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遠(yuǎn)方
父親是我一生的陰影。他的身世直到今天,對我來說仍然像一個巨大的謎團。
很久以來,父親都是一個忌諱的話題,他是一家人永遠(yuǎn)的痛,沒有人敢去碰一下,關(guān)于他的話題總是被繞著走。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弄清楚,關(guān)于父親和他一去不復(fù)返的遠(yuǎn)方,到底在哪里呢?
他走的那個早晨,或者應(yīng)該是一個睡夢中的夜晚,我和三哥及家里的孩子,被懵懵懂懂地叫醒了,并被胡亂地穿上了衣服。整個屋子里空氣凝重。我一定是還停留在一百個不情愿醒來的睡夢中,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像一個夢游中的“傻子”,呆呆地站在床沿上,目睹著一家人的慌亂和悲切。父親不行了,在這個夜晚,在眾人的守護和驚呼中,早已經(jīng)喪失了意識的父親,最終停止了呼吸。
父親在他四十一歲的那一年秋天,一個匆忙的夜晚,在眾人的的掩護下,趁著夜色,一個人,悄然去了我無從知道的另一個遠(yuǎn)方。
那一年秋天,我的人生似乎才剛剛開始,有了關(guān)于悲傷和不幸的記憶。仔細(xì)想想,父親活著的時候,我的那些有限的幸福和溫暖,竟然在記憶里模糊一片。我無法清晰地描述出來父親的臉龐了,他長得高矮胖瘦,他說話的聲音和腔調(diào),更是無從談起。后來,在眾人的描述中,我能夠知道的是,同樣苦命的父親,三歲就失去了母親,想必經(jīng)歷的苦難,應(yīng)該一點也不比我少。但他這一生,有許多東西,都還是少了的———他幼年喪母,少了許多母愛,他不識字,這讓他少了一些文化人的苦,他在自己人生壯年的時候撒手而去,少了好多暮年的病痛和悲愴,他沒有留下一張照片和任何影像資料給活著的人,少了多少錐心的牽掛和飄渺的思念,也未從得知。
我當(dāng)然知道,一個沒有了父親的家庭,生活會是怎樣的黯淡。那一年秋天,隨著眾人安葬了父親之后,恍恍惚惚的歲月,我?guī)缀跬袅烁赣H那張溫和抑或嚴(yán)厲的面容。我努力地回想著和父親在一起的幼小時光,有一些夢一樣飄忽的往事,不知道完全是自己的記憶還是后來母親的追述———
夏天。還是秋天的傍晚,一家人在院子里吃著晚飯,矮桌短凳地坐了一大圈。大概也是三四歲的我,第一個爬到父親的腿上坐著,并不時在父親的大腿上試圖站起來,用一雙臟乎乎的小手去拍打他總是要躲閃的嘴巴和臉孔。父親用一只手?jǐn)堉?,另一只手忙著夾菜吃飯,還要照顧長我一歲的三哥,在他的另一只腿上躍躍欲試。他干了一天的活,剛回到飯桌上坐下來吃飯,被兩個孩子糾纏著,不慍不怒,想必臉上也應(yīng)該是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吧。我一直在想,這個片段到底是我自己回憶的成分多,還是母親和姐姐的講述更多一些呢?晚年的母親回憶說,那時,為了和三哥爭著爬到父親的懷里去,我總是得到父親的縱容和默許,慢慢地,三哥也就不再和我爭了。
第二個片段。應(yīng)該是冬天,父親推著一輛獨輪車,兩邊分別坐著三哥和我,走在一條從集上還是姥姥家回村子的路上。我們村子北邊不到二里路,就是史家莊,有一條泛著白光的土路連著。那個冬天一定是寒冷的,隱約記得車子上覆著一床棉被,記不清了那輛獨輪車上還會有什么東西,我和三哥每人頭上戴著一頂嶄新的“新四軍”還是“八路軍”的藍(lán)灰色軍帽,在獨輪車的兩邊蜷縮著。父親推著我們往回家走,一路上都說了些什么呢?可能是那個時候,這一頂嶄新的小軍帽對我的誘惑太大,以致我對于其他多余的事情沒有留下一丁點的印象。
