣壓”，灌滿了，在下游開封的同時，將上游的管頭浸入水源，問題就解決了，這在水利上叫“虹吸”或曰：“倒虹吸”。

張希華明白了，我大尾溝的水不往低處流是因為我那管子的肚子里生滿了氣，是那氣把我大尾溝的水給氣憨了，憨得不知道往低處流了，要想讓它往低處流，首先是要排出它窩在肚子里的那號氣。

張希華要排那號氣了。

他提了茶壺，開始用涼水灌腸子，弄這事，是老手，對準管子的腸子灌下去，管子咕嚕咕嚕就喝完了，一下灌了一天多。又在泉下挖個潭，買幾塊糖，哄了幾個小學生，讓甲站在村里水龍頭前，乙守在村頭制高點槐樹疙瘩上，丙立在黑溝拐彎處，丁候在黑山山頂上，像一溜烽火臺， 每人拿一根高粱桿，上面掛個尿布也能行，這叫“旗幟”。開水龍頭的甲一打“旗語”，表示要開啦，乙就搖給丙，丙就晃給丁，張希華站在“老婆滿屁溝胡潺”的地方，見丁旗搖動了，將捆著石頭的管頭扔進潭，大家發(fā)一聲喊沖回村里看水，水龍頭嘩嘩流，沒流多會變成尿尿，再一會尿后余瀝，再一會瀝都不瀝了，小潭里的水吸完了——張希華的這一工程只不過是將黑山里的“老婆尿”變成村子里的“老漢尿”，連“小伙尿”都算不上。

事實告訴他：需要修個大水池。

張希華要修大水池了。

山里有的是石頭，但水泥卻在聞喜縣水泥廠里睡著哩，水泥這東西也不是拿兩片嘴嘴說說就能說回來的，一袋四塊半錢，用車子帶，帶到“挑擔”家再背，背這東西是老手，背上董村老坡口，背過洞子溝，背過三家門溝，背上黑山，背進黑溝，背到老婆胡尿的地方。但干這勾當離不了大工，找誰呢 ？ 想起妹夫楊來管。妹夫是喬水溝人，相距七座山，妹夫是外村人，管不得大尾溝的事，但妹夫礙不過大舅哥的臉皮，答應(yīng)了。

