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些時候
他還將離開然后再次回來
回首如同被他飼養(yǎng)的一頭馬匹
他需要牽著而不是飛馳在狂熱的風中
在微小的空間里
他們嗅著彼此未曾哭出的眼淚
更多的時辰他和這匹溫順的馬兒相對而立
此時———
黑色的胡須梳理著他紛亂的思緒
黑色的布鞋糾纏著他路程中的塵
黑色的對襟開衫如同他的低語
在新鮮的往事里他們共同選擇了敞開
而不是包裹這件簡單的事情
使他那雙黑色的眼眸在往事的木棰里
滲出了奶酪和黑草莓
———引題
1、白描手法與原生態(tài)的詩意嫁接
對新疆來說,詩人郁笛是個外鄉(xiāng)人。
對外鄉(xiāng)人來說,詩人郁笛是新疆的孩子。
在新疆的詩歌界,郁笛是一個穿著游牧族皮衣的回游者。他的語言如同一團溫暖的羊絨,他的思緒如同一個白色的皮具,他的詩歌構成如同一件既可防寒又可趨熱的保暖小皮夾衣,使他得以在新鮮的往事里來回游走而不至于被擊倒在異鄉(xiāng)之地。
在中國的大地上,生活著多少以游牧性質(zhì)為主體的詩歌寫作者?他們遠離自己的故鄉(xiāng),試圖在他鄉(xiāng)以詩意重構一個自我的詩歌王國,語言是他們?nèi)找娲蚰サ拇骤F,時間是一盆缺鈾的碳火,他們精細的思緒如同祖?zhèn)鞯墓爬瞎に囋跁r間的隧道里升起一股股深藍色的火焰。這些火焰,使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結下的憂郁之癥得以化膿取炎。在郁笛的九行詩集《新鮮的往事》里,這些火焰忽明忽暗,指引著我們逃出深陷事物的誘惑之旅,也破解我們深陷愛情迷霧的失意。在郁笛的九行詩歌《那些麥田》里,在看似超常簡單的敘述當中,我們從簡單的詞語構成和往事片斷里嘗了一碗味道十足的鄉(xiāng)野奶茶:你使用了韭菜一樣簡單的表情,對著一片麥田揮動你菜蔬般的天真和親切的笑容/卻忘記了,我的存在/使一雙農(nóng)人的眼睛陷入怎樣的惶惑/你要我學你的樣子,在一片麥田里擁抱陽光/你忘記了我們應該繞行的阡陌小道,你的腳上/粘滿了這個春天的泥濘/為一片麥田還是韭菜爭吵/……告訴我,你是她們沒有遺忘的孩子,或者是遺忘中被丟失的一次幻想??!/多么短暫,卻遲遲不肯到來(節(jié)選自郁笛九行詩《那些麥田》)。在這首九行詩里,不難看出詩人回味的是他與一個與之結伴的她,同時出現(xiàn)在鄉(xiāng)間原野的場景,在面對一片麥田時,這個隱匿的她需要我和她一樣在面對這片麥田時“學她的樣子”“在一片麥田里擁抱陽光”,而這個她,腳上“粘滿了春天的泥濘”當著一片麥田竟然為了這個麥田是否是一片韭菜而與我發(fā)生了爭吵,并從而引起了我這個農(nóng)人的直白的“惶惑”,在低于麥田的愛情里,詩人要求大山轉述他的惶惑“告訴我,你是她們沒有遺忘的孩子”。在大量以詞語風暴為實驗基地的詩歌領域里,這種看似白描似的詩歌小畫,卻能在九行詩句構成中,向閱讀者傳達出一種介乎于回味與回思的傷感味道,同時,也因為它的詩歌在場設置在野外的麥田里,而使得仿佛認識,或者進入過麥田的詩人與閱讀者都曾發(fā)生過類似的一幕般感到格外的清雅與遙遠。