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秋日的陽光懶懶地躺在這片新翻的泥土上。一大群鴿子,白的、灰的、褐的,“咕咕,咕咕”,或信步覓食,或低飛嬉戲。藍藍的天空,一隊大雁,陣列整齊,悠悠向南。
老人剛剛犁完這一季的最后一壟地,老水牛已卸下犁套,在不遠處悠閑地啃著草。老人坐在田埂上,一袋旱煙下了肚,裹起一把稻草,揉揉,軟和了,又從犁彎上拆下犁鏵,輕輕地擦拭。老人一點兒不敢馬虎,幾十年來,每季犁田結束,老人都會一成不變地走這道程序。他絕不會讓犁鏵落下一粒泥土,否則下一季再用時,泥土覆蓋的地方就生了銹。生了銹的犁鏵,犁田時那種“嗞嗞——嗞嗞”的韻兒就大打折扣了。
一只白色的鴿子落下來,轉(zhuǎn)動著兩只黑豆似的小眼睛,看著老人慢條斯理的雙手。老人一把抓過去,胖家伙來不及起飛,就被老人雙手給捧住了。老人低下下巴,用胡子在那潔白的羽毛上輕輕摩挲。小家伙也不躁,“咕咕,咕咕”,很享受的樣子。老人站起身,雙手捧過頭頂,一送,一松,雙臂張開,鴿子也雙翅張開,悠悠地飛走了。
老人又坐下,繼續(xù)侍弄他的犁鏵。犁鏵已經(jīng)干凈,在陽光下閃映著金屬的亮光。
遠遠的一聲炮響,老人的手一顫,鴿子們也一個個抬起頭,警惕地四下張望。老人沒有抬頭,繼續(xù)侍弄他的犁鏵。
又幾聲炮響,接著一片“咔咔咔”的槍聲,鴿子們一改剛才的自在模樣,驚慌失措,“撲棱棱”飛向天空。一隊大雁也“嘎嘎”大叫,亂了陣腳。老人抬頭尋找他的牛,好家伙,跟著一頭母牛已經(jīng)跑出了十幾條田埂遠。老人“嗷”一聲叫,它也不理,直跟在母牛身后,兩條前腿不時地要往母牛屁股上搭。老人罵一聲,繼續(xù)料理他的犁鏵。
村頭騷亂起來了,人們哭叫著,向這邊跑來。老人輕輕嘆口氣,脫下褂子,給犁鏵做最后一道工序——拋光。
慌亂的人群跑到了近前。老人抬頭看了看,誰的手都沒有空著:拎著大包小包,扛著箱子,挑著擔子,抱著雞鴨鵝,趕著豬牛羊,背著襁褓,摟著幼兒,牽著“哇哇”哭叫的少兒,攙著氣喘吁吁的老人……
“打過來了!鬼子打過來了!你還在干什么?”從身邊跑過的人大叫著,一腳也不停。老人仿佛沒聽見,還在用褂子輕輕摩擦著犁鏵。
“都殺人了,快跑?。 庇忠粋€叫道。老人搓著稻草繩,看到他的牛正向這邊走來。
“命都要沒了,還搗鼓你的犁?。 崩先说钠ü砂ち苏l一腳,撲倒在地上。老人也不看,爬起來,用稻草繩盤著繞著他的犁鏵。
槍聲停止了,村子里卻冒出了濃煙。老人抬頭看了看,冒煙的地方,就在他家的地方。老人搬起木犁彎,放到一片荊棘叢里,又做了些偽飾。老水?;貋砹?,顯然也感覺到了恐懼,站在老人身邊,瞪著兩只小燈籠一樣的眼,看著濃煙四起的村莊。
犁與鏵被草繩拴纏著,一頭一個,褡褳一樣,老人放到肩上,牽著牛,隨著人群,逃向沒有方向的地方……
春秋幾度,又到春暖花開。老人回來了,衣服破得沒了樣,人也瘦得沒了形,老水牛老了,卻不瘦。破布擰的繩,牢牢地拴纏著犁鏵,一前一后,褡褳一樣,穩(wěn)穩(wěn)地吊掛在老人的前胸后背上。村里的人也回來了,少了許多,大包小包也不見了。
老人沒有回家,放下犁鏵,輕輕地,一道一道解下破布擰的繩。犁鏵露出來,閃映著亮晶晶的春光。老人將布繩一道道解開,又細細地搓揉,布繩成了一團布。老人用布柔柔地擦拭著犁鏵。
幾只鴿子落下來,瘦了,卻不頹靡。老人從兜里摸出一個饃,揉碎,“咕咕”喚著,撒下。鴿子們飛來,“咕咕,咕咕”,啄食著。
“彈殼都銹爛了,沒用了吧?”一旁撿拾彈殼以鑄犁的人,不知誰這么說一聲。
“彈殼,當然易爛咯?!崩先肃止局?,從荊棘叢翻出他的木犁彎,喘幾口粗氣,擦掉泥土,裝上熠熠閃光的犁鏵,架上牛,“喲”一聲,開始犁田了。
犁與鏵被草繩拴纏著,一頭一個,褡褳一樣,老人放到肩上,牽著牛,隨著人群,逃向沒有方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