雖說時令進入春天，但山里的春天來得遲，泉下倒掛著凜冽的冰柱，他們挽起褲腿往下挖，挖得越深越大就越好，小水潭變成大水池了——“一個憨憨變成兩個憨憨了?！?/p>

第三天一大早，等不得妹夫來，他就進山了。池里積了不少水，下去撈石頭，水混了辨不得深淺，一腳踏進深水里，淹到胸口了。反正該濕的都濕了，就渡到深水處的崖下?lián)浮?，能撈多少撈多少。這季節(jié)，外凍內(nèi)解，見上面土石抖抖落，急切退時卻退不及了，一大片土石塌方了，將潭水推向潭外去，懵懵懂懂張不開眼，只覺呼吸困難，原來埋到胸口了，胸腹推不開泥石的壓力，吸氣就吸不進來，泥石卻隨著出氣的收縮漸漸逼進，如蛇纏老鼠，越纏越緊?？纯囱律?，因塌方而凸出的新懸體，懸懸吊著，豁豁牙牙的，暫被幾根刺根維護著……張開嘴，發(fā)不出聲音來;看溝口，還不見妹夫來;望天空，天上沒有伸下一只手來……喚天，天不靈;喚地，地不靈;喚人，人不靈……漸漸覺得心在下沉，血在冷凝，一團“死”的陰影郁結(jié)在他的心頭……上蒼，難道說我張希華的小命到今天就要結(jié)束了？……大限到來，不可抗拒……漸漸覺得自己像一片飄飄落葉，落進水潭里，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打著旋兒沉下去……要沉到另外一個世界里……我……我……珠珠……爹是有情有義的，爹是懷著對珠珠的刻骨思念才離開這個人世的，在生命的最后一息里，爹心里裝的只有我的小珠珠……每年清明節(jié)……盼珠兒能到爹的墳頭看一看，爹閉不上這雙眼，爹想見我的珠珠哩……原來死并不可怕，它只不過是生命逐漸的萎縮，意識逐漸的朦朧，聽見從遠古幽冥國里，傳來了沉重的安慰聲：“躺下來——，歇息吧——”……又忽覺悠悠上升……好像被判官拉上了黃泉路……好像被小鬼推過了奈何橋……又覺得好累，從來沒有過的累，徹頭徹尾的累，徹里徹外的累，骨頭深處的累，心靈后頭的累——是該“躺下來”，是該“歇息了”……這些年里我奔波在大尾溝的山道上，好像咋就沒有歇過呢？ 這些年里，我顧不上看看我修過的路，今天好像是有空了，那彎彎扭的苦路上……卻望見珠珠追來了，珠珠伸出嫩嫩小手，拉住他的衣襟兒：“爸爸，我要買小炮，我要買氣球”……該給兒子買小炮了，也該給兒子買氣球了，這還是前年個就給他許下這個大愿了……兒子來到人世上才六個年頭，他對生活的追求，只是一串小炮，只是一個氣球，給他買了這些個，他就能與別人的兒子一樣喜喜歡歡過個年……但……爹現(xiàn)在……身……身……不由自己了，只怕給你買……買……不了了……蓮蓮追來了，蓮蓮摟住他的腳：“你這一去就天塌啦，我孤兒寡母年年都過不成團圓年了呵……”蓮蓮來到我張家好像七個年頭了吧，七年來，好像沒給她買過一件好穿的，走進服裝商店里，各種花色的衣服，各種款式的裙子，只要買上一件給她穿，她就能喜詫好幾年，只要稍微一打扮，她可是個能打扮起來的人兒呵……可是……可是……我現(xiàn)在……身……身……由不得自己了，只怕給你買……買……不了了……現(xiàn)在才知道我張希華原來還背了這么一身牽腸掛肚的不了債……死都死不干凈了呵……蓮蓮拉，珠珠拉，小鬼拉，判官拉，拉！拉！拉！全像群狼在老坡口上分我的尸哩……拖泥帶水拉上岸，忽聽天外傳來打雷聲：“哥 ！ 哥 ！”……好像是妹夫在呼喚，又聽得背后轟然做響，水涌潑上來……天真的塌了？——原來是那懸吊著的巨大的土石塌方了，濃烈的塵土好像從水泥車間往外涌，沒有打出噴嚏來，忽長出一個牛鼻子，是誰在鼻子上扎鉆子？直往我的心底痛……

楊來管掐住大舅哥的人中穴：“哥——！哥——！快醒醒——！咱兄弟倆差一點做一路去枉死城了呵——呵——呵——！”

楊來管撲在大舅哥的“尸”上放聲大哭，哭得黑山搖 ，哭得盤山動 ，哭得塔塔山變軟了，眼看著那“三座大山”就要倒下去了……

……他趴在他媽的牌位前：“我的媽呵……呵……呵……你娃這是活第幾輩哩，閻王糊涂的算不清啦……嘿哧……嘿哧……嘿哧……”

………

經(jīng)過這場死的洗禮，張希華知道看蓮蓮了;經(jīng)過這場死的煉獄，張希華知道看珠珠了;下定決心陪我的蓮蓮逛他一回電影院;下定決心陪我的蓮蓮進他一回服裝店;下鐵定決心給我的珠珠買他一串小炮;再下鐵定的決心給我的珠珠再買上他一個氣球！

