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彌漫著興奮說笑聲的車廂里，我仰靠在豪華大巴的座椅上，任車輛在攀高的公路上左彎右拐地急馳，我依然能夠進入似睡似醒的冥幻狀態(tài)，窗外的奇峰深壑真真假假地在眼前掠過，那個怪怪的問題也不時在腦子里掠過。

停車場到了，沒人打聽這里的海拔。每一步都按照預想進行，接下來是排隊乘坐索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工作人員助推著跨進吊箱的。粗大的索繩剛剛被拉出空中，吊箱便在顫抖中升高前移，有些恐高的我這會兒才算清醒過來。

很快，我們到了一片山巔平場?？梢哉f“登山”完成了，也可以說“登山”從這里開始。設(shè)計者有意識地留下幾段通往最高峰的石階，讓游人來象征性地體驗?zāi)_力攀登。

現(xiàn)代旅游都向往名山巨岳，但又不愿意攀越，不知道這樣的游歷能夠收獲到什么？峨嵋、華山等好多地方都是這樣完成的，去了，游了，看了，也不甚了了?？商┥讲灰粯?，每個中國人都很熟悉，又都很陌生，無論他是否來過。

我雖然是第一次登臨，但此前卻“來”過許多次，只是無法看清它的容顏。

這次好不容易走近了它，我想認識它，一定！

二

有眼不識泰山、泰山壓頂不彎腰、責任重于泰山。云云。在中國，沒有哪處山岳像它那樣頻繁地融入人們的語匯，并且大多是作為莊嚴、尊貴和威權(quán)的象征。

一路上，我總想到有位老雜文家對泰山的稱謂：矮矬子！因為五岳之中泰山最低，他憤恨的是封建皇權(quán)不顧事實而對泰山作了無限拔高。

每個游客都會想到泰山的與眾不同，就是歷代帝王親臨泰山封禪，使它逐漸有了一座座紫墻建筑，有了涂抹著濃厚帝制色彩的歷史和文化，有了空前絕后的至尊桂冠。五岳之伯，呼吸宇宙，罄其極雄、極偉、極貴之辭，對泰山極盡贊頌。

過去幾千年間的陸路交通，無論古人怎樣描繪，相對于今天現(xiàn)代化的高速公路和鐵路，他們驅(qū)趕著馬車所走過的不過是稀疏地覆蓋在大地上的幾道羊腸小徑。但史籍有記的為數(shù)不多的圣駕遠行場面，泰山獨享半數(shù)以上，那都是不難推想的最為壯觀的行進場景。

漢唐時期，從京都長安到齊魯泰山，盡管隨行隊伍腳蹬的是棉布鞋靴，每天要穿越飛揚的塵土或深滑的泥濘，但長長的封禪大軍首尾不見，前頭華蓋飄聳，文武百官緊隨其后，千乘萬騎，車轔馬嘯，一路旌旗招展，浩浩蕩蕩。隊伍行進到哪里，哪里的空氣就會凝固起來。

有漢之前，秦始皇到過泰山，他是到泰山封禪的肇始者。當年他率領(lǐng)這樣的隊伍轟轟烈烈地開出咸陽森嚴的城門，一路上，天下百姓無人敢于正視。史家記錄項羽和劉邦這般豪杰當初曾目睹過這種陣勢，但也只能趴在山旮旯里偷窺，盡管這種威嚴沒讓他們心驚肉跳，卻也使他們感慨萬端。皇帝親臨泰山，其陣列肯定比他們所謂的親征去應(yīng)對敵軍要更加講究，更加齊備，更加注重威儀，連每次挑選出來的上千馬匹也都是最雄駿的。因而，皇帝封禪也是歷史上規(guī)格最高、最為壯觀的陣列，當然也是最為耗費、最沒有實際效用的征旅。

北宋王朝，都城定在今天的河南開封，皇帝去泰山要比西安省去一半的路程，但在交通極端落后的古代，這仍然是一次漫長的遠行。在契丹面前忍氣吞聲一再退讓的真宗頭腦發(fā)熱，不惜假托祥瑞也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他的隊伍歷經(jīng)千里跋涉，十七天之后從到達泰山，到封禪活動結(jié)束返回汴京耗時共四十七天。也許他不累，但整個朝廷都累了，全天下人也累了。