而另一首《躺在地毯上仰望》也有著類似的功能與理療作用:我回到地毯上,在黑夜的寂寞里想念一個折磨我的人/比燈光更低一些吧,那些爬滿書面的文字和血液里的癢/像一群黑色的記憶再一次逃遁/你去了哪里/哪里的一片草叢,掩藏了你在一些好日子里的壞笑/我把自己放平在了地毯上/像一個巨人的腳印/我的思想長成了一根裸露的腳趾,眼睛里冒著青煙/我看不見生活,有多么低/你深埋在我懷里的哪一次哭泣……在這一首九行詩里,詩人郁笛是一個“沒有家的躺在地毯上的愛情游牧者”,他的落寞,他的執(zhí)著,他的可愛,統(tǒng)統(tǒng)都在兩個詞語,即思想的“腳趾”和眼睛里的“青煙”所劫持,一個孤獨地失聰于愛情領域的詩者,他離開了床,離開了正常的夜晚,就連他的詩者情懷也是那么地正常而緩慢,但卻是這種表面上的正常和緩慢,讓詩者露出了他對人性與愛情的旁觀,作為詩者,我看不見生活有多么低,如同“你深埋在我懷里的一次哭泣……”,在愛情對象提供的哭泣里,生活的低又具備怎么樣的沖擊力呢?通常,女性的哭泣不便于出現(xiàn)在詩歌當中,因為眼淚自身已經(jīng)說明了被敘述問題的癥結所在,眼淚同樣也壓縮了敘述空間上長升的最大可能性,如果動用女性的眼淚來表達詩者的在場情感,閱讀者將會越過這兩串透明的類似于雨滴露珠的女性的眼淚忽略存在于雨滴和露珠中的甘甜和潤澤。但是,在這首詩里,郁笛以孤獨的在場,讓“放平的地毯”和“我看不見生活有多么低”來“仰望”那個“在黑夜的思念里”跑來“折磨我的人”,而她“深埋在我懷里的哪一次哭泣”,我竟也摸不準這哭泣到底來自于怎樣低處的生活?……或許,每一個愛情的對象,在特定的哭泣里,都濃縮了一種生活的低濃度,它不高,但放進水里,就將水和一切流動的物質(zhì)有了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可以是酒精,也可以是茶,更可以是奶,或者是中草藥也無妨,當它浸入一個詩者的懷抱,受溫于這個獨立的詩意空間里,哭泣的意義不在于哭泣自身,而在于來自哭泣之外的另一類懷抱,比如:理智的裂縫;日常的困厄;愛的繩索;或者恨的派生體等。
通讀郁笛的九行詩集《新鮮的往事》,我們可以在一個又一個場景的替換當中感受到詩者直白進入當下在場的核心軸位,往事的一切可能即由此而引起的思緒變動中的細弱光波都在這個核心的軸上反射出另一層透明的逆光,作為提供這個核心軸位的詩者郁笛,他以一顆坦誠,熱烈,溫情,專注,敏感而豐富的靈魂,為閱讀者呈現(xiàn)出一位男性詩者對待事物,事件,愛情與回憶的原生態(tài)狀態(tài),這種接近于大地本真面目的原生態(tài)詩者,在中國的男性詩歌群體中已經(jīng)不為多見,在習慣閱讀那些“情感不在場的詩歌文本”之后,我們對這類“情感在場的低調(diào)回旋”多了一些久違的溫暖。這種溫暖,被詩人郁笛以類似于兄長和父親般的口吻加以轉述之后,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情感稀缺的遞補:一個夜晚陷入了昏暗的燈光/一扇偶然開啟的窗戶里瞬間的蒼茫/怎樣抓住這浮市里的稻草/就像你給我的一點點稀缺/一碗小米的菊豆和花生/日子里的開花結果/一點點延長……(節(jié)選自郁笛九行詩集中的《就像你給我的一點點稀缺》),這首詩歌的最大特點在于它的另一種意味深長的“一點點稀缺”和它內(nèi)在情緒的“延長”感。