——此間不樂，他思聞喜了。

張希華騎著車子下山了，那車子除了鈴子不響之外全身響。

張希華的這件事下山了，這件事除了自己不傳之外人人傳。

（八）大智大愚，小智小愚""" 無智者不愚也

用了38袋水泥，水池修成了。

水，終于在張希華力與智的召感下，翻過黑山，越過黑溝，流進了大尾溝村，只要水龍頭一擰，水就嘩嘩流;只要水龍頭一擰，張希華的淚就嘩嘩流，流進了大尾溝人的心田里。

從1977年到1985年，整整八年，一個抗戰(zhàn)。

張希華憑著無私奉獻的精神，憑著頑強堅韌的毅力，憑著為民造福的一顆紅心，憑著拼搏實干的超人斗志，認定方向，選準道路，以驚人的壯舉，完成了大尾溝村的兩次革命，從勝利走向勝利。他的事跡傳過河底鎮(zhèn)，傳進聞喜縣，傳到太原城，《山西日報》記者穆哲民慕名而來，耳聞目睹，大受感動，他報道了張希華的英雄事跡，在三晉大地引起強烈反響。

1986年5月1日，張希華在太原出席了山西省勞模大會并當選為山西省人大代表;1987年8月1日，張希華作為民兵代表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出席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英雄模范”表彰大會，受到鄧小平、胡耀邦的接見，并與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東宴廳赴了一回國宴，張希華從北京戴回一朵大紅花，胸前掛著中國人民解放軍“三總部”頒發(fā)的金質(zhì)大獎?wù)?，金光閃閃，好耀眼。

張希華——這些殊榮，你受之無愧。

老岳父摸著這朵大紅花說：“好女婿，這要是按過去說呀，就叫做‘狀元及第’啦，這‘狀元’——‘及第’呀，就披紅掛花，夸官三日，你在京師里給我夸啦嗎？”

“夸啦，”希華說，“我們?nèi)w代表游了長城、故宮、頤和園，去了中南海，還上了天安門，展展給你老人家夸了三天！”

“我的好女婿，走！”老岳父又說，“跟著爹在咱大尾溝的溝溝畔畔里也給我夸他三天，當年你爺爺說咱家要出圣人哩，咱家要出真龍哩， 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出來啦，這不是出來啦！……自從盤古開天地，咱大尾溝啥時候出過進京的人？啥時候出過上天安門的人？你看看，你看看，這得了嗎，這得了嗎……這不得了！不得了！”

張希華的老爹摸著這朵大紅花說：“哈呀呀， 總有碗口大，去，到咱祖墳上去，給你爺，給你娘，看個夠……”

柴翠蓮摸著這朵大紅花，聲聲淚淚地說：“……你不憨……你這是大智大愚……我沒嫁錯，下一輪我還和你合伙哩”……說著說著就坐下去了，說著說著就臥下去了，又開始了她的“驢打滾”，又開始了她的“淚兒漣漣”……那“君子姑姑”咋就沒有一點修養(yǎng)哩，咋就不怕天下貧僧笑話哩……這水平，咋就能算是“國營的”？

………

孔子曰，大智大愚，小智小愚，無智者不愚也。

——孔子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推算出在天干地支運轉(zhuǎn)到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歲次己卯的“九重”年輪上，大尾溝就要出現(xiàn)一個大才大德大智大愚的大奇人，所以這個“大立論”，那時候就給他立好了！

（九）群眾給咱臉，咱就要“要臉”"" 不要“不要臉”

“五十年代人幫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個人為個人，八十年代人騙人，九十年代人宰人”——此市井閑言，名曰：聲聲嘆。

1996年他擔任縣陶瓷廠保衛(wèi)科長兼巡邏大隊長，1997年他辭去這些職，戴上“大尾溝村黨支部書記”的官帽兒回來了，他要在大尾溝這個大舞臺上唱大戲了，他要在大尾溝這個大舞臺上抖他的“官帽翅兒”了， 我就不信尿不到一個壺兒里，尿不到一壺也得尿 ，不準再像老婆尿尿順著那屁溝旮旯胡亂潺啦，不準再像“三寸金蓮扭秧歌”啦！

召開群眾大會，從那鼻祖山下的雙唇峽里嘩嘩嘩地潺出一堆大話來：

“我張希華要是貪污村里一分錢，我就跪在黑山下，一人過去吐一口， 吐在臉上我不擦，讓唾沫花花把我張希華這個大活賊給活活淹死 ;張希華要是是活賊，我就把活賊繃在槐樹上，一人過去罵一句，把張希華這個大活賊活活的給我日罵死！”

