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開始在國際議事日程中產(chǎn)生效力,這是各國人民在國際政治決策過程中力量上升的積極結(jié)果。從此,他們讓世界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外交事務不再由精英小圈子所壟斷。事實上,公共輿論,對其征服和獲得其支持,不僅是國內(nèi)也是國際的重點。當然,長期以來公共輿論都是國際決策的重要因素。但全球化和通訊手段的發(fā)展,更強化了它的重要性。突尼斯和埃及的革命,多么明顯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然而,事物總有其反面:歪曲信息的運作也同時在上升。
今天,輿論戰(zhàn)如火如荼。知識分子和專家們既是主導者(揭示或引導),也是一種賭注(他們有價值、價格)。因他們可能有意將他們的公眾亮相“貨幣化”,獲得象征性或具體的報償。因此,他們的目的不再是為公眾提供信息,而是相反,為所要得到的資助或贊助的利益去影響公眾。這是一種新的和根本性的文人的背叛。參與輿論成了獲得身價的手段。人們在利用公眾,而不是為公眾服務。
這便是道德在國際關系中強勁上升所帶來的反面現(xiàn)象。在某些情況下,道德可以掩蓋一些不太高尚的目的,并允許使用一些不道德的方法。對于強者,援用道德論據(jù)只是一種騙術。無論如何,援用道德都不是新鮮事。任何政府都不再僅僅以本國利益來解釋其政策。一個國家始終都要制造一些“正當理由”,為其對外政策提供一個說得過去的外表。1898年美國出兵干涉古巴,其理由是為了幫助一個民族從殖民枷鎖中解放出來。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其理由是為了幫助該國人民擺脫一個不能忍受的專制獨裁。如此“正當理由”的清單可以長長地羅列下去,遠難結(jié)束。當然,任何操縱都有一定的真實基礎,以便獲得輿論的贊同。
同樣地,道德也經(jīng)常如同一個極其多變的幾何圖形那樣被引用。比如“獨裁者”這個詞,不是根據(jù)一個獨裁者的殘暴性或其鎮(zhèn)壓的規(guī)模而加以使用。決定使用或不使用這個詞,是依據(jù)貼近或遠離強者反對這個獨裁者的戰(zhàn)略。如果你聲稱加入了偉大的反恐聯(lián)盟,那你鎮(zhèn)壓你的民眾就不成問題。本·阿里和穆巴拉克就這么干了幾十年而沒有受到任何責罰。
其實在冷戰(zhàn)時期,西方人已經(jīng)以民主和反對共產(chǎn)主義的名義,支持過皮諾切特和蒙博托的獨裁,甚至在一個時期還支持過種族隔離。這種做法,被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的一句話絕妙地概括了。他說尼加拉瓜獨裁者:“是一個婊子養(yǎng)的,但他是我們的婊子養(yǎng)的?!痹诘赖骂I域,人們始終可以看到雙重標準,以及選擇性地使用普世原則的問題。在某些情況下接受的東西,在另一些情況下又予以譴責。對此種矛盾最好的回答是,完全白描式地陳述一個事態(tài),不要說出事情的主角,然后對其做出判斷。如果對于類似的事例,因事件主角的不同你得到了不同的回答的話,你就可以相當?shù)貞岩善渲械赖聞訖C的真誠性。為什么這個獨裁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個不是?為什么軍事鎮(zhèn)壓或轟炸平民有時被認為可以接受,而另一些時候卻是不可接受呢?
對一些事件的善意理解,也可以被修辭地利用道德所攪亂。為了更好地吸引公眾的注意,人們給出有限的善惡選擇。某些知識分子以站在善的一邊,來討好公眾的道德希求,但卻歪曲了事實和情勢,無助于公眾的知情。我曾經(jīng)形容這個趨勢為“國際關系的迪斯尼化”。沒有任何國際局勢可以被真實地歸結(jié)為兩個陣營的對立,一邊是善,一邊是惡。人們真的相信,憑借這樣一種解讀格式,我們能夠解釋近東、黎巴嫩、阿富汗、非洲、髙加索或其他地區(qū)的沖突嗎?