在這首九行詩歌中,郁笛將一直轉述的那個白描體,也就是愛情的直接對象以黑白筆墨進行了染色,使它在詩歌中的空間擴充為大,更大,到最大,然后,在閱讀者的心理對應中形成本體情感缺失中的稀有暖意,當“夜晚陷入昏暗的燈光”時,來自于“一扇窗戶”里的“瞬間的蒼茫”為整首詩歌營造的在場感提供了最大的共享特質(zhì),而正是這來自于一扇小窗戶的瞬間的“蒼?!?,它抓住了一個浮市的稻草,那么,在詩人的眼中,這個稻草是什么呢?它具備什么樣的魅力呢?它引起了我的何種感觸呢?原來,它來自于這樣一種稀缺,即來自于“一碗小米的菊豆和花生”,正是這種日常的指對,它以樸實而強烈的響應引起了我對蒼茫浮生的反應,并由此而延長一點點日常生活中的開花結果,可以說,這是一首結構弱小、用詞弱小、指對弱小,但卻形成了思緒強大、空間強大、共鳴強大的閱讀稀缺感,而這種稀缺感恰巧流露了一種郁笛詩歌中的原生態(tài)美學概念,這無疑也是郁笛九行詩中的精神內(nèi)涵之所在。
以白描手法和原生態(tài)的詩意嫁接來實現(xiàn)詩人在場的最大可能性,這是郁笛利用九行詩來體現(xiàn)的最佳場景和情感立場之所在。在郁笛的另一首九行詩中,這種手法的狀態(tài)體現(xiàn)得更為立體化:一個人/你去了比遠方更遠的地方/無人知曉,這是一條路/……/一小片陸地上生長的思念/一棵樹可以舉首天涯/……/我說,用我們的一生可以懷念的地方只有一個/從出生,到死去/這是一個悲劇的開始還是結束?(節(jié)選自郁笛九行詩《現(xiàn)在我只剩下了這一點點》)在這首詩里,詩人也提到了“愛情的重荷”,但那只是陪襯詩人思索整個事物趨于本真面目的一個符號,越過這個符號,詩人的思念到達了一個比遠方更遠的地方,而那個地方是“無人知曉的一條路”,在那里,有一片生長在陸地上的思念,在那里,有一棵可以舉首天涯的樹,那是一個永遠出發(fā)于我們情緒之前的駐守于遠方的路,也正是我們用一生都在懷念的一個地方,我們“從出生,到死去”用一生在懷念的一個地方,它對于一個承受愛情,承受人生,承受回憶與承受時光的個體來說,是一種“悲劇的開始還是結束”呢?而這首詩歌在結尾處也給出了詩人自己的答案,“現(xiàn)在我就剩下這一點點”思索,除此之外,我,一個詩者“沒有多余的需要”。詩人只能在詩歌中自然成長,這是詩人的自省與幸運,郁笛在這首詩里即做了成長,也做到了自省,這種成長與自省在詩人的另一首九行詩《黑夜的鳥群》中得到了最豐富的展現(xiàn):黑夜在這一刻,陷入更深的黑暗/就像我們在這一刻找不到內(nèi)心的邊疆/想象著你的長發(fā)像一片墜落的樹葉在靈魂的谷底,徒勞地掙扎/那些黑暗是怎樣聚攏起更大的黑暗,像一只鳥/馱動更大的鳥群,把黑夜的漿/劃得吱呀作響/那些折斷、動蕩、持續(xù)的不安,是黑夜在上升/我們終于要看到這一群滾動的濃煙,慢慢消散/它們要挪動的,是一塊在命運中漂浮的,石頭/有一些疼痛難以避免/有一些黑,正日趨明亮。這首詩歌是詩人自我內(nèi)省狀態(tài)的“動”“靜”彈唱,黑夜與黑暗是已經(jīng)接近于靜止的外界,當然,也是沉淀一切往事的幽長峽谷,在這個幽長的峽谷之中,你的形象轉換為“一根長發(fā)”,這根長發(fā)像“一片墜落的樹葉”般在“靈魂的谷底徒勞地掙扎”,此時,所有的“黑暗聚攏起”更大的黑暗,這黑暗的遞進“像一只鳥”“馱動更大的鳥群”將黑夜的漿“劃得吱呀作響”,黑暗在詩者的意境里,終于發(fā)出“折斷、動蕩和持續(xù)的不安”,使黑夜在詩者的冥