還有一次,也應(yīng)該是在冬天吧。我因為和三哥合伙偷食了母親吊在房梁上的一碗肉,害怕受到懲罰,在家里人回來之前,各自跑到院子外面的一堆柴火垛里躲藏。剛開始我和三哥應(yīng)該是藏在一起的,后來三哥可能害怕和我在一起暴露目標(biāo),讓我再去找一個地方藏起來。這一藏不要緊,三哥自己早早地回家了,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而我躲到村東頭的一截矮墻后面,自己給睡著了??斓教旌诘臅r候,我聽見大街上有人長長短短地呼喊著我的乳名,由于害怕,我愈加不敢應(yīng)聲。后來,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了墻根底下瑟瑟發(fā)抖的我??匆姼赣H走過來,我害怕得要命,幾乎是自己哭出了聲來。父親伏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么,然后雙手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走,后邊跟著母親的絮叨還是埋怨,以及一干人等的議論紛紛。
這是我今天能夠回憶起來的,有父親參與的所有的人生場景了。那時候,弟弟還沒有出生,父親走的那個夜晚,弟弟才剛剛出生了三天。所以,作為家里面最小的成員,母親說我是父親生前最寵愛和嬌慣的孩子??墒?,時光總是這樣無情,人世間的機緣,仿佛永遠(yuǎn)錯過了的一場聚會,父親的萬般呵護,都因為一個生命的弱小和懵懂,懵懂到他還不能夠擁有一段完整的記憶,他的感恩,總是來得這樣遲緩。
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父親走后,凡是涉及到父親的話題,母親都會回答說父親出遠(yuǎn)門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后來也曾天真地想過,父親可能真的是出遠(yuǎn)門了,甚至我一個人躺在被窩里,設(shè)想過父親從外面回來時的情景。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歲月里,我在自己的挫敗、屈辱,自己所有能改變命運的希望和寄托,也都統(tǒng)統(tǒng)地寄托給了那個出了遠(yuǎn)門的父親,和他在某一天的突然歸來。這個影影綽綽的幻象,像一團陰影,覆蓋了我?guī)缀跞康耐陼r光。
一直這樣過去了好多年,我都不知道父親所去的那個遠(yuǎn)方,竟然遠(yuǎn)在了天堂。
黃疸肝炎
父親走后的第二年,整個春天,西水溝村都顯得悶熱和干燥,幾個月來的干旱少雨,使得村東頭的那條小河也幾近干涸了。到了夏天,這種干燥更是延續(xù)為難耐的酷熱。由于缺少雨水,我赤腳走在村子里的土路上,每走一步,總是有一種灼燙的塵土泛起來。屋頂上的那幾根茅草,在炎炎的烈日下,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難以支撐的哀相,仿佛只是等待一場普天的大火,將這個世界點燃了。而院墻上那些去年的雨水留下的痕跡,更是增加了人們對于一場雨水的懷念。
我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整天就跟著一幫野孩子在村子里東游西逛。到該吃午飯的時候,我就趴在西院二大娘家的門樓子底下,那塊用來乘涼和閑坐石臺上,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地看著二大娘一家人圍坐在院子吃飯,聞著他們家飯桌子上飄過來的辣椒炒雞蛋的味道,和二大娘一手托著煎餅,另一只手不斷地用手撕下一塊煎餅在盤子里夾上菜往嘴里隨意地吃著,有時候我也會跟著咽下一股股口水。二大娘牙口不好,吃飯費勁,看得我都替她著急。
我趴在他們家門樓子底下,并沒有影響和妨礙他們吃飯說話。我就想象一只小狗那樣,趴在那個石臺子上一動不動,有時候,我趴著趴著就睡著了?;蛘?,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沒有人招呼我一下,也沒有人覺得我是多余的,我和這個石臺子一樣,是一個靜物。我想不清楚為什么這個夏天,我總是喜歡躺在二大娘家門樓子底下的石臺子上,而不想回家。那時候家里總是空空如也,不知道家里人都去了哪里,可是到了吃飯的時候為什么家里也沒有人呢?