謊言成了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合法手段。既然人們是為善做努力,與惡做斗爭,何必去計較一些對于真相的小處理呢?但問題是,無論在哪個領域,目的并不能為手段辯護。既然事業(yè)是正當?shù)?,又何必要撒謊呢?是因為公眾愚蠢?盡管一部分公眾可以暫時被欺騙,但大多數(shù)人會很快明白誰干了什么。
人們會記得《時代》雜志上刊登的一張照片:鐵絲網(wǎng)后面露出―位瘦骨嶙峋的男子。據(jù)稱這張照片拍的是一位波斯尼亞人,他被塞爾維亞人囚禁在一個俘虜營里。于是,媒體發(fā)起了一場國際運動,認為這是一些新的集中營。艾麗·維塞爾甚至指控這是一個新的奧斯維辛。世界醫(yī)生組織在法國到處貼出把米洛舍維奇等同于希特勒的海報。但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中的人,是一位因搶劫而被捕的塞爾維亞人,患有10年肺結(jié)核,正是此病解釋了他的極度消瘦。
另一種危險是濫用道德論據(jù)。應該避免放任情感泛濫。地獄有可能鋪滿善意,一項出于善良情感的政策未必是一項好政策。比如,最初人們指控達爾富爾存在種族屠殺,最后出了“佐亞方舟”事件:佐亞方舟活動人士以道德的名義,將原本有父母的乍得孩子說成是達爾富爾的孤兒,試圖把這些孩子送到歐洲。
更糟糕的是,道德主義變成了真正的麥卡錫主義。事實上,某些人傾向于將觀點對立的人看成是非道德的,不僅應該阻止其論點,而且要打擊,甚至禁止。一些知識分子,國際關系領域的道德主義行家,正是如此以道德的名義將他們的反對者看作是敵人。他們這樣的行為,已經(jīng)偏離了知識辯論,而陷入某種形式的知識恐怖主義。萊維1999年5月14日發(fā)表于《世界報》的那篇《再見吧!萊吉斯·德布雷》的文章,部分地開了這樣的先例。萊維呼吁對南斯拉夫發(fā)動戰(zhàn)爭,因為其在科索沃實施鎮(zhèn)壓。而萊吉斯·德布雷不同意萊維的立場。但萊維不僅僅想否定德布雷的觀點,而且要求其在公共舞臺的死亡。對于他來說,沒有什么可以討論的,當務之急就是以道德的名義讓萊吉斯·德布雷閉嘴。當你將道德的外衣披掛在身上的時候,顯然只有野蠻人才會反對你。人們不會跟野蠻人討論,而是將其消滅。這種方式遠非新鮮。
幾年以后,萊維又采取同樣的方式排擠和詆毀塔里克·拉馬丹。拉馬丹2003年10月5日在“歐洲社會論壇”網(wǎng)站發(fā)表了一篇專欄文章,批評一批猶太知識分子在近東問題上放棄普世主義原則,而是采取族群主義路線。文章有幾個失實錯誤,但人們卻是批評作者反猶,因為他列了一些“猶太人名單”。一場反對拉馬丹的運動把他列入了大部分法國媒體的“黑名單”。這里依然是不討論,不展開觀點的爭論,人們更喜歡封殺和消除。對拉馬丹的譴責是媒體性的和政治性的,是以道德名義的,但僅僅是以某種道德的名義。
關于道德,最后一個危險是表象的凱旋。人們推出只反映一小部分真實的一點象征。一棵道德之樹,遮掩了一片殘暴事實的森林。人們敘述著美好的故事,不是為了積極地改變現(xiàn)實,而是為了掩蓋真相??傊@是制造“虛假事業(yè)”或者夸大真情以便獨占情感市場。英格里德·貝當古爾一個人就能代表全世界婦女的命運和哥倫比亞的政治暴力?在達爾富爾存在屠殺民眾和發(fā)動戰(zhàn)爭的罪行,那里的形勢無疑是不可接受的。但某些人急于將其作為大事業(yè),而表現(xiàn)出某種奇怪的東西,尤其當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中的大部分是無條件支持以色列的。這些“美好心靈們”宣揚要向達爾富爾宣戰(zhàn)。他們以道德的名義所進行的譴責,有時是猛烈地譴責那些不愿附和他們的人的。談論達爾富爾以避免媒體顯示巴勒斯坦,推出一種事業(yè)以更好地掩蓋另一種事業(yè),這樣難道是道德的嗎?
1996年,我在《無能的意志》一書中寫道:“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那些光芒四射的知識分子對波斯尼亞人民的強烈同情,與他們對另一個也遭受暴力不公正的人民——即巴勒斯坦人民——持之以恒的冷漠和沉默,適成對比。對波斯尼亞悲劇的同情,被說成是捍衛(wèi)一些普世原則,但常常只是一種未被承認或不可告人的內(nèi)疚,和面對一種嚴厲鎮(zhèn)壓保持沉默的結(jié)果?!蔽抑两駥@個說法不會修改一個字。
最后,也有一些“容易”的事業(yè)。干起來令人矚目,同時又在自己的活動領域不會抵觸太強大的利益。查韋斯和卡斯特羅是國際舞臺上極其重要的人物。因此,攻擊他們會很招人關注。但是在法國,親古巴或親委內(nèi)瑞拉的壓力集團進行反駁的手段很有限。為這兩人進行辯護的人,其政治、經(jīng)濟和媒體的力量都不強大,所以攻擊這兩個人沒有任何風險。然而,他們真的是國際領導人當中最不值得尊敬的嗎?他們的行為從道德的角度來看是最該遭受譴責的嗎?事實遠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