想中不斷上升,而這一刻,“我們找不到內(nèi)心的邊疆”,但卻能看見這黑暗“滾動的濃煙在慢慢消散”,它像鳥群一樣挪動命運的石頭,使一種漂浮的疼痛在黑暗中趨于明亮,詩歌伸展到這里,詩人對往事的回味已經(jīng)開始有了悲歌的意味,然而,這悲歌卻因為建立在更大的悲歌之上,也就是作為異鄉(xiāng)詩者漂浮在他鄉(xiāng)的一種對命運的認知與挪動,從而,使這首詩歌完成了凌駕于悲劇之上的力量,使詩歌中出現(xiàn)的“你的長發(fā)”和“墜落的樹葉”,對存在于幽長峽谷中的對黑暗的思索碰撞出了石頭般的重量。
2、在異地,以處子的狀態(tài)進入詩歌,這是距離純潔最近的一堆白雪
郁笛的九行詩集《新鮮的往事》收錄了他創(chuàng)作于2006年4月至2007年3月期間的一百首九行詩歌,相對十四行詩歌的構成與節(jié)奏,郁笛用一種近乎于夢游的經(jīng)歷重新介入了已經(jīng)脫離開他身體的那些往事,不錯,往事是脫離了他的身體,但往事中彌滿于心的傷感、動蕩、惶惑、不安、內(nèi)疚、溫情,甚至接近于中世紀的浪漫,卻又使詩人將新的周邊的事物與景致重新以往事的模樣二次進入歌唱的宮殿,他夢游在這新舊交替的宮殿里,獨自一人,時而低聲吟誦,時而大聲狂呼,更多的時候,他由兩個自己同時組成:一個沉溺于往事的追趕和重現(xiàn)當中,而另一個,則又拿著一把掃塵的小掃把,在清掃溫熱的傷口,同時,也清掃那些落在傷口上的雪。原本,我對男性的愛情詩歌不再心存共鳴,甚至在閱讀的過程中無法克制地產(chǎn)生出一股強烈的懷疑狀態(tài)。尤其是當下,在遠離戰(zhàn)爭,遠離災難,遠離貧困的城市版圖中,一些自以為是的男性詩歌創(chuàng)作者,以愛情為詞語的利劍,想通過這劍上的光芒穿透來自于事物成就的光輝,但在接近事物本質(zhì)的過程中,那些透過男性語序包裝而成的愛情詩歌,往往極其恰當?shù)胤磻隽四行栽姼鑴?chuàng)作者們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對待愛情的———如果在愛情面前始終無法保持一顆虔誠的心,那么,在充滿虔誠的事物本質(zhì)里,離愛最遠的人,將會行走得更為艱難。令人感到溫暖的是,郁笛的這部九行詩集《新鮮的往事》,恰恰為我們敞開了他對待愛情,以及自虔誠的此愛情中間滋生出來的對待一切事物與往事的彼愛情,從“此愛情到彼愛情”的演變,著實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異鄉(xiāng)詩人行走在他鄉(xiāng)之疆域的游吟姿態(tài),這種姿態(tài),仿佛一把落滿灰塵的老式東不拉琴,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一個充滿詩意的過路人從墻上摟進自己傷感的懷抱,即而在透著月色,亦或是落著白雪的窗前輕輕地彈奏……