我喜歡在二大娘家的門樓子底下躺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年前他們家新娶一個兒媳婦,我叫二嫂子。二嫂子為人親和,性格開朗,不像他們家的其他人,從不拿眼睛認(rèn)真地看我一眼。二嫂子喜歡和我開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我也有時候“以牙還牙”地還她一兩句。我光著屁股,多數(shù)情況下是一絲不掛,村子里的孩子,大都是這樣,沒有幾個孩子在大熱天里穿衣服的。因此我在二大娘家的門樓子下睡覺,有時也會被他們?nèi)⌒σ环?/p>
從春天到夏天,就像持續(xù)的干旱沒有迎來一場像樣的雨水一樣,漫長、凝固,村子里的生活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村子里開始有了疫情———一種傳染速度極快的“黃疸肝炎”,幾乎每家都有人被感染,大人小孩無一幸免,有的一個家里有好幾個人都得了黃疸肝炎。我們家和二大娘家是鄰居,想不起來是我先得上了黃疸肝炎,還是他們家的二嫂子先得的,總是,我被查出來“黃疸肝炎”后,母親就再也不讓我到二大娘家的門樓子底下睡覺了。我隱約覺得,極大的可能是二大娘家的人把二嫂子的得病,歸罪于我老是在他們家的門樓子底下睡覺,他們私下里怪罪或者直接找到我的母親說了這件事。
“黃疸肝炎”在村子里蔓延的時候,并沒有今天我想象的那樣恐慌,除了生病的人吃藥打針,其他的人該干什么干什么,似乎并沒有打亂這個村子幾十年如常的生活節(jié)奏。赤腳醫(yī)生們會定期到家里來問診,還有一種土制的草藥,生產(chǎn)隊用大鍋熬了,各家用盆子或者水桶往家里領(lǐng)回家,有病的喝,沒有病的人也可以喝。有人就開玩笑說,走在村子里的人,打嗝放屁都有一股中藥的味道。
有些人陸續(xù)好了,有些人還在堅持治療。我的病情大概持續(xù)了幾個月,一直到了秋天,天開始涼的時候,我的病情才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后來,隔上一陣子,母親就會背著我到離家八里地向城集上去看病??赐瓴『?,母親總會背著我到街上去買幾個最便宜的水果,她先是把蘋果在衣服上擦了,用嘴咬去壞掉的那部分,囑咐我把剩下的連皮也一起吃掉。看著我被蘋果酸得齜牙咧嘴的樣子,母親總是問我一句話:大蘋果,香吧!
