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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旱峪詩情

        2014-12-24 01:45:46荊淑英
        地火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青村長事兒

        ■荊淑英

        風(fēng) 骨 版畫/王洪峰 作

        后山長得不高,卻很蹊蹺。半邊是石山,不長草樹,偶有石縫里蹦出一星半點(diǎn)兒的小草,像是不受歡迎的孩子硬是來到這世上,又好似不服輸?shù)纳?,在古怪嶙峋的亂石間擠出些微針縫地盤,頑強(qiáng)存活著。她們細(xì)細(xì)小小,十分安靜,一個個發(fā)出淡淡的綠,無聲無息地點(diǎn)綴著石山,倒顯出了她們被眾石接納呵護(hù)的一份小福氣。那石也奇,表面看去粗糙灰土,不辨半絲靈俊,若被采到手里,搬到加工廠用機(jī)器一去外層,精細(xì)打磨一番,樣子就完全換了一個,再看去,一圈圈的紋理,變幻的色彩,那叫一個打眼!大大小小的石頭聚集在一起,你挨我、我擠你,煞是熱鬧,完全是一個興旺的石頭家族。另半邊呢,卻屬沙土參半的獨(dú)家領(lǐng)地,山上自然生長著各種草,以及不同類種的樹木。樹以核桃和杏樹居多,核桃為這里的山樹之最。這些綠色的生命活得并不茂盛,二三十的歲數(shù)了,一棵棵長得都是孩娃身,只因這一帶多少年來干旱少雨,沒有水源。她們原本是些美麗的植物,卻生長在了不該生長的地方,以至于活得異常艱辛,個個顯得干枯貌丑,無靈無氣,讓人不忍目睹。

        倚靠著后山的,是馬家峪村。因為缺水,馬家峪的人祖祖輩輩活得艱辛,日子不是在過,幾近在熬。

        鄉(xiāng)里給馬家峪派來了一位新村長。王青坤是鄉(xiāng)長隴一到省城高校挑選的,到任那天也是他親自送來的。那天天氣很晴朗,日子很吉祥。歡迎會隆重?zé)崃?,既敲了鑼也打了鼓,還噼噼啪啪放了鞭炮??梢哉f,開了馬家峪的先河。馬家峪的村長換了好幾位,哪個上臺的時候不是簡簡單單,平平淡淡的?誰經(jīng)歷過這般禮遇?到底是大學(xué)生村官啊,待遇都不一樣。

        會上,隴鄉(xiāng)長肯定了幾任村長對馬家峪所做的歷史貢獻(xiàn),向村民介紹了品學(xué)兼優(yōu)的大學(xué)生,也向王青坤描述了馬家峪淳樸的民風(fēng)、地理位置的劣勢、天不和地不利的原因,以及目前發(fā)展滯后的現(xiàn)狀。

        隨后,大學(xué)生村官的就職演說開始了。王青坤口才很好,手里沒拿稿子卻說得頭頭是道。不過他的話馬家峪的人沒記住多少,只記住了最樸實的那段話:“當(dāng)馬家峪的帶頭人,這個擔(dān)子很重,我沒擔(dān)過,也怕?lián)缓?。但我相信,只要大伙信任,多給我這個駕轅的助力,這駕馬車就一定能奔跑起來,咱馬家峪人今后的日子一定有希望紅火起來!”

        馬家峪一任一任村長上任前都發(fā)過言,表過態(tài),今天聽到這番話,感覺很是不同。它帶給大家震撼,給人以力量。

        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響起來。

        過去馬家峪的村長都是由村內(nèi)產(chǎn)生。因為缺水,身處山坳,馬家峪雖經(jīng)歷任本土村長的不懈努力,卻一直不曾脫貧致富……一任村長把又一任村長頂下去,村長的名字在更換,馬家峪的貧窮落后始終沒改變。以貧窮而著稱的馬家峪,成為影響制約全鄉(xiāng)快速發(fā)展的毒瘤和贅肉。

        隴一任鄉(xiāng)長后,曾想用外村人管理這個致命村。孰料馬家峪的族人不干,帶著村人“大鬧天宮”,堅決拒絕輸入型村官。理由是:“馬家峪雖然在山坳里,但也人杰地靈,怎么就不能自己管自己,要個外來的和尚?”隴鄉(xiāng)長不便硬來,只好繼續(xù)沿用最傳統(tǒng)的辦法——毛遂自薦加民主選舉。馬貴以微弱優(yōu)勢當(dāng)選。此人七年前就是村長。

