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念千千佛，不如吃茶去，

雖未吃得茶，喜逢有緣木，

知己三兩人，俱是日用佛。

中午，從長江路出來，本想回家睡一會，可是，這里離西津渡太近了，所以還是去了。蔡老師不在，便將車停好，沿著古街走走。游人頗多，拾階而下，向右一轉(zhuǎn)，便是小山樓了。曾經(jīng)在雜志上看過介紹，說得倒也悠閑自得。于是，推開木柵門，高呼老板。老板沒有應答，倒是游客代為答應了，說老板在里面忙呢。我走進小山樓的茶室，脫了鞋坐在沙發(fā)上，想著在這里喝杯茶，小憩一下也是不錯的。

等女主人進來，看著我隨便的樣子，笑著問了一句：“一個人來喝茶也不嫌寂寞？”

“寂寞也是朋友，與她一起喝喝茶不也是一種快樂嗎？”

不管是有心也好無心也好，我也就是這樣隨口一答。主人淺笑而去，又忙她的生意了。而我繼續(xù)坐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些不安，好像總有什么事情裝滿了，要溢出來似的，究竟是什么，連自己也說不清楚，說不清楚的事也只好隨他去了。等了一會，茶沒有來，就跟老板打了招呼，走出小山樓，轉(zhuǎn)過彎，繼續(xù)沿街閑逛著。

跟蔡老師學琴有一段時日了。除了跟蔡老師學習古琴的彈奏，也談談人生失得。蔡老師說天地之大，人在其中何其渺小，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對于天地來說算得了什么呢？當喜怒哀樂過去以后，他一個人面對天地時，又會是什么感受呢？而這樣的時刻又怎能不生滄桑之感？但這種滄桑感與其說是悲哀或傷感，毋寧說是一種豁達。天地之間，此時此刻也只有我這樣一個人有如此的想法，想了也就想了，除此又能怎樣？但即使這樣，我也可如此面對，看看天看看地，在天地之間也有我這樣的一個人存在，如同古街的古往今來。琴音與中國詩歌的境界是相通的，再怎樣滄桑悲涼的感覺也可悠悠平和地敘述，就像悠悠琴音。偶爾也說起斫琴之道，蔡老師說斫琴主要是對木料的選擇，好的木料要有上百年的歷史，最好是老房子的房梁，經(jīng)過上百年的承重擠壓，已經(jīng)去除了木頭的雜性，木頭不會再有什么改變了，就像老僧閉關入定一樣，濾去了心中的雜念，心中有的只是純凈的念頭。木頭也是一樣，只有經(jīng)過歲月的錘煉，才能發(fā)出鳳凰之音。當時聽了，我說過這樣的話：“這樣的老房子也越來越少了?！?/p>

“是啊，這樣的老房子是越來越少了，就是拆遷也很少能遇到適合斫琴的木材，前段時候，雙井路拆遷，寶康找了許久，才找了一兩根?！?/p>

蔡老師言語里有些許落寞之意。我聽了也就跟著說：“如果沒有，我們可以找些大木頭，浸在水里一年，然后拿出來晾一年，咱們就像老僧入定一樣，把木材關個二十年，如此二十年的磨礪，這樣的木材應該可以斫琴了吧?！?/p>

蔡老師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當時略略一說，卻成了日后的念想，心事脈脈里也有了些許木頭的影子?？熳叩焦沤值谋M頭時，看到那里在拆房子，就留意了一下，堆著的木頭著實不少，但沒有如蔡老師所講可以斫琴之木，心有不甘，走進那些拆了一半的房子里看看。這一看不要緊，只見又粗又長的頭梁安靜地躺在屋脊上欲墜未墜。我心里一陣竊喜，又不敢肯定，于是找來工頭隨便聊聊，不經(jīng)意地帶問了一句房屋上的那個木頭。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讓蔡老師去看看，于是，這個下午收獲了這根頭梁。