三

皇帝要到泰山舉行國家大典，朝廷上下那種忙碌氣氛我們不難想象，古人為此付出的艱辛也不難想象。可是，西岳華山、中岳恒山距離長安那么近，為什么古人偏偏選定路途遙遠的泰山？我問過自己，也問過史籍。盡管泰山封禪的歷史可以寫出一部厚厚的書來，但說到這個問題時，專家們都未免有些“浮皮潦草”，只說泰山東臨大海，是太陽升起的方位，象征著生命的源頭。因此，有人進而將泰山說成是“方處萬物之始”。我想，恐怕更為重要的是由于秦始皇的開先河作用，后世帝王才把它作為神山。做夢總是娶媳婦的光棍漢董永們只能看到一株老槐顯神，而一國之君指認的靈物當然不可小器，于是便有了這座神山。至于史書說早在秦之前已有七十二位賢君登臨泰山，恐怕只能當作傳說，如果將其作真，那得他們?nèi)甲≡谔┥桨胙g。

自秦至清，史籍上確切記載的到泰山封禪祭祀的皇帝共有十二位，這個比例與兩千年間登過極位的帝王人數(shù)很不相稱。據(jù)說，皇帝封禪必須有突出的治國功績，必須天賜祥瑞。其實這些都不是約束皇帝封禪的條件，諸如天下安寧，鶯歌燕舞，百姓安居樂業(yè)的“大好形勢”，哪個皇帝都可以自我評估出來，至于編造幾個鬼都不信的所謂祥瑞由頭，更是易如反掌。我相信多半皇帝都有“泰山情結(jié)”，只是千里跋涉不易，攀上頂端太難，更早的時代別說沒有石階，連最簡陋的山道都很難說有啊。

在回程的索道上，我從某個角度遙望到了泰山的梯級小路，有些地方似乎是90度往上延伸，確似云梯懸空，路雖狹長，卻整齊規(guī)則，很富節(jié)奏感。在索道未建之前，那是登山的通道，據(jù)說沿途有許多石刻，許多景觀，許多傳說，而我倒是很想體驗一下攀越那種“云梯”的感受，只是索道改變了人們登山的意義。就那么短暫的一瞥，我還想到在這道云梯建起之前，連吃酒進湯都不曾淌過大汗的皇帝大臣們是怎樣到達山頂?shù)?？再驃壯的馬匹也無法上來，一切依賴人力背扛抬運，包括這些尊貴笨拙且柔軟無力的活軀體。

古人沒有今人幸運，現(xiàn)代交通愈來愈便捷，到處開會，到處旅游。歷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國君爬到泰山頂上封禪，那可能是朝廷在深宮之外召開的僅有的幾次“大會”，他們領(lǐng)教過的大山恐怕就是上過泰山了。那次，漢武帝來到峰頂，極目四野，無比感慨：“高矣！極矣！大矣！特矣！壯矣！赫矣！駭矣！惑矣！”

深居簡出的皇帝駕臨如此絕頂，引發(fā)多少感慨，我們都沒有理由苛責。今人是靠準確的海拔測量數(shù)據(jù)獲知眾多山岳孰高孰低的，否則我們也只能像先祖?zhèn)兡菢討{感覺判斷。

四

今天有人對泰山較真，當然不是沖著這座大山的。

大地上的自然物體中，泰山是被歷代帝王使用得最多的一個工具，也是形體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工具，其時間跨度之長，典禮之盛，都堪稱空前絕后。

不過，泰山頭上的奪人光芒到明朝建立之后，有過一個時期的黯淡。朱元璋與陳友諒在廬山腳下的鄱陽湖一戰(zhàn)，轉(zhuǎn)敗為勝，從而奪取天下，完成了從一個赤貧農(nóng)民到開國皇帝的驚世歷程。朱元璋坐了二十多年龍椅，忙過了立國以來的諸多要務(wù)之后，想到這位強勁的對手卻長眠在武昌山下一座野冢之中。他或許想過，那次水戰(zhàn)假如是對方得手，天下雖然還是這個天下，但屬于他“朱重八”的卻只有供他藏尸的處于某個角落的一抔荒土，像后來的陳友諒一樣?？墒牵菆鏊畱?zhàn)的轉(zhuǎn)機只在瞬息之間，往事不堪回首，驚出一身冷汗的勝利者忽然記起那個云僧周顛，記起鄱陽湖邊的匡廬大山，不由將他那次大獲全勝歸功于這座大山的神力。