面對這部《新鮮的往事》,我希望閱讀者不要單體閱讀,如果我們能夠像欣賞一個民間藝人的夜晚預習般,不被注意地走近這個民間藝人的葡萄架下,也許,我們聽到的不是他在舞臺上的混合琴聲,而是一個前者對后者近乎于陶醉的忘情低吟———詩人的虔誠姿態(tài)由此而成立。是一次偶然的相遇/還是冥冥中的期待/一場寂靜里降臨的雪/在春天里鋪滿了我的街道/這個早晨,我獨自打掃著命運的塵埃/是山野的風,是林中的飛翔,是潔凈里/無法被放置的一次劫難/有多么艱難啊,一場雪與春天的遭遇/使這個季節(jié)的愛情無處躲藏/已經(jīng)有多么久了/這一片潔凈的雪,漂在異鄉(xiāng)/那個夜晚,烏魯木齊的春茶館里徹夜無眠/那個夜晚,烏魯木齊的燈光下白銀如霜……在這首詩人的低聲吟唱里,我們看見了一個獨自打掃命運的散客,他從春天的白雪中走來,卻又消失在春天的白雪里,這也許就是他的愛情實質(zhì),也使他的詩歌情懷更加接近于春天的消亡和雪的潤澤,這個被春天和雪劫持的異鄉(xiāng)之客,他的詩意使烏魯木齊的春茶館徹夜無眠,也使烏魯木齊的春雪白銀如霜。難道這往事就這樣隨著春天和白雪消亡了嗎?不是的,它在春天和白雪中潛伏了下來,在適度的與往事的對視中,它來得如同對你奔跑的記憶:我看見你奔跑的姿勢/……消失在遠處的叢林/你在自己的身體里存放了足夠多的藥/在另一個早晨迎來往事中的疾病,而我呢?我又要起床了/你的睡眠/需要在枕頭上有一分鐘的纏綿/或者停留/這個長夜的去處/有多少悲切夢寄他鄉(xiāng)/緩慢。浩蕩。/舉棋不定卻又要再一次出發(fā)———/這荒原上的遷徒/已經(jīng)隨著水草的方向,不可逆轉/……在這些低吟中,詩者有愛情如同老去的時光不可逆轉。那么,這個詩者是否在愛情的緩慢回憶中休眠了呢?讓我們用一首郁笛的九行詩來做答吧:
外省書
用一生的時間,去忘掉一個地方有多么艱難
用一生的懷念,去牢記那個早已不再屬于自己的
出生地。有多么蒼老的眼神,有多么陌生
此刻我一個人背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外省游走
一刻也不曾停留。仿佛被追趕,我的腳步急急緩緩
多少年來,我是你放置在路上的風啊———
飄,是我唯一的命運。多么荒遠的旅途上
我需要一個人的輕,去減少愛,和悲傷的重量
我一生的病,都在路上———
在這首九行詩《外省書》中,郁笛放大了對愛情的雙重失落,一處故土一處情,當游子遠離那個需要用一生去懷念與忘掉的地方時,他自己則成了一個背著自己故鄉(xiāng)在外省游走的詩人,多少年來,對愛的追隨,對愛的思索,對愛的懷念,使他成了一個名為風的故鄉(xiāng),要荒遠的旅途上,飄是他唯一的命運,而他則“需要一個人的輕”來“減少愛”“和悲傷的重量”,此時,面對愛情,面對親情,面對故鄉(xiāng),面對異鄉(xiāng),詩者“一生的病”卻是一句默默的狂呼———都在路上……在一個灼熱的思緒里,郁笛作為詩者的形象在這部《新鮮的往事》里得到了更好的推進,尤其是在他的另外一首九行詩《像一個異鄉(xiāng)人回到了故鄉(xiāng)》這首詩歌里,詩歌的語言層次豎起了更為純厚的品質(zhì),而詩歌的語境也在同一時刻抵達到一種純厚的欣賞空間上來了:要讓一塊石頭連著一塊石頭/要讓這崎嶇的石板路離開水面/一個少年的行走脫離了溪水的方向/到達竹林深處的另一片陽光/我看見了一個村莊的倒影,房舍上的炊煙和柴門后的貧困/是遙遠承擔了一塊石頭的重量/烈日下的靜謐從水面上流走/這一輛的電車/像一個異鄉(xiāng)人回到了故鄉(xiāng)/它回到了風景的中心/你跳躍在石頭和溪水的邊緣……這首九行詩的前部分,有著極高的詞語品質(zhì),它完成了遠在他鄉(xiāng)的少年的行走,完成了離開溪水的水面生活,完成了詩者面對村莊、炊煙和農(nóng)舍時,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種種惆悵,這種種惆悵如同一塊行走在遠方的石頭,它的重量如同“一輛電車”回到詩者所看見的“風景的中心”,而你竟然在這種重量里呈現(xiàn)出另外的輕巧———你跳躍在石頭和溪水的邊緣。