事事物物是要有緣分的，因為你的心頭有了念想，點點的掛念會在不經(jīng)意間走向你，在看似偶然的相遇中，是那么的相識相熟，你恍然一笑說了聲，原來你在這里啊，而這一恍然里又包含了多少歲月的滄桑、世事的艱辛啊。如同這根頭梁，當初因為長得粗壯而被砍伐成為這幢房子的頭梁，在歲月流逝世事變遷中，也不會知道自己以后會成為斫琴的良木，它只是以它存在的方式默默承受著歲月，直到這么一天，在歲月的變更中被發(fā)現(xiàn)，撣去歲月的塵埃，露出清淺琴音，始為世人傾聽。這種默默的承受與等待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又有多少無奈與滄桑？而這種不知倒真是歲月的知音了。

“盲龜浮木難相逢，機是花發(fā)今年枝。”

盲龜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也看不見，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劫難，盲龜與浮木相遇才得了渡濟，雖是如此這般之難，但心存如此念頭，一閃之間已是歲月相逢，花開今年枝了。

看著木頭落地，懸著的心也算是落地了。本想和木頭待在一起，直到它被運走?？山裉焓嵌宋绻?jié)，答應父母回家吃飯，不能不去。于是，交代了工頭幾句，便匆匆回家，一路上又升起這樣的念頭，如果工頭變卦怎樣？左想右想，倒多了一番坦然，是你的永遠是你的，不是你的再想也沒用。雖有如此坦然之想，可在父母家的端午飯也成匆匆。

看著木料上車，便趕往寶康家。天色漸暗，站在路邊，左等不來右等不到，心情漸漸煩躁，好在寶康陪我一起等著，說說話，心情倒也放松了許多。寶康說起他收集木料的原因，他說他的朋友當中最不穩(wěn)定的是蔡老師，他收集木料，一則是因為這樣的木材越來越少了，二則蔡老師能斫幾張好琴也可打點生計，安心彈琴了。寶康的一席話，讓我汗顏我的自私，寶康的胸襟卻是如此坦誠?，F(xiàn)在能為朋友著想的人真是鳳毛麟角了，如此相遇，也是此生之幸了。說話間，木料已到，下了木料，寶康又去接他的另一位朋友，把我一人留在他的工作室。滿室都是寶康做的泥叫叫與泥塑。寶康制作的泥塑的粗狂的表現(xiàn)張力，讓鄉(xiāng)村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看著寶康的泥塑，想著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組詩《鄉(xiāng)思》，想表達的不都是這樣淳樸自然的生活。也許蔡老師、寶康與我心里的生活就是如此，才讓我們?nèi)绱说叵嘤鱿嘀?/p>

寶康的朋友好金石，此來是說瓷印事的。說話間也是豪氣滿腔，寶康拿出一方瓷印，他的朋友幾刀便成就了這方“水云間”的閑章。寶康的朋友說起了下刀的感覺，就如壽山石一樣?，F(xiàn)在有塊好的壽山石不容易，一旦得到不敢輕易下刀，生怕一刀下去破壞了壽山石的自然之態(tài)。所以，一般有了壽山石都要放上很長時間，就像是對待朋友一樣，每天都看看它，想想它，日積月累，心里有了它的形，進而有了它的神，這一刀下去，就感覺到天地之間是這樣的無與倫比。聽了他的話，我雖然沒有看過他刻壽山石，但我的心里已有他和壽山石的神了，念念之間，那些虛幻的東西漸漸真實起來了，所謂陰陽一體，虛實一心，動靜有時，也不過是如此罷了。

出了門，走了很遠，還想著這滿滿的一天，下午是與頭梁的對話，剛才是壽山石與鐵筆的對話，再往遠里想，是陽春白雪的對話，是春風燕語的對話，是暑氣荷花的對話，是秋風落葉的對話，有已知的，也有未知的，這已知的和未知的，就像夜晚里的群山隱隱約約，時來時去。驀然抬頭，看見一彎山月斜掛夜空，想這一天已經(jīng)悄然而過，不覺潸然。是啊，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即使再多的記憶，也只是記憶；今天尤在眼前，而明天怎樣，尚且不知?？刹还茉鯓?，今天都會過去，明天仍會來臨，這不知的知也許就是在歲月滄桑里的喜悅吧。

最近，蔡老師說我琴音里有了些許的滄桑之感，老師的夸獎，著實讓我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