蘋果是酸的,可是在母親看來,這是唯一能夠安慰我的奢侈品了。母親背著去看病,來回差不多要用一天的時間,記憶中除了給我買一點吃的,她從來沒有在外面吃過一頓飯。有一次母親背著路過一個炸油條的攤子,我央著要吃,母親不說沒有錢了,而是說,那油條怎么怎么地不好吃,要背著我去買更好吃的東西。后來母親告訴我說,當(dāng)時五分錢一根的油條她都買不起,可是我又哭著鬧著要,她只好背著我在那條大街上來回走,直至我趴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中秋節(jié)到了,家人團聚的日子,照例是要包一頓餃子的。家里困難,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餃子了,我記不清家里人那一天吃了什么飯,因為黃疸肝炎是個傳染的病,所以我吃飯是和家里人分開的,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叫“隔離”。到了晚飯的時候,母親像變戲法一樣地給我端來的一碗餃子,讓我牢牢地記憶到今天。還記得那餃子是咸魚和米豆餡的,母親用筷子夾了,一口一口地往我嘴里塞,直撐得我打飽嗝,母親還不停手,最后是我掙脫了母親的手,跑開了。站在一旁眼巴巴望著的三哥,把我剩下的那幾個餃子,狼吞虎咽地給吃了。
據(jù)說得過了黃疸肝炎的人,以后的“肝”就有了抗體,不用再擔(dān)心患“肝病”的危險了。我后來當(dāng)兵的時候,體檢順利過關(guān),至少應(yīng)該說我的“肝”是健康的。我還懷疑過那個時候的診斷是否準(zhǔn)確,因為整個村子里,幾乎家家都有“黃疸肝炎”病人的歷史并不多見。但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那一場“大病”,在那個干旱少雨的季節(jié)里,給我幼小的生命帶來的滋潤和潮濕,那些饑饉的日子里,被疾病逼迫的親情,母親無言的背影,漸漸遠(yuǎn)了的村莊和二大娘豁了的牙齒上,絮絮叨叨。
“黃疸肝炎”是一種病嗎?還是一種模糊了的鄉(xiāng)村記憶?關(guān)于那個村子的干旱和酷熱,關(guān)于母親,她彎曲的脊背和難得舒展的笑容,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啞巴之死
啞巴死了的消息,是我離開村子多年后聽說的。那年我從新疆回鄉(xiāng)探親,晚飯后和母親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無意中就說到了啞巴??赡苁悄赣H覺得,在這個村子的記憶里,啞巴應(yīng)該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吧。說真的,要不是母親的提及,啞巴在我的記憶里,差不快要消失了。
啞巴是怎么死的?我追著問母親。
可憐呀,三十好幾的人了,討不個上媳婦,一個人去“南汪”里洗衣服,滑進汪里了,就再也沒有上來。等到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身子都被泡得變了形。母親說的“南汪”,是魯南土話,或者是一句古語,就是我們村子中央的一個池塘,因為在我們家的南邊,我們住在村子北邊的人,習(xí)慣上稱這個池塘為“南汪”。
“南汪”我并不陌生。我的狗刨式游泳,就是在這個“大汪”里無師自通的。那時候膽子大,也沒有人監(jiān)督,看著一個個同伴們往水里跳,自己也就跟著跳下去了,汪里的臟水是沒有少喝,慢慢地就有了橫渡“南汪”的記錄了。記得汪中間有一個小島,夏天雨水大的時候,島子就變小了,或者若隱若現(xiàn),但很少有被淹沒過。就有人說,那小島下面住著一個神龜,所以不管水多大,都不會把它給淹沒了。那個小島上,由于四周都被一汪水環(huán)繞著,除了夏天游泳的人上去待一會,一年中的大多半時間,那島子是荒蕪著的,常有一些家鵝或者野鴨子在上面棲居。我們夏天游泳的時候,有經(jīng)驗的人會在島子周圍淺灘的紫泥里,摸出一些鴨蛋或者鵝蛋來,用滿是污泥的手,高高地舉著在水里游來游去,半是浸在水里的頭和臉,不停地吹出大口的水柱,一搖一晃地,好一陣子炫耀。
