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紺弩是一位熱血詩人。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他追隨魯迅參加左聯(lián),寫下了大量雜文,被譽為“魯迅以后第一人”。他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至今也鮮有出其右者。
然而,真正使聶紺弩享有中國文化人的脊梁稱呼的,好像不是他的雜文,不是他的古典名著研究成果,倒是他的古體詩。在他仙逝數(shù)十年之后還不間斷地有人讀他的詩,研究他的詩,研究古體詩詞在瀕于覆亡時反因他的詩而興旺發(fā)達起來這一文化現(xiàn)象。從這個意義說,聶紺弩是為中國古體詩復興作出了突出貢獻的偉大詩人。
一、奉命寫詩,寫詩自娛
聶詩《八十(三首)》寫于1982年,回顧自己人生、思想工作軌跡。其中第一首:
子曰學而時習之,至今七十幾年癡。
南洋群島波翻筆,北大荒原雪壓詩。
猶是太公垂釣日,早非亞子獻章時。
平生自省無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
詩中第二聯(lián)“南洋群島波翻筆,北大荒原雪壓詩”,出句回顧了自己寫作雜文的開端:1922年在南洋群島的新加坡寫下反駁擁護陳炯明的文章,是自己寫雜文的開端;下句交待1958年——1960年在北大荒勞動受命寫詩,是自己寫古體詩的起始。
為什么選用舊體詩這一形式?聶翁在《散宣生詩·自序》中說:“以為舊詩適合于表達某種情感,二十余年來,我恰有此種情感,故發(fā)而為詩?!?/p>
由該自序知道,作者自17歲走出家鄉(xiāng)京山小城即以熱血青年之身投入“五四”新文化運動,本不再寫古體詩詞的。1957年被劃為右派,1958年到北大荒農(nóng)場勞動改造,為完成當局布置的“寫詩”任務(wù)而寫詩。那是什么年代?那是為了歌頌大躍進等三面紅旗,“萬燭風前各有淚,何人筆下敢無詩”(《記夢》)的年代。聶紺弩本人17歲以前讀私塾、讀小學,古詩文基礎(chǔ)雄厚,完成寫政治詩任務(wù)之暇,技癢難耐,便權(quán)作游戲自娛自樂地寫勞動詩,寫身邊的人與事的詩,幾年下來,便得了數(shù)十首,這便是以后的《北荒草》。聶1962年寫的《贈雪峰》詩表達了當年寫詩的心情:
書買《五百零四峰》,情關(guān)畫虎與雕蟲。
娟娟月影來相照,恰恰君顏別又逢。
萬里關(guān)山詩思澀,十年風雨故人同。
平生正坐無高著,看到絕棋更動容。
詩中第三聯(lián)“萬里關(guān)山詩思澀”就是說的自己被遣送北大荒勞動改造寫詩時的心路歷程。
二、以友為師,以詩酬答
聶紺弩是個不愿平淡茍且,食人余唾的人。他雖有古詩文底子深厚,但仍感不足,曾向多人學寫古體詩?!渡⑿姟ぷ孕颉氛f“我有兩個值得一提的老師,陳邇東和鐘敬聞……多么可愛的兩個老師。”而另外一位老師,也是文友,就是魯白(即張鐵弦)。聶1977年春寫給魯白一組絕句,即《有答(三首)》和《三絕寄出后又得一首錄奉魯白詩師》,僅從詩題就可看出作者對“老師”的尊敬之情?!霸姃伷降仫h飄舉,管得風流嫁與誰”(《有答》之一),向老師匯報自己作詩的背景和心態(tài);“太行王屋憑宵遁,要甚名山葬我詩”(《有答》之二),反《紅樓夢》人物林黛玉葬花之意,表明自己寫詩之意不在為自己殉葬;“蒼天已死黃天立,恨不題天萬首詩”(《有答》之三),表達了因“四人幫”倒臺,換了時代的喜悅心情;“烹牛宰馬難為樂,何不各吟幾首詩”(《三絕寄出后又得一首錄奉魯白詩師》),說的是自己的遭遇雖未得徹底平反,也值得吟詩表達心情。這樣看來,魯白在聶先生心中,不僅僅是“詩師”,而且是暢敘胸懷的摯友了。
三、盡吐心曲,渲泄情緒
聶紺弩思想和人格具有超出凡人的獨立和耿介,因而大不合他所處時代的時宜,因而人到中年開始命運多舛。精神和軀體備受摧折,心中郁悶,且不可隨意傾吐渲泄,詩人便選擇寫詩自我消遣或贈送友人。《對鏡》(三首)是他1976年出獄之初所寫的一組七律?!敖鼞B(tài)狂奴未易摩,仙人島上借吟哦”,(《對鏡》之二)就表達了作者以詩排遣情懷的寫作意圖?!肮律脚c我偶相攜,我贈孤山幾句詩”(《對鏡》之三),直言不諱地表明了自己寫詩是為了排解胸中郁悶。
