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閘人老張年紀和閘一般大。
老張老了,閘還是那樣青春煥發(fā)一身新裝昂著頭矗立在襄堤的右側(cè)。四只長長的腳像鉚釘一樣楔入地里,比樹根還牢靠。襄河水溫順地舔著閘腳,然后一路歡歌涌進閘口,穿過敞開的閘門,與興旺河清澈的河水親昵地擁抱著前行……
老張坐在閘上,吧嗒著煙,看閘,看襄河,看襄堤,看流向遠處的興旺河,看遠處的天,再側(cè)過頭來看那條像蚯蚓一樣彎曲的小道。小道一直通向那片黑黢黢的樹林,老婆和兒子就在那兒。年輕時,他幾乎天天都盼望老婆牽著兒子小虎來到閘上,一家三口在閘上逗樂,然后他背了兒子和老婆一起到離閘百米外的閘管所燒飯。
老了,老張嘆了口氣。老張就要走了,兒子小虎要來頂替他了。他對兒子小虎有些不放心,那家伙從小沒吃過苦頭,干事毛毛糙糙的。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得這個店了,閘管所的領(lǐng)導(dǎo)看老張從沒提個什么要求,在那偏遠的地方守了一輩子的閘,和他一同參加工作的老職工都調(diào)走了,唯獨他還在握閘盤,成天兒跟閘作伴,就主動給他的兒子辦了接班手續(xù)。
兒子小虎高興得飛上天,三天兩頭往閘上鉆,有時騎自行車把老張馱回家吃了飯再送到閘上。老張撮兩口酒后,就站在閘上哼他那跑了調(diào)子的花鼓子。
兒子小虎成人后,老張就沒到鎮(zhèn)上的水利站領(lǐng)過工資了,都是小虎去領(lǐng)的。小虎也就認識了水利站的領(lǐng)導(dǎo)。小虎見了領(lǐng)導(dǎo)職工都遞煙,叔長伯短地叫、阿姨嬸子地喊,站里的人都喜歡小虎,把小虎當(dāng)成了職工,反而把老張這個人忘了。站里的領(lǐng)導(dǎo)給小虎吹風(fēng),小虎,你接了班要好好干,爭取一年后調(diào)到站里,年輕人有前途??!這些事情老張不知道。老張只想兒子接班后像他一樣平平淡淡地管閘,握閘盤子。
小虎成天兒圍在老張身邊,老張說,你接班后,我還要手把手地帶你一年,春天給閘身刷石灰,枯水季節(jié)給閘門上油漆,清洗閘口,啟閘盤時用力要均勻,這些活兒又臟又累,你小子能承受得住么?小虎把煙頭甩到閘口里說,爹,你看,襄河水后浪推前浪,你就放心,我準比你強。老張剜兒子一眼說,哼,別吹牛皮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哩!小虎摸著閘上的欄桿說,爹,那就等著瞧好了。
還有,閘口的魚網(wǎng)你會弄么?小虎有些嫌老張啰嗦,爹,我又不是沒弄過,你忘了,我?guī)湍闾暨^多少次魚??!每次弄到大魚好魚的時候,我不都是按照你的吩咐送到鎮(zhèn)上的站里去了嗎?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啊。爹,我現(xiàn)在是實習(xí)期間,你就放手讓我干,你當(dāng)我的總指揮還不行么?老張又說,兒子,守閘就是守心哩,你要耐得住寂寞啊,不能東游西逛耽誤事情。辦什么事情要把心放在中間哩,拿國家的錢就要拿得不虧心。小虎扯開了襯衫拍著胸脯說,要不,我把心挖出來你看看,爹,你對自己的兒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老張見兒子說得頭頭是道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接到了開閘的電話,老張幫兒子啟了閘,又檢查了一下閘口下游的攔魚網(wǎng)就回家了?;氐郊业睦蠌堅趺匆菜恢男倪€在閘上,他擔(dān)心兒子小虎睡過頭不管事。
老張摸黑踉踉蹌蹌來到閘上。閘口下游有電燈光晃來晃去的,是小虎和一個人在拉攔魚網(wǎng)。這小子這么早就把魚網(wǎng)收了,往回我都要先打電話,等鎮(zhèn)上站里來了人再賣魚。要是鎮(zhèn)上不來人,他就得請個人作證。
老張蹲在一棵樹后看小虎和那人在弄魚。小虎從網(wǎng)里揪出兩條大鲇魚,這兩條大魚不賣你了,我送站長去的。那人說,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小虎說,是孝敬領(lǐng)導(dǎo),先前老頭子弄好魚要我送到職工食堂,嘿嘿,我都送給了領(lǐng)導(dǎo),要不,我能順利地接班?我家老頭子是個死腦筋,他只曉得憨守閘,哪曉得什么人情世故啊!那人的兩個蛇皮袋裝得滿滿的,兩人把袋子系在摩托車后,小虎從那人手中接了厚厚的一疊票子,那人笑著說,你小子,上班第一天就撈了個滿堂彩,合作愉快。摩托車就消失在暗夜里……
小虎叼著煙數(shù)著那一卷票子,老張的火竄上腦門子,他大步扎上前去大吼一聲,狗雜種,你不是人。小虎一哆嗦,票子抖落了一地,爹……老張再吼,滾,老子沒有你這個兒子。
老張又坐在閘上,吧嗒著煙,看閘,看襄河,看襄堤,看流向遠處的興旺河,看遠處的天,卻再也不看那條彎曲的小道了。
小虎扯開了襯衫拍著胸脯說,要不,我把心挖出來你看看,爹,你對自己的兒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