這種過度是令人驚喜的,也是出人意料的。這首詩歌的你,已經(jīng)超脫于固化中的你,他涵蓋著更多的附加意義跳出這種具有重量的惆悵,可見,生活中的輕與重,它們同時作用于一個詩意的場景,即可傳達詩者對事物的探究程度,又可轉述詩者對事物的斷定程度。一首好詩,在迷惑中尋找下沉與飛翔的速度,它對想象空間的突破則極容易達到特定的張力,這首詩顯然是達到了。
在郁笛的這部九行詩集《新鮮的往事》里,有一些詩歌隱藏著更為深刻和暗示的情調(diào),那種暗示出現(xiàn)得易于想象,讀著讀著,卻又在閱讀中走失了方向,這類詩歌則顯示出郁笛另外的攻略,在敘述成熟的可能條件下,偶然的詩意放縱潛藏在極度的暗示空間里時,詩歌忽然具有了非常規(guī)閱讀的異想能量,比如在他那首《一些風,和兒童公園》的詩歌里,我似乎接近了他極力想要通過輕巧,和接近于柔板節(jié)奏的詞語中隱匿的一種秘密:一些風掀動了這個城市的衣角/一些陽光,使這個周末的公園面容肅穆/像兩個兒童/我們掩護著兩個孩子的快樂尋找一塊自己的圣地/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了,那些分別誕生了兩個孩子的父母和夫妻/早已各自散去———/兩個孩子,成為我們血緣之外的一對幼年親戚/告訴我你眼神里的那些細密的憐憫,是怎樣擦拭著這些幼年的翅膀/他們小小的飛翔被自由掛傷/總是一些去年的青草在我們身后/一點點枯萎……這首詩歌在整部詩集里顯得有些突兀,我認為,恰是這首詩歌中的極其隱匿的暗示成分所致,我最大可能地推斷這首詩歌是獻給了一對相戀的愛人之間一起面對其他的兒童時,他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由他們的愛情而產(chǎn)生的“孩子”和以其對應的“幼年的翅膀”,這對翅膀在飛翔的途中被“自由掛傷”,而面對兒童公園里的另外的孩子,我想起“兩個孩子”,他們已經(jīng)“成為我們血緣之外的一對幼年親戚”,詩歌行走到這里,具備了悲憫的力量,此時,郁笛筆鋒一轉,道出了一個詩人所察覺到的另一個呼應:告訴我你眼神里的那些細密的憐憫,是怎樣擦拭著這些幼年的翅膀……可以說,“憐憫”一詞讓詩者在整部詩集中反復回味的愛情的隱匿對象也同樣具備了女性寬宏的性別魅力,從而,讓更為廣泛的閱讀者對一個神往愛情的詩者情懷給予了更多的情感兼容,正是這種來自于閱讀者對詩者的情感兼容,使得郁笛以一個異鄉(xiāng)人的詩者身份,徹底進入了他鄉(xiāng),其姿態(tài)的原始性與純真感,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作為詩者的純潔情懷,這對一個男性詩歌創(chuàng)作者是極其重要的。
3、在浮躁而精神缺失飽和的物質(zhì)化時期,詩者成為一個浪漫的古典主義游牧者