從那個深夜皇上的一次驚心回憶開始，廬山的榮耀不言而喻，一座清冷的山嶺迅速被政治化，新王朝還別出心裁地將其晉升為“岳”。不久，廬山距離新都北京太遠，皇帝不便親臨祭拜，使它作為明帝國的圣山并沒有留下多少實跡，除了其核心場所天池寺屢屢得到增修之外，明朝歷代朝廷對廬山的尊崇大多體現(xiàn)在文字上或口頭上。比如，不斷稱其上空有蛟龍顯舞，如此反復渲染竟達十三次之多。

明王朝崩潰之后，籠罩在廬山頭上幾百年的政治光環(huán)漸漸消失在天風流云之中，及至現(xiàn)在，廬山那段榮任圣山的光輝“履歷”已鮮為人知。人們普遍知曉的是它的雄峻秀美，是李白在那里留下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美夸張，是它伴著領(lǐng)袖詩詞而家喻戶曉的蔥蘢四百旋的險峻盤山路，是當代偉人坐在藤椅上遙看廬山云空的那張著名圖片讓人聯(lián)想到這座名山生發(fā)的政治煙云。峰巒之間彌散的不再是隱隱古剎的梵鐘清音，而是大廳里震響的權(quán)力暴怒和不容分辯的強制話語。牯牛嶺上滾滾翻動的云河霧流，濃蔭中悄然坐落的一幢幢典雅別墅，還有會場空氣的凝固和惡化，還有高層冤案和全國性大饑荒，與當初大明天子感念的祥云庇佑之類的圣靈毫無關(guān)聯(lián)，也毫無相似之處。

其實，朱明王朝奉廬山為神靈，原本也是出于一種老套的政治思路和教化手段。朱元璋一再宣稱在他大戰(zhàn)陳友諒及獲取大統(tǒng)之后，多次得到仙僧指點，而這個新生政權(quán)的最大恩人卻回歸竹林，隱于匡廬了。所以，他要為其親操御筆，在廬山立碑建亭，以致興師動眾經(jīng)時累年高筑九十九盤山道，以運送那塊御制石碑?？墒牵?jīng)在風起云涌之際以其雄才大略為他作過指點，千真萬確地助他開國，又助他立國的高人劉基，最后卻死于非命，抱憾而終。

一代又一代帝王熱衷于泰山封禪，名曰為蒼生祈福，實則向天下宣示皇權(quán)，往自己臉上貼金。如今，帝制終結(jié)一個世紀了，皇權(quán)天授的理念也早已被顛覆了，但一個在神山面前跪久了的族群卻似乎難以那么快速地、強健地站立起來，有些游人仍然仰望著它的所謂神圣而來，甚至有人將其譽為民族精神的象征。雖然這樣改頭換面是出于無意，但卻陷入了另一種滑稽。如果硬要將一座山岳與民族精神掛鉤，那就肯定輪不著泰山。在南岳衡山，當年國民政府建有中國最大規(guī)模的抗戰(zhàn)烈士陵園，其中祭供著張自忠、趙登禹、佟麟閣、郝夢齡等五十余名為抗日殉國的將領(lǐng)靈位，葬有數(shù)以千計的將士遺骨，被冠稱“抗日陣亡將士總神位”。名山忠骨，在歷史的章節(jié)里是涂抹不掉的。那里的享堂神殿，那里的石墻碧瓦，那里滲著血跡與淚痕的尖塔玉碑，以及整個南岳的青木綠籬，都會向我們詮釋什么是民族精神。

五

登頂?shù)穆烦滩凰愠粤?，但也不很輕松，我隨著形形色色的游人彳亍而上。我沒有興趣去觀察間隔出現(xiàn)的這廟那閣，也沒有時間去細讀那些濫如補丁的碑文和石刻。從頂峰上的石壘小院里出來，忽見側(cè)面山嶺有片開闊之地，那兒天風悠悠，一塊塊臥石如牛，早有三三倆倆的游人于石上小憩，這是泰山上唯一的一處能夠讓人放飛心情的景觀。我趕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腳下云掩霧罩，無法領(lǐng)略“一覽眾山小”的壯闊了。聽人介紹，這兒是泰山看日出的地方。