我剛開始游泳的時候,其實我們也不叫游泳,我們管這個姿勢叫“扒水”。問一個人敢不敢下水,就問他,你會“扒水”嗎?那人說,我會“扒水”,就沒有問題了。一起去野游的時候,是誰也顧不上誰的。所以在自然狀態(tài)下成長的孩子,都有很強的獨立性和適應(yīng)性。我當(dāng)年基本上沒有經(jīng)過什么技能和體能的訓(xùn)練,就是跟著一群不要命的孩子,光著屁股從東岸的石臺子上游到這個島子上去的,中間差一點就游不動了,看著周圍那些拼了老命往前游的家伙,我楞是憋了幾口氣,嗆了幾口水之后,堅持游到了終點。我的記憶里,這個“大汪”每年都有“淹死人”的事發(fā)生。那個時候孩子多,到了晚上了還不回家,大人才急著找人,一般情況下,孩子就像村子上的雞鴨狗貓一樣,是放著養(yǎng)的。
啞巴家并不住在“南汪”附近,況且,他要洗衣服的話,應(yīng)該去村子北邊,我們稱之為“家后”的那條小河里更為方便。母親就說,真是“該道”(魯南土話,命該如此的意思)啊,大晌午的,“南汪”那么大,就沒有一個人看著啞巴。
關(guān)于啞巴的故事,我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說是啞巴不到一歲的時候,高燒不退,奄奄一息,氣若游絲,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見過的人都說這個孩子沒有救了,趕快扔了吧,別讓他死在家里了。家人見狀,就用一床被單子包了,扔到村外的“官地”(墳地)的亂墳崗子里去了。過了不知一天還是兩天,有人路過“官地”,聽見有小孩哭,還以為是遇見鬼了呢,回來就在村子里傳開了。啞巴他娘放心不下,將信將疑地回到“官地”,果見這個孩子還活著,就又抱回家來。就這樣,命大的啞巴活下來了,可是由于在“官地”躺著,沒有人給他翻個身子什么的,就把頭給睡扁了,尖尖的腦袋像一塊壓扁的柿餅,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塊柿餅越攤越大。
我們和啞巴原來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后來分了,分別成了三四隊的人,但兩個隊的小孩還是在一起玩。由于啞巴不會說話,整天嘴里哇啦哇啦的,又總是用手比劃,加上他尖尖的柿餅?zāi)X袋,我們小他幾歲的人,就有些害怕他,在村子里遇見的時候,總是躲著,或者繞開他走。大他幾歲的孩子更是不屑于和他為伍。啞巴就總是一個人玩,他既不是這一伙的,也不是那一伙的。
一個人遇見了怕他,可是我們一伙人遇見了啞巴,就有了挑戰(zhàn)或者挑釁他的勇氣了。我們總是習(xí)慣遠(yuǎn)遠(yuǎn)地用一些土塊或者瓦片往他身上扔,其實也不敢真的打到他身上去,因為啞巴的報復(fù)心極強,你要是把他給打著了,他一定會追著你,和你們沒有完。更多的時候,我們拿啞巴開心的成分居多。啞巴也有很強的進攻性,他可是撿著什么是什么,所以我們會跟他保持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來挑釁他。被激怒了的啞巴,會追著我們一群孩子在巷子里跑,往往是我們嗷嗷地叫著,跑到誰的家里,把大門一關(guān),然后撅著小屁股趴在門縫里,看著啞巴氣急敗壞的樣子,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半天都不敢出門。這樣,啞巴就給我們結(jié)下了“仇”,一見我們幾個就追著打。而只要有機會,我們就合起來對付他一個人。
這真是一場快樂又刺激的游戲,完全沒有了人生的悲喜,不曉得啞巴一個人內(nèi)心的憤怒和悲傷,他的孤單和絕望沒有人理會。啞巴的世界,萎縮在這個叫西水溝村的“莊東頭”,大人不待見,小孩嫌討厭。他每天拿著一根棍子或者樹枝滿大街地追,嘴里發(fā)出嘶啞的喊叫,他不知道自己命運中真正的敵人,是永遠(yuǎn)也追不著的。
我出來當(dāng)兵的那一年,啞巴已經(jīng)二十多了。挑逗著他的,是一批更小的孩子,他似乎還沒有長大,依然是聲嘶力竭地追著一群孩子滿大街跑。
他出事的那一年夏天,我也被自己的命運追趕著,在一萬里地之外的荒地里飄泊著呢。不知道他的記憶里,是否還殘留著我們相互追逐著的那些童年的影子?他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滑進了水里,那個清涼的世界,再也沒有了追趕,或者被追趕的著屈辱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