在郁笛這部《新鮮的往事》詩歌集里,八家戶(新疆烏市的一個郊區(qū)名稱)、二毛(新疆烏市的一個老區(qū))、水西溝(新疆烏市郊區(qū)旅游區(qū))等地,甚至是更遠一些的屬于新疆境內(nèi)的庫米什、阿爾泰、烏什塔拉、昌吉……詩者的心停留在哪里,哪里就會立刻閃現(xiàn)出一個披著中世紀披風的古典主義游牧者,他或對草低語,或對樹垂思,或對月輕嘆,或對夜遐想,他時而是手握牧鞭的一個隱士,時而,又變成了一個手持掃把的民間學者,但無論外在形象如何演變,一顆浪漫主義者的孤獨靈魂之苦旅始終未曾在詩意中被人為破壞。詩者的這種漫游式的詩境如此在詩集中呈現(xiàn):自由的風/……那些風/我們做了自由的奴隸/散漫的牛和自由的羊群,使你的驚懼有增無減/而一匹馬和它年輕的馭手,多么像我們異域的女子/漫山遍野,我們在風中被這草和山花追趕/……(節(jié)選自郁笛九行詩《水西溝:草地上的溪流》)這些富有草原氣息的文字,仿佛帶領我們進入了牧鞭抽打著的溫柔之魂,這溫柔之魂看似悠閑,卻盛滿了探究生命與萬物的孤獨感與蒼茫感,正如郁笛的九行詩一樣短小合適、悲喜參半:在去往塔什店的路上/庫米什堅硬的臉龐被白雪覆蓋/……/在天山以南廣闊的平原上/這是一張多么古老的臉龐啊/就像我懷揣的故鄉(xiāng)/在異鄉(xiāng)的大地上奔走一樣/沒有人可以告訴我一個真正的遠方/開始,或者結束/我都是一個被自己流放的囚徒/每一個地方都刻滿了我的刑期/……/太陽在雪山上反光/除了在假寐中睜開一雙迷途的眼睛/我在庫米什無所作為(節(jié)選自郁笛九行詩《庫米什》),在這首詩歌里,郁笛的浪漫氣息傳染上了歷史的孤獨感與行進性,它真實而看似渺小的詩者情緒,在這些歷史保留下來的地貌存有中顯示出了心靈與心靈間的真實感與獨立性,詩者的游牧情節(jié)也由此而誕生。到了郁笛的另外一首九行詩《烏什塔拉》中,詩者強烈的存在感與游牧情節(jié)則同時顯示出更加強大的內(nèi)心支撐力:被書寫的秘密/成為我們命運中最荒蕪的旅程/巖石的暴徒/還是洪水的遺存/這一路上/我多么希望你是一個戰(zhàn)爭的棄兒/廢墟上的建筑/我無法不攜帶你的記憶遠行/多么刻骨的記憶/我都必須說服自己:要學會忘記/,在這首詩的前半部,詩意的身份變得更加凸現(xiàn),“荒蕪”一詞的適度拋入,尤如在平靜的閱讀水面上扔下一塊結實的石頭,它使我們對大地的本真模樣即充滿了詩性的感悟,又爆發(fā)出歷史對我們的擄奪性,所以,到了這首詩的結尾,郁笛進行了一次從龐大到弱小、從遙遠到深處的收攏:一個小地方/是否可以找到一個安放你的理由/是的,烏什塔拉足夠小/也足夠小小地擺放下我們內(nèi)心的/這一片荒原(節(jié)選自《烏什塔拉》),一個“小”字巧妙地讓我們進入了詩者所關注的歷史與人文,外在與內(nèi)心,而“荒原”至“我們內(nèi)心”的過渡,又是一次詩意空間的預留,這首詩的游牧狀態(tài)已經(jīng)由外界的風蝕狀態(tài)進入到了詩者的思考場所。