其次召開村委會：咱們都是“官”，是咱大尾溝有頭有臉的“大官人”，這是群眾給咱臉，群眾給咱臉，咱就要“要臉”，不要“不要臉”，群眾拿盤盤端著咱，咱就端端正正的經(jīng)得起端，不要“狗頭不吃盤盤端”。如今到處是“活賊”到處是貪，跟我張希華干，你們就不要想那“貪”，較勁處還得往外攤;跟我張希華干，你們就不要想沾光，就看吃虧吃多少，尤其是干部和黨員，多干活，少說話 ，漂亮話說不富咱的大尾溝，漂亮話說不胖咱的空布袋，空布袋撐不起大江山。

——這就是張希華的就職宣言，全像一堆石頭滾坡啦，嘩嘩啦啦滿山響，他訂的各項制度，就是“鐵里蛀蟲”也休想蛀進去。

他的話，黑山信，盤山信，塔塔山也相信，就是村里那棵無眼無珠的老槐樹也默默地點頭相信哩。

（十）看不透這侯門深似海""" 估不透這海底龍王宮

“大尾溝不富，我就不回城”——他要進行第三次革命了，他要推翻大尾溝的第三座大山了，“我要讓大尾溝的大尾巴高高地給我翹起來，翹立在中條山的山頂上。”蓮蓮讓這“話把”給嚇酥了，她肚里的那顆人心蹦出來了，蹦得死活找不見了，可憐那庵里的好不容易修煉成仙了的“火狐仙子”，從此沒了人心了。

村里窮的除了青石頭就是黑石頭，除了黑石頭就是黃石頭，石頭碰石頭，只能碰出咣咣當當?shù)母F聲音，哪能碰出錢？張希華又拿出自己的三千塊錢“外快錢”，從陜西韓城買回三萬棵花椒苗，名叫“大紅袍”;又借來一千八百元到北垣栗村買回六千棵小柿樹;糶麥折來二百元，扛回兩千棵鉆天楊，恨不得扛回法蘭西國的梧桐樹——只要栽下梧桐樹，何愁沒有鳳凰來，張希華掏錢你們栽，誰栽歸誰，多栽有獎，少栽罰錢——這就是土八路的憨政策。山上到處是刺兒窩，刺兒上面長酸棗，就用酸棗接大棗，帶領(lǐng)村民勁死地干，一下接了十六萬棵，他眼前呈現(xiàn)出一派綠色的希望?！按碎g樂”，又“不思聞喜”了，一兩個月不下山，間或下山了，還是因為忙村事，路過家門而不入——還要再創(chuàng)大禹的奇跡哩。1999年，他動員村民種了60畝煙葉，在大旱之年卻以每畝千元的豐厚回報，報答在這貧瘠的土地上，一年煙葉頂二十年麥 ，賽過蓮蓮的“驢打滾”——希華的“圈套”沒落空，村民眼里閃出希望的光亮——大尾溝有了“前程”了。 張希華又跑關(guān)系，走路子，拿熱臉蹭煙草公司的冷屁溝，將種植面積擴大到200畝;大紅袍一斤賣到18塊;認定石榴價錢好，又組織大家弄山石榴——咱要把甜根扎進富海哩，咱要把富海牽到干山上。