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個題目，我自己先嚇了一跳，我會發(fā)現(xiàn)朱朝敏的什么呢？她在荊楚大地上一個名叫枝江的地方，我在隴東六盤山腳下的靜寧，中間隔著千里山水，遠矣。只是在一些刊物和集子上，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讀到過她的文字。

但是后來，由于一個共同的機緣，我們在現(xiàn)實中遇見了，而且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哥們。

癸巳年春節(jié)剛過，隴東還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很多人都繼續(xù)圍著火爐熱炕，在享受著春節(jié)的余味。而我卻要收拾行李，去皇城根下求學。說是求學，其實是去圓一個做了好多年的夢。

夢的盡頭是位于朝陽區(qū)芍藥居文學館路的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

去北京之前，靜寧圈子里的幾個朋友設宴送行，喝酒的間隙，寫散文的新立兄鄭重其事地給我說：你們這個班有我的一個非常尊敬的哥們，沒有見過面，但是我很喜歡她的文字，到魯院了一定代我向她問好。我說是男哥們還是女哥們呀，新立說了她的名字。

我打趣說：“我以為你說的是誰呀，原來是她呀！我讀過她不少東西呢。不過我靦腆，不怎么會和女人打交道，但一定把你的問候帶到！”

新立說的這個哥們，就是湖北作家朱朝敏。

到魯院報到的當天，我從學校發(fā)的通訊錄上，果然找到了朱朝敏的名字，她住四樓，我在六樓，中間隔著一層。簡單的安頓好自己的行李之后，我就去敲410的房門。朝敏那天穿什么衣服，我不大記得清楚了，但是她的音容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雙眼皮，大眼睛，南人北相，話音清澈明亮，有點鶯歌燕舞的味道。我自報家門，替新立兄送上了問候，算是認識了。

魯十九是魯院高研班里比較特殊的一個班。據(jù)說是為了后半年參加青創(chuàng)會的緣故，學制縮短為兩個月。人到中年，忽然一下子多出了四十幾個同學，而且都是在文字這條路上安置心靈的人，大多是氣息相通的，大家都很珍惜這短暫的兩個月。在正常的學習之外，學校周圍的一些小酒館，就成了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我一直以為，酒是人類發(fā)明的最美好的食物之一。它可以讓人迅速縮短內(nèi)心的距離，打開世俗的窗戶和藩籬。尤其是寫作的朋友見面，不喝酒，似乎就沒什么趣味了。

最常去的是一個名叫“群生世家”的小酒館。七八個人，三五瓶二鍋頭，朝敏是聚會的主角之一。同學們喜歡她，大多因為她的率真和性情。事實上，的確如此。

記得有次在群生世家，喝著喝著，一群人臉赤唇紅地，不知怎么就玩起了真話大冒險的游戲。游戲的規(guī)則是，輪到某個人的時候，必須說出自己在桌子上或者班里喜歡的人的名字。如果一致覺得對，大家一起喝酒，如果大家覺得不對，說話的人可能撒謊，要罰酒。輪到朝敏的時候，她大約那時候已經(jīng)有點多了，臉紅紅的，朝敏用她特有的鶯歌燕舞式的腔調(diào)說，她說都喜歡，至于特別的喜歡沒有。大家起哄，非要她交代。朝敏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翹起右手食指說道，喜歡的人是某某某。剛好這個某某正在她對面坐著。我起身問這個男生，是不是這回事？那男生當時紅著臉沒有做聲，把頭深深埋在了雙臂之間。接著也說朝敏在撒謊。朝敏說起某某一些細節(jié)，反問，是不是？后來大家還是一致覺得朝敏在撒謊。朝敏大概急了，倒上酒水，喝了一大杯足足有一兩二鍋頭，然后眼淚刷地流下來了。很多人的率真和性情，會傷及別人，但是朝敏傷害的是自己。

第二天酒醒后，我深為這件事感到懊悔，怕朝敏往心里去，影響以后的學習和寫作。又專程去她的房間里解釋了一下。朝敏大笑：大家在一起玩的事情嘛，我都忘了呢！朝敏知道我喜歡吃茶，還送我一盒春天剛剛寄到的五峰毛尖。

朝敏是朋友，但在我的內(nèi)心里，更是我喜歡和尊重的作家之一。雖然都在一個班里，但是聚會的時候似乎大家不怎么談文學，在文字這條道上摸爬滾打數(shù)十年，很多人其實對文字都有了自己的路子和想法。只要稍微讀一點，就大致能判斷出這個人的修為和功力，以及內(nèi)心的氣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應該是兼?zhèn)淇缥捏w寫作的能力。我一直以為她只寫小說和散文。在魯院，我們分屬不同的小組和導師，交流不是很多。后來有一件事，讓我對她有了更深刻的看法。

三月的時候，文學院組織魯十九的同學老師去紅色圣地西柏坡參加社會實踐活動。春天的北方，乍暖還寒。一行人浩浩蕩蕩參觀完革命紀念館、中共中央駐地舊居之后，晚上，當?shù)亟哟綖槲覀兘M織了篝火晚會。是在賓館附近的空地上，一干人圍著熊熊火光，跳舞，唱歌。大概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場面很是熱烈，讓人一下子仿佛回到了青春時光。我看到朝敏在跳舞的人群里面，隨心所欲，盡情自然。火光快要暗淡下去的時候，朝敏、畢亮、徐必常等幾個同學從旁邊的雜草叢里尋找樹枝添到火堆上去，在竭力挽留著那溫暖的火焰，唯恐它頃刻間消逝……從西柏坡回來之后，無意中溜到她的博客，看到了她記憶那個夜晚的一首詩：