浪漫的古典主義游牧者,他是否在先鋒與后現(xiàn)代的版圖中不怎么會發(fā)出自己的聲息呢?郁笛在他的另一首九行詩《還需要一些水果沙拉》里,以充分的理由使我們相信他藏身于整個后現(xiàn)代版圖背后的呼吸不是簡單的呼與吸,而是深刻的應與答:把幸福系在圍裙上/把自由固定在,沙發(fā)上/把一張臉,塑造成美女的肖像/還不夠/還需要一些水果沙拉/一杯清水里的減肥茶/你每一天出門/必須與一個好天氣相伴/如果只是一些晴轉多云/還好辦一些/那些風雨欲來/是的/還有風/肯定還在回家的路上,就溜走了/我記住了這樣的夜晚/怎么不被你感動?/你的睡眠/總是離枕頭太遠/離黑夜太近/對了,你身輕發(fā)燕……這首詩歌具備一種裝幀畫的效果,包含在詩歌中的某些情節(jié)隨著我們閱讀形成自然而然的畫面,畫面中所包含的另一類情緒隨著一些詞語的扭動而形成了一股似曾相似的秋風吹進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當中,情感的對應與具有現(xiàn)代版畫效果的裝幀詩歌美進入了我們心靈底層。郁笛的這種來刻意顯露的后現(xiàn)代遣風,在他此部詩集的另一首九行詩上得到了更為精致的表達:
我再一次寫到了桑/她臉上的雀斑像少女的病/
臉色上的黃或營養(yǎng)不良/在一個下午她放棄了學業(yè)/
誰愿意娶她呢?/牽頭弟弟的手在無休無止的哭泣中愁眉不展/
在她少女的時候/有一小段的時光被快樂照耀/像一位村婦
葦塘里聚攏了一個幼小的家族/她洗衣做飯,是一家之主/
多么晚了,她臉上的煙灰還沒有洗去/興奮的疲倦一點點消失/
桑,在我每一天都要經(jīng)過的地方/她都是一個浣衣的少女/
洗不完的衣裳/總是勤快地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終有一天/
她像是一件被漂洗的衣服在河水里漂走了/被一件衣服追趕著
在這一首非常具有現(xiàn)實主義風格語境的詩歌里,我們由詩歌前半部分的現(xiàn)實風格直到被詩者帶入一個具有后現(xiàn)代語境的詩歌閱讀環(huán)境當中時,情緒與空間的轉化并沒有出現(xiàn)斷層,相反,卻有一種自然著陸于后現(xiàn)代詩歌版圖中的隨意性,在詩者的筆下,一個臉上的“煙灰”并未洗盡的少女,一個在放棄學業(yè)而牽著弟弟的手不??奁纳倥?,一個成為葦塘里幼小家族主婦的少女,一個在河邊以“浣衣”為生的少女,在詩歌組成的連環(huán)鏡頭中由遠至近推進了我們的視覺體系,而這位少女的特寫鏡頭正如詩歌的開頭那樣令人怦然心動又化為終止———一個像桑一樣、臉上長滿雀斑的、勤快的、終有一天像她手上浣洗的衣服一樣、被河水漂走,并且一生都將被一件衣服追趕的少女,她正蒙著后現(xiàn)代的一層面紗又再一次離我們漸行漸遠……此時,詩歌中的主體形象已經(jīng)產(chǎn)生,而且飽滿異常,也致使詩者的游牧身份向一個更為寬闊的河面上潛行。
當然,每一個詩者都需要立體地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也更需要閱讀者進入這個立體空間感受詩者對世界的包圍程度,最好,閱讀者可以在這個空間里產(chǎn)生藝術的、哲學的、人文的三維視覺效果,其詩歌的恒久性將會保持得更為新鮮,正如我們對郁笛詩歌的另外一些期待一樣。最后,讓我們借用題記中的一句話來共同品嘗郁笛的這一碗詩歌小品里的“水果沙拉”吧:在新鮮的往事里/他們共同選擇了敞開/而不是包裹/這件簡單的事情/使他那雙黑色的眼眸/在往事的木棰里/滲出了奶酪/和黑草莓,我們期待著在《新鮮的往事》之后,能夠看到郁笛制造的另外一些詩歌奶酪和黑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