一路歸程，讓我們目不暇接的還是那些空洞的文字涂抹，說不清有幾處御筆，更說不清有多少達官顯貴的得意涂鴉。當?shù)氐母刹吭偃蛭医榻B說，泰山是一座文化山，我想，不如說它是座“政治山”。幾千年中，所以讓它氣喘吁吁的背負所謂神圣使命，除了它獨特的地理位置，還或許與其石質(zhì)有關(guān)。泰山石是制作園林景觀的理想材料，也很適宜于人工刻鑿。我想，假如它不具備這種地質(zhì)特點，也許它就不會被鑿得千孔百瘡，也許歷史就不會讓它背負起如此沉重的“報廢文化”。

當然，歷史需要這么一個古怪的角色。它被人綁架登場，又被強行紋身，一次次粉墨亮相，一次次重復表演。我突然感到了泰山的可悲。

吊箱在空中滑行時，我還是看到了它群峰錯峙的壯美風光，想象過它在蒼冥天穹下高峻嵯峨的雄姿，也曾在圖片上見過泰山一些山體上蒼枝翠葉披展的古樸優(yōu)美，還有一些裸露的巖石如健壯的肌塊。泰山原本是俊朗英氣、青春可人的，原本是一處可愛可近的清秀山水，卻被折騰得蒼衰老邁，了無生氣。

如今，游人乘坐高懸的索道直達大山的肩頭，它能夠展示給我們的只是一個“頭顱”。而在它的頂部，聚集著古老的樓臺亭坊，還新建了幾所看似古色古香的賓館，該有與不該有的建筑幾乎擠滿了游人所能目及的空間。

那一刻，我越打量，越覺得泰山像個被層層纏裹的病夫。

泰山傷痕累累地帶給今天的許多古董、故事和歷史痕跡，由于浸透過漫長的時光，使人們無法否認它們的文化價值。但是，無論是從自然審美的視角，還是從文化演變的視角看，泰山在其幾十個世紀的所謂榮耀歷史中堆積起來的不過是一處深蘊著悲劇意義的荒誕文化。

伊河岸邊的那條小徑

洛陽的黃昏是浸透著歷史感的。

行走在伊河兩岸，偶而登高望遠，一派夕暉西照、山水蒼茫的晚象給人展示著遙遠的漢唐畫卷。

我不知道伊水位于古城何處，只有眼前這沿崖而鑿的密集佛窟與千年古剎隔河相望，只有這聞名于世的名勝標示著時空深處的方位。

然而，不知是我讓洛陽失望，還是洛陽讓我失望，我第一次走進古城的匆匆游歷，是在茫然和汗浸中完成的。

一

夕陽漸漸西下，我于匆忙間拾起脫卸的毛衣走出香山寺。導游約定的時間到了，我們不得不加快步履。

驀地，一個藍色的指路牌從頭前閃過：白居易之墓！

可怎么也來不及了，箭頭所指的那條隱蔽在蒼翠松柏之中的山間小道，或許是古城有意在我臨走時拋給我的一個想象。

想象，往往比親身游歷更真切，更開闊，更美妙。

于是，洛陽那個傍晚的時刻對我來說，一下子就有了意義。

小徑很深，也許不會通向峰頂，可沿著它走進去，一定能夠到達千余年前那個詩雄紛起的時代。

中國歷史漫漫幾千年，最為鼎盛的文學時期莫過于盛唐那段詩歌繁榮史，而提到唐代詩歌，人們首先想到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好比科舉考試刷出的金榜一樣，狀元榜眼探花之后的進士們就無所謂名次了。

十幾個世紀之后，白居易仍和李杜一起而家喻戶曉，至于他長眠在哪里，對于一代代向孩子們教習唐詩的老師和家長來說，是不重要的。對我來說，也不是多么重要。我只是一個留意者，從宜昌的三游洞，到廬山的花徑，再到杭州的西湖，白居易這樣重量級的文化先賢所留下的足跡，當然就是今天的文化了。否則，那些名勝就會像別的某些景點一樣，被導游說成是某個僧人或傳說中的神人來過。

不過，我也沒有去刻意追尋。盡管我知道白居易的墓地在香山寺之側(cè)，但經(jīng)導游反復催促就將其忘記了。而在離別之際，一塊鋁合金的路牌能夠喚起我的懷想，是因為古城的夕照富有穿透力，是因為伊河岸邊的叢林格外幽靜而神秘。