如果這不是偶遇，

我愿意承認，在溫塘三月的月亮

它的盛開，是為我們鋪開的宴席。

這清涼的汁液，酒水如銀。

蟲鳴般的碰杯里，總有人

夢回曠野中的放聲歌唱，

孤獨而幸福的聲音。噼啪———嘩啦———

篝火邊燃燒的木柴，猶如

發(fā)著高燒的愛情。

……

———朱朝敏《溫塘篝火》

現(xiàn)在想起來，當天參加篝火晚會并且寫詩了的，大概不超過五個人，朝敏就是其中的一個。作為一個多年的詩歌練習者，我承認，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的心情，套用一句現(xiàn)在流行的話來說，是羨慕嫉妒恨。把月亮比喻成宴席，把酒水比喻成銀子，能從火焰和歌聲里想到愛，這需要超強的想象力和思考能力。

后來閑暇之余，經(jīng)常偷偷溜到她的博客“她的島”。每次總有收獲。朝敏的博客，貼的作品并不多，大多是一些刊物的消息和一些日常閱讀、寫作中的思索。文字簡約節(jié)制，很有見地。

朝敏說：“我無數(shù)次地聯(lián)想到鏡子。它與文字那么相似。每一次面臨它的時刻，我希望，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發(fā)現(xiàn)不同于昨天的自己。追求故事感的敘述，只呈現(xiàn)外在熱鬧和華麗，內(nèi)在語境給人茫然與空洞感。小說，或者說文學，作為一門藝術，非段子，不需要劇透的故弄玄虛。它需要一顆心，去呈現(xiàn)故事背后的東西，營造心靈語境，在不動聲色中與讀者達成共識。而作為寫者，心靈從內(nèi)到外敞開，并提供光芒，何嘗是簡單的事情。”

朝敏還說：“文字的溫度感，在于作者個人情感把握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直面固然無可厚非，但直面后的疼痛憐惜、憤懣不平是有基礎的，這種建立在心靈層面的基礎，就是理解。《詩經(jīng)》里說，“如得其情，哀矜勿喜”———這是一種胸懷了，類似吸納光亮又輻射光亮的鏡子。”

……

這些片段的思考，看起來是隨手記下的，其實是經(jīng)過多見思考和寫作時間之后沉淀的漸悟之道。

她是這樣想的，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寫的。

我對小說是門外漢，但是朝敏的一篇小說《暮光之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叫重陽的鄉(xiāng)村孩子內(nèi)心成長的過程。一個不到十歲的鄉(xiāng)下孩子，長得不健康，又失去了父親的罩護，孤兒寡母，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自己被小伙伴欺負，母親被村長窺覬，最嚴重的一次，村長將自己兒子惹下的麻煩（縱火燒了村里倉庫）栽贓到了孤兒寡母頭上，逼迫重陽的母親就范。在這關鍵時刻，重陽在火災現(xiàn)場找到了村長兒子縱火的證據(jù)，捍衛(wèi)了自己和母親的尊嚴，讀來令人動容和辛酸。小說的題目叫《暮年之火》，其實是寓意重陽在逆境中的成長，是在倒著活過來。從《暮年之火》中，我清晰地看到了朱朝敏內(nèi)心那面明亮的鏡子：清澈、明亮、有溫度和擔當，有著直抵人心的力量。

朝敏的作品里面，像這樣優(yōu)秀的篇什還很多，諸如《遁走曲》《跳舞的父親》《追魚》等等。

從北京回來之后，生活的軌跡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但是多了一些可以說話和牽掛的人。魯十九群里，經(jīng)常露面和交談的，朝敏是一個，一句問候，幾分調(diào)侃，總能讓人想起北京兩個月短短的時光，心里會泛起一股暖流。而在一些新收到的大型綜合性刊物里，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她的名字。每篇東西，語言精到雅致，都要須用心去讀一下。

大概此后的許多時光，只能是在紙上相見了。

我這人懶散，再加上小地方的慢節(jié)奏，過段時間就會把閱讀和寫作擱置下來。有次和朝敏聊起生活狀態(tài)來，她語重心長地說：“滿強，你要勤快些，我們都快四十歲了，該是能出東西的時候。余生無幾，西北那么厚重，你可以寫出更多的東西來。”一句話，讓我既羞慚，又感動。

有一天無事，在電腦里翻檢以前的文檔，發(fā)現(xiàn)春天給她在西柏坡拍的照片，北方的風正在撩起她的黑發(fā)，有些飄逸的感覺。她在照片里微笑著，陽光，明亮，眼睛里閃爍著自信的光芒。而我深知，她的自信，來自于對文字的理解和重新建構。她是如此普通的一個人，如果不認識，從你身邊走過，你甚至都不一定會注意到她，如同身邊的門羅、洛伊，甚至她的湖北老鄉(xiāng)池莉。但是如果你偶爾進入過她的文字，你一定會記住她的文字里彌漫著的那種悲憫、力量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