        二次榮任,馬貴自然很高興,決心好好顯顯身手。但他低估了治理馬家峪的難度,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和水平。折騰來折騰去,馬家峪還是馬家峪,馬家峪的人還是喝不上井水,糧田還是沒有充沛的水灌溉,手頭也鬧不上仨瓜倆棗的錢……村民在馬貴村長這一任沒有看到打翻身仗的任何希望。貧困落后的馬家峪成了全鄉(xiāng)徹頭徹尾的拖油瓶,尾巴狼。

        隴鄉(xiāng)長好不撓頭。經(jīng)過這么多人的手,馬家峪都快成煮不熟的肉,很難弄了。他琢磨著,要把這塊煮不熟的肉徹底燉爛,變成能吃的香肉讓馬家峪的老少享口福,非得有學(xué)識謀略且血?dú)夥絼偟哪贻p人不可。國家提倡大學(xué)生當(dāng)村官,他決定找個精明能干的青年來擺弄。

        別看歡迎大會開得熱烈,新任村官也雄心勃勃躍躍欲試的,馬家峪的事情難弄,這點(diǎn)村人都心知肚明。牛皮好吹,要把馬家峪擺弄好,絕非易事啊。

        初來乍到,在一切還沒完全掌握之前,不能被窩里捉跳蚤,亂抓。上任后,小村官走家串巷了解馬家峪各方各面的情況,分析發(fā)展滯后的根源。經(jīng)過調(diào)研,梳理出三條制約馬家峪脫貧致富的瓶頸。首先是馬家峪嚴(yán)重缺水。馬家峪又叫旱峪。經(jīng)年缺水少雨,屬大旱特旱地區(qū),完全是靠天吃飯,難活人得很!多少年來,馬家峪祖祖輩輩一直在打水井吃,但打一口封一口,不是苦的便是枯的,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村民吃水除了靠接雨雪水存儲在水窖里,就是跑三十里山路去挑。再一個,馬家峪通往峪外的路不行,土路細(xì)細(xì)窄窄,坑坑洼洼,一變天水坑密集,道路泥濘,出入都成問題,下山或者搞運(yùn)輸就更不成了,經(jīng)濟(jì)作物和物流渠道嚴(yán)重“腸梗阻”。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馬家峪沒有教育資源,村里的娃們很少讀書。不是不讓孩子念,而是沒有學(xué)堂可進(jìn)。沒有水,莊稼澆灌成問題,年年種莊稼,年年旱情嚴(yán)重,播種時忙得歡喜,收割時唉聲嘆氣;沒有路,土特產(chǎn)之類的經(jīng)濟(jì)作物運(yùn)不出去,就算老天開眼,好不容易趕個雨水豐厚的好年景,收獲的東西卻因運(yùn)輸難換不成錢;沒有學(xué)校,馬家峪的人受教育程度微乎其微。這個時代是充滿競爭的時代,人才戰(zhàn)略極端重要,馬家峪半文盲的人占百分之八十,不落后說什么呢?王青坤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要先把馬家峪人最基本的需求和亟待解決的問題處理好。他很快拿出了馬家峪短期發(fā)展思路,概括起來就七個字:修路、打井、建學(xué)校。

        王青坤把修路計劃在村委會上說了。但修路豈是一件容易事?得有筑路隊,得有筑路設(shè)備,這些統(tǒng)統(tǒng)需要資金。馬家峪窮得叮當(dāng)響,沒錢怎么修?貸款人家信用社不給貸。不是不給,是你馬家峪沒有還貸能力。找鄰村借,也行不通。全鄉(xiāng)都知道馬家峪最窮,沒哪個村愿意和馬家峪往來。就像一個窮得出名的人,誰都害怕沾包不肯跟這類窮親戚打交道一樣。借了,以后賴賬不還怎么辦?哪個村長都不敢拿著村民的血汗錢隨便搞外援,讓馬家峪打水漂。馬家峪就是個無底洞,錢扔進(jìn)去恐怕連個回聲都聽不見。王青坤也覺出了實施此計劃的難度。但他想,沒錢算不了啥,有人就成!請不起筑路隊,馬家峪人自己干。

        王青坤在大喇叭上對著馬家峪的老少喊話,動員青壯年踴躍報名參加筑路。

        其實,幾年前縣筑路隊也曾計劃著把馬家峪的路給修修,但當(dāng)時拓寬道路牽扯到兩戶人家,人家張嘴要賠償款。賠償款是可以給一點(diǎn)的,但那兩家人真叫獅子大開口,張嘴就喊出了十萬的驚人數(shù)額。修這條路掙不了幾個錢,要賠付的數(shù)目卻極大。筑路隊一看,馬家峪的人確實太窮了,窮到見到肥肉就要全吃掉的地步,心說,別路沒修錢沒掙,讓這幫餓狼把筑路隊的人馬家當(dāng)全吞噬殆盡了!筑路隊長手一揮說聲撤,筑路隊就和馬家峪人拜拜了。