二

讀白居易這個人，遠沒有讀他的詩那么容易。

今天的一些唐詩研究專家把白居易稱作“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不僅是因為他積極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發(fā)起和領(lǐng)導了新樂府運動，大力吁請“非求宮律高，不務(wù)文字奇”；而且，其前期的作品貼近社會現(xiàn)實，關(guān)注百姓苦痛。白居易的藝術(shù)成就僅次于杜甫，作品當時就流傳極廣，被人繕寫模勒變賣于市，連新羅（今朝鮮）那么遠的商人也來熱切尋購。他的這類詩作很好讀，其創(chuàng)作傾向也很容易被今人理解。

可是，我相信還有許多和我一樣的讀者至今沒有讀懂的是，白居易的筆下不但沒有多少“主旋律”作品，什么“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之類，也不過是描繪江南的自然美景；相反他還創(chuàng)作了大量諷喻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詩歌，如《賣炭翁》，如《觀刈麥》，等等。他的這類直接諷刺政治時弊的詩作多達一百七十多首，幾乎都是揭露社會黑暗腐敗，反映民眾災(zāi)難和痛苦的，宋代有學者還將其匯編成了一部《白氏諷諫》。更有勝者，他那首更為著名的《長恨歌》，給了王朝最高統(tǒng)治者以極其尖利的諷刺，揭露皇上耽于聲色，“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矛頭所指，正是當朝皇帝沒死多久的老祖宗?？砂拙右姿篮?，唐宣宗卻為其撰了挽詩，稱贊他“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文章已滿行人耳?！?/p>

世上有了白居易，同時也有了一個屬于白居易的時代。

因而，說到白居易的作品，也許因為有李杜在先，在上，而不能說他代表著那個璀璨奪目的詩歌時代，但說到白居易的人生，卻別具一種典型意義。

三

就在我大步流星地離開香山寺的時刻，陣陣晚風也在山下的河面上匆匆疾走，一路上劃出滔滔痕跡，而岸邊忽上忽下攀登不停的疲憊旅人，卻衣衫不動，汗涔涔的感覺里，根本不知有風存在。

這風來自遙遠的漢唐，它吹過古老的河流，循著自己的軌跡，今人是無法感覺的。還有那條看似寬闊并且波濤起伏的伊水，往前沒走多遠就嘎然斷流了。斷流之處的河床上裸露著泥沙和雜草，也散落著雜亂不堪的垃圾。這似乎應(yīng)了我說過的那句話：某段歷史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繁榮之后，便又歸于破敗和荒涼。

本來，洛陽的河流就是歷史之河。它的時代早已終結(jié)，只有岸崖上的石佛和古剎，只有林子間靜臥的詩人永遠陪伴著它。

伊水已經(jīng)黯淡的波光，已無法照映出詩人峨冠博帶的身影，還是讓我們再回到那道幽遠的小路，回到濃蔭中的詩人身邊吧。

白居易出身寒門，二十七歲進士及第，未久便入朝為官，直至刑部尚書，走的是一條無數(shù)封建士人先后走過的人生道路；入仕后，又不斷地賦詩為文，直至終生，看起來與許多類似封建官吏的人生歷程沒有多大區(qū)別。然而，白居易最大的“與眾不同”，也正是體現(xiàn)在他的人生歷程上。

一生置身于險惡莫測的封建官場，白居易雖也遭遇過貶謫，也有過坎坷不順的日子，比如他因上疏請捕殺武相賊，而被貶為江州司馬。但是，與他之前之后的許多顯達者比起來，其仕途要順利得多。雖然他沒有能夠像張九齡、賀知章、王安石、范仲淹那樣高居相位，但其最后的官職也不能說不顯赫。更為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文學追求上也實現(xiàn)了“登峰造極”。也就是說，像他這樣，在為官和為文兩方面同時取得巨大成功，并且基本順利地走完自己人生道路的封建士人，我不知道能否找出第二個白居易來。

封建制度為天下士人設(shè)計的所謂人生軌道，其實是充滿兇險的，是難以預測的。但是按照這種人生設(shè)計，能夠得到的人生機遇，白居易都幸遇了，能夠到達的人生境界，白居易都實現(xiàn)了。