張希華與村民們簽定《第一個五年計劃發(fā)家致富協(xié)議書》，那“細則”規(guī)定張三發(fā)展牛羊山獺多少只，李四飼養(yǎng)七彩山雞多少羽，王五種植澳大利亞石榴多少棵，劉六飼養(yǎng)土蜂多少窩……后附罰則十六條，要人人簽字，個個押章。 村民們認為這又是“婊子立牌坊哩，其它村也常弄這號事哩，這沒啥喀”，但等簽字畫押摁上血紅的印記后，這一下算是留下大把柄了，張希華抓住這把柄就變臉：你都給我聽清了，白紙黑字，軟口硬牙——這就是給咱的中國共產(chǎn)黨立下字據(jù)啦，這就是給咱湯王山上的湯王爺許下大愿啦，誰要是“還”不了這個“愿”，我就和他沒個完，誰要是“還”不了這個“愿”，那“十六條”就和你算不了——山民們這才知道大上當。聞喜縣委把大尾溝的大鞭桿的大把柄全權(quán)授到他的“黑”手里，縣政府又給他勢力給他膽，大尾溝的土地爺只好糾集眾山鬼召開新世紀形勢突變論壇會：“有球法， 他如今叫咱往東跑哩，咱哪個鬼還敢給他賊狗日的往西走喀！”村民們不再坐在碾盤上滿足于對命運的解說了，命這東西原來山不拿，溝不拿，就在咱自己手里拿著哩，只要干，它就變。張希華企圖將煙草套在他的大紅袍上，大紅袍套在他的大紅棗上，大紅棗套在他的石榴花上，然后再去套山外的石榴裙，設(shè)置一套連環(huán)套，先套心，后套筋，套成“掰不開”的共同體，套在大尾溝這套老車上。前面是政府牽著鼻子的好政策，后面是那“大惡棍”舉著的大鞭子——在這種勢頭下，不拉也得拉，只能進，不能退，退就滾坡啦，“能讓努死牛，不敢擱住車”——張希華像個大蜘蛛，在編織著他的“那一套”，碰上蒼蠅套蒼蠅，遇上蚊子套蚊子，能套住的咱就套，套不住的咱想法套;張希華像只老母雞，在孵化著他的大尾溝，石頭都能孵熱了，我就不信孵不熱大尾溝這顆冰冷的心。 二十一世紀的曙光已在大山那面展露，大尾溝開始呈現(xiàn)出興旺的氣象來。蓮蓮勸他辭了那“官”，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干不了了，汗也流干了，力也出完了，白發(fā)已爬上了你的頭了。如今老公公又去西安二叔家長住去了，你一個人在山上干一天，回來連一口熱水也沒人給你燒了，你一個人在山上是既當老婆又當漢，我一個人在城里是既當漢又當老婆，咱倆和尚不和尚，尼姑不尼姑，分裂到啥時才團圓？啥時候才能尿到一個壺兒里？