1963年夏日除夕,是聶從北大荒回京之后的一個大壽期,《六十》(四首)是作者的自壽詩,四首中都提到了“詩”字?!霸姃陙y夢破墻出,老踢中年排闥來”(之一)說的是自己寫詩,是噩運下的產(chǎn)物;“此六十年無限事,最難詩要自家刪。”(之二),是說自己的人生,到過紅色俄國和紅都延安,為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做過事,現(xiàn)今倒要自己刪改自己的詩(心),這是最難的啊!“已省名山無我分,月光如水又吟詩”(之三)表明自己完成自己所研究的文章。藏之名山(流傳后世)的理想難以實現(xiàn),只好吟詩來排泄情懷了。“行年六十千行晚,禿筆支離仍此樓”,因為年已六十,有些悲觀,但表示即使“禿筆支離”還要繼續(xù)寫下去。
聶的七十歲生日是在監(jiān)獄中度過的,其自壽詩為《七十》:
死灰不可復燃乎,戲把前程問火爐。
敗絮登窗邀雪舞,殘冬戀號待詩除。
卷中兵哲人填鴨,夢里葷蔬獺祭魚。
七十衰翁觀世界,從心所欲矩先逾。
詩中“殘冬戀號待詩除”表現(xiàn)了作者以詩為友,打發(fā)漫長寒冬獄夜的心情。
四、獨創(chuàng)風格,不落俗套
多年來,許多評論大家對聶詩創(chuàng)新有獨到的評論,現(xiàn)以《題〈宋詩選注〉并贈作者錢鐘書》作印證:
詩史詩箋豈易分,奇思妙喻玉繽紛。
倒翻陸海潘江水,淹死一窮二白文。
真陌真阡真道路,不衫不履不頭巾。
吾詩未選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
結(jié)句“晚近千年非宋人”意思說自己的詩如果放到宋詩中可以亂真:未被選入不是因為詩,而是因為作者不是宋朝人。其實聶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自己的詩“不道故常,不落俗套”,“他比宋詩更放得開,離傳統(tǒng)的條條框框約束更遠一些,遣詞命意更大膽些”(顧學頡語),用他自己的話說,那是“我詩臆造原無法,笑煞邕漓父子王”(《贈秦似》)。在《答鐘書》中,聶自己的寫詩風格說得更具體,更直接:
五十便死誰高適,七十行吟亦及時。
氣質(zhì)與詩競粗獷,遭逢于我未離奇。
老懷一刻如能遣,生面六經(jīng)匪所思。
我以我詩行我法,不為人弟不為師。
他認為自己作詩的目的是“遣懷”,意即筆隨,是另開生面還是遵六經(jīng),都不是自己事先考慮的事,他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以我詩行我法”即按我自己的標準來寫。他雖然沒有明確的說“我法”是什么,但我們擇幾例可看出他的與眾不同。
如《沒字碑》,從形式看七言七句,非律非絕非古風亦非歌行體,真所謂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需要怎么寫就怎么寫。從題材看,此詩寫在1966年5月,即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和《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之前,且寫的是以揭批江青政治野心為題材的詩,在當時恐怕是絕無僅有的。而《挽荃麟》一詩,卻是選用歌行體,這與一般追悼會上的挽聯(lián)挽詩是有所不同的,聶卻不管這追悼會上安排的讀挽聯(lián)挽詩唁文的人有多少,他就根據(jù)自己的需要來寫,不受格律,字數(shù)的限制,也不受環(huán)境的約束,盡可能地以訴以泣,盡吐私衷,達到情真意切的效果,不留下言已盡意未盡的遺憾。
再如《過刈后向日葵地》,本是借景抒情,可聶卻把割去向日葵后剩下的桿立在地里,象意為戴上右派帽子即在精神上割下了頭顱,這種象意設(shè)喻,恐怕在中國也絕沒有第二個例子;而《挑水》中描寫被改造的知識分子,由于沒有挑過水,桶內(nèi)水淌出來灑了一地,喻為“行后征鴻爪印泥”,挑水時則調(diào)侃為“一擔乾坤肩上下,雙懸日月臂東西”,這也只有聶才想得出來。
聶詩律詩中的對仗,似對非對又可視為對的聯(lián)句比比皆是,如《胡風八十》中的“無端啼哭無端笑,三十萬言三十年”,“無端”對“三十”,“啼哭”對“萬言”就是這種情形,“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雌黃”對“坦白”,也是別人想不出做不到的。
聶紺弩靈魂深存大義,性情耿介正直。他怕犯事曾把許多詩稿燒掉,但最終還是以詩獲罪;當被判處了無期徒刑蹲在鐵窗之內(nèi)之后,他竟絞盡腦汁地又把燒掉的詩稿回憶起來,重新抄錄,才有了以后的《散宣生詩》出版,終以寫古體詩而成名天下。這種執(zhí)著是常人難及的。
可以說,聶紺弩是真正意義上的熱血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