相形之下，更多的人未能實現(xiàn)這種“雙重境界”，不少人以其人格、生命，乃至整個家族的命運為代價，還尚未登臨到一種“境界”。若以善惡劃分，其正正反反的典型不乏其人。

在漫長的封建歲月里，知識分子的道路是誘人的，但也是狹窄和殘酷的。與其說白居易是那種時代一個典型的成功者，不如說他是一個罕見的幸運者。

四

白居易的一生，可以說實現(xiàn)了人生理想與個人命運的完整結(jié)合，但遺憾的是其并不“完美”。

這就要說到我們在許多讀物上讀不到的另一個白居易了。

白居易一生創(chuàng)作了三千八百四十多首詩歌，多達九十三萬余字，據(jù)說后來某個帝王的詩歌數(shù)量超過了他，但多半是捉刀者為其代筆。因此，白居易堪稱中國古代產(chǎn)量最高的詩人之一。但他后期的作品，所記錄的幾乎都是自己極盡奢侈的享樂生活。作為朝廷重臣，在漸入老境之際，離任閑居，寄跡佛道，臥病三日有妻看婢撫，倒也無可厚非。但他除了每日高臥，靜賞“枕前看鶴浴，床下見魚游”的仙居家景之外，就是吃酒行樂，“手里一杯滿，心中百事休”是其自己形容的內(nèi)心寫照。

從他后來的詩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沉迷于“魚香肥潑火，飯細滑流匙”這種極其優(yōu)裕生活的白居易，是一個熱衷于書寫“小青衣動桃根起，嫩綠醅浮竹葉新”之類詩句的頹廢詩人。也有人統(tǒng)計過，說他后來寫狎妓的詩篇要遠遠多于他反映民眾疾苦的詩篇。翻開《全唐詩》中的白居易詩卷，你讀到的完全是一種日復一日的百無聊奈，是徹徹底底的醉生夢死和頹廢墮落。但唯一可貴的是，晚年的白居易自號“醉吟先生”，并且在自己臨終的前一年還在整理自己的詩文，將所有作品毫無隱瞞地留給了后世。

白居易活過了古稀之年，在古人中肯定是高壽者，這是上帝對他的再一次成全。對比白居易天堂般的晚景，使我不由得又想起李白和杜甫的凄涼晚年來。李白過于放達，雖然也有過展才濟世的強烈愿望，但其骨子里只是一個純粹的詩人，憑著他的那種浪漫豪氣，也只有永遠醉眼朦朧地去作“水中撈月”了。杜甫則抱定憂世情懷，帶著他的天真，戴著他無法掙脫的“十字架”，在極度貧困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李杜兩位詩歌天才，在藝術(shù)上他們是至今尚未有誰能夠超越的成功者，但在政治生涯中都是一敗涂地，都是個人生活道路上的失敗者。

五

白居易終生主張“窮則獨善其身，達到兼濟天下”。其實，在“窮”的階段，他并沒有獨善其身，至少在文學中表達了強烈的憤世情緒，只是他沒有惹怒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集團；顯達之后，他也沒有兼濟天下，而是漸漸沉湎于個人的富貴榮華之中。試想，在君權(quán)世襲的極端專制社會體系里，所謂兼濟天下，不過是虛幻的社會理想和孤獨的良知表白。

晚年白居易創(chuàng)作指向及其詩風的變異，使他徹底喪失了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文學良知，使他完全回歸到了一個封建官吏的本質(zhì)和面目。這種巨大的反差，至少反映了其人格的兩面性。而這樣的兩面性，使他得以在封建體系和文學創(chuàng)造兩個領(lǐng)域游走自如，這正是許多封建文人無法望其項背的。還可以換句話說，整個封建體制下的文人價值取向及其人生道路，包括伊水河岸的千年古道，就是為白居易設(shè)計的，就是為白居易這樣的少數(shù)人設(shè)計的。

白云蒼狗，偉大詩人卻并未遠去，他倚靠著那座森然廟宇，面向?qū)Π睹苋绶涑驳拇蟠笮⌒〉姆鹂?，靜聽著古剎悠遠的鐘聲，永遠地“獨善其身”了。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這就是白居易。

別離的最后一個瞬間，我再次回頭看了一眼那里沉睡著的模糊的詩人，看了一眼那條小徑已經(jīng)模糊了的路口。

洛陽，只給我留下了一道山林間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