希華說那你回我這山寺來，咱這和尚尼姑不就團圓了，不就尿到一個壺兒了？

撼山易，撼張希華難 ——蓮蓮知道撼不動，也就不撼了，撼了也白撼，白撼還不如不撼呢——石頭都能孵熱了，我咋就孵不熱你這顆“不是人的”心？休說走路君子念三遍，我念了總有三千遍了，咋就顛不過個兒來——可見我們的火狐兒實在修不成個有本事的模范姑姑“好君子”。1999年，珠珠考進山西理工大學，入學需要七千元，蓮蓮只好出去借。說來也怪，只要張希華老婆來借錢，不論走到誰家里，就是沒有也說有 ——蓮蓮知道，這是人們敬奉我那“圣人”哩，這是人們敬奉我那“真龍”哩……看來人世間有難就有易，這“難”和“易”也是一輪一輪跳著的。珠珠啟程了，親朋好友們都到車站來送行，單單不見那“大官人”，山里娃第一回出遠門，這就像狼崽被獵人掏去了，掏痛了狼媽媽的這顆心，蓮蓮千叮嚀，萬囑咐，一串眼淚一串話，要她這“沒爹”的山娃全記住，那樣子全像諸葛村夫臨別念他那《出師表》哩，竟糊涂得“云不知其所云”……蓮蓮好像是那株“離恨天”上的“絳珠草”托生下凡的林黛玉，這一生，只有用珍珠般的眼淚還他的債——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火車吼幾聲，告訴行人：“我要出發(fā)啦！”蓮蓮將兒子推上車，兒子探出頭來仍在人海里尋他的爹。媽說別尋了，你爹忙村事，你爹掉進了刺兒窩，被千刺萬刺地掛住了，這一輩輩恐怕是掙脫不出來了……火車長吼著跑出老遠了，兒子的頭仍未縮回車窗里，一直遙望著中條山，直到望不見……珠珠的眼淚也像珍珠項鏈一樣，一串一串掛下來，從聞喜掛到太原城，一掛就是八百里。兒子走了，趙大媽說那姑姑庵里的憨姑姑：“你也快修煉成圣人啦——他們都走啦，剩你一個‘苦苦人兒’在家里，你不是‘剩人’誰是‘剩人’？ 你家快成圣人窩啦！”小良珠身在省城心在“寺”，小良珠身在太原心在“庵”—— 一家三口四條心。這一日，珠珠給庵里回信了，說苦命的媽媽辛苦了：“咱全家人都應(yīng)全力支持爹的工作，兒子我以后掙了錢，首先給媽買回一臺電視機?！蹦呛┕霉门趿四切艅潘赖乜础拗矗χ?笑著看，又哭著看，看得滿紙淋漓滿紙淚——是啊，二十年前的昨天，誰家有臺電視機就是一件大新聞，二十年后的今天，誰家沒有電視機也成了一件大新聞，尤其在聞喜城開發(fā)區(qū)的富貴窩里，開發(fā)區(qū)家家都有兩臺以上電視機，老婆孩子各看各，所以又獨創(chuàng)一道“無電視機戶”的獨特風景……走進這清清貧貧的淺“庵”里，與眾不同的就是正堂上“三條魚兒”齊心協(xié)力托起的烤制著雷鋒頭像的“九寸圓盤”，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冉冉升起——這個家，說窮也窮，說富也富，大窮大富，無窮者不富也——給人以某種“哲”的啟迪，給人以某種“道”的啟示，看不透這“侯門深似?！?，估不透這“海底龍王宮”。

張希華命苦，這幾年里，天不助他，回村三年，大旱三年，在山上栽的樹，死的多，活的少，但天不助他人助他，天上伸下了一只拉他的手，聞喜縣人民政府將五萬元巨款送上山并決定給大尾溝村鋪油路，要把那條“蛇蛇路”化作一條黑蟒路，化作一條烏龍路。黑山里蘊藏著花崗巖和玄武石，張希華就“招商引資”引來山東濟南石材廠的開發(fā)商;石頭能磨建筑沙，建筑沙的開發(fā)能保護河道不再被掠奪掏挖，張希華就在福州建筑沙廠老總祁培貴的鼻子上扎了一個大鉆子，牽到他的黑山下：“我給你喂石頭，你給我屙金子?！敝泄猜勏部h委“聞發(fā)（1999）第27號文件”發(fā)出《關(guān)于向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農(nóng)村黨支部書記張希華同志學習的決定》，號召全縣人民“學習聞喜的活雷鋒，學習聞喜的焦裕祿”——聞喜出了個活雷鋒，聞喜出了個焦裕祿，于是聞喜縣就掀起了一場六十年代那種學雷鋒、學焦裕祿的新熱潮，豎起了一根強大的精神支柱——現(xiàn)在是需要這樣的精神支柱的時候了呵 ——這是一根擎天柱，它能擎起欲塌的天，雷鋒精神回來了，焦裕祿沒有被歷史的塵土所埋沒，共產(chǎn)黨人的威風又來了！

為將第27號文件推向高潮，中共聞喜縣委聞發(fā)（2000）第19號文件再次發(fā)出“向張希華同志學習的號召”，這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無數(shù)的新人在成長。

如今走進大尾溝，只要提起張希華，人們就流著熱淚像當年蘭考人講述焦裕祿的故事一樣，又一次給你說起他——“他肚里只裝著別人，單單沒裝他個人”——這與六十年代人們評價焦裕祿“他心里裝著蘭考人民，唯獨沒有他自己”的話何其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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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此山川形勢，卻似一架大琴，張希華開拓的彎彎山路似譜入此琴的音符，以亢奮向上的旋律，奏出時代的大風，與人心產(chǎn)生共鳴。 相信黨風、社風、民風、官風會在這一“大風”的裹脅下上升到一個高尚的精神境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