        修路時經(jīng)過了幾戶人家,牽扯到賠償。一來二去說不攏,三來四去還是說不攏,各執(zhí)一詞不肯讓步。修路阻力讓王青坤大為撓頭。馬家峪的人也真是窮怕了,逮到個機(jī)會,家家想猛敲村里一把,得點(diǎn)實惠。提的條件都很苛刻,村里不讓他們滿意,他們就全家老少齊出動,躺著的,趴著的,左一個右一個,挺尸一樣,不讓往前繼續(xù)施工。

        管漢不但抗拒帶頭鬧事,還組織別人家一起阻撓施工。王青坤答應(yīng)給賠付,他嫌錢少,用很不屑的口氣說,以為打發(fā)叫花子呢?

        王青坤也不含糊,當(dāng)即下令,賠付款一個子兒沒有了!心里話,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獅子大開口,我就繞開你家。不過是讓村路彎個彎而已。

        管漢原本想趁村里修路發(fā)一筆小財?shù)模瑳]想到村官以惡治惡,不買賬反倒來了手更狠的,讓村路繞著他家房子走,直接把他給晾了!感覺很失算,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他要找村里談判,王青坤不見,說沒空兒!管漢心里這口氣出不來,就到另一家,想聯(lián)手對付村里。

        于寡婦原本和管漢的想法一樣,想讓村里出血給點(diǎn)錢。自從男人死了,一個娘們兒扯拽著仨半大孩子,日子確實艱難。所以,上回筑路隊要修路的時候,管漢喊賠錢十萬,她也跟著喊十萬。這次村里又提修路的事兒,她還想跟著管漢沾光。沒想到管漢這次失策,見好不收,弄僵了,連她家的事兒也給毀了。

        管漢進(jìn)門的時候,于寡婦正坐炕頭上抹眼淚呢,雙眼跟青核桃似的。見管漢進(jìn)來,她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掃炕笤帚就朝管漢撇過去。管漢揮臂推擋躲避著,哭喪個臉說,嬸子嬸子,你消消氣!

        于寡婦破口大罵,你個掃把星,胡鬧個啥?以為大學(xué)生村官好對付?那筑路隊是外人,咱訛就訛了,王青坤是來當(dāng)村長,為村民幫村里的,你也拿老套路對付,還照死里要……你個蠢蛋貨!這下好了,人家出對策了,繞著咱的房子走,看你還有啥咒念!

        管漢把自己那身肉往堂屋的木椅子上一堆,氣哼哼地說,那也不能就這么便宜了村里!

        于寡婦翻管漢一眼,不便宜你還把人家王青坤的卵摘了?諒你也不敢!

        誰說我他娘的不敢?!管漢的眼珠子瞪得溜溜圓。

        那你倒是去摘摘看?去呀你!

        熊了吧?于寡婦嘴一撇,那你來啥意思?

        我跟那王八蛋交過鋒了,你還沒跟他過招兒吶!你去,給咱們把利益爭回來!不光咱兩家孤軍作戰(zhàn),還有幾戶,路要經(jīng)過他們的地。咱們是利益共同體,你要能代表代表,日后這班人不都感謝你呀?

        我一個寡婦人家,自己的事兒還理料不清呢,別人家的事兒可管不著。要說我也只說自家的!于寡婦口氣很硬,一副不被人利用的架勢。

        管漢說,隨你咋想都行,就是別光坐家里這么抹眼淚??!孤兒寡母的難,你得讓那個小王八蛋村長知道啊,是不是?

        管漢再孬種,這句話倒還是句實話。于寡婦心想,我是得找找村長,說說我家困難。修路我贊成,路修好了全村受益,但不給個合理的賠付,那不成!

        沒等于寡婦到村委會找村長,王青坤當(dāng)晚就坐在了于寡婦家的院子里。他說話很親切,每句都和風(fēng)細(xì)雨的,還帶著明顯的同情。這讓于寡婦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腹稿半句都沒派上用場。攪混水的事兒好做,和好官論理太難。

        王村長把賠償意見說了,請于寡婦表態(tài)。于寡婦說,可能你也聽說我和管漢跟筑路隊要十萬塊錢的事兒。實話實說,咱那是跟他們耍。外人嘛,那就得狠著點(diǎn)。對不對?誰讓咱窮呢!可你是來帶著大伙致富的,自家人!我是寡婦,日子難但心里清亮。我二十上就嫁來了,村里啥情況我不清楚?路不修村里永遠(yuǎn)別想把身翻過來。修路致富是大事,這次村里給的賠付也算合理。我就仨閨女,還窮,一派不出勞力,二拿不出幫助款,要是村里都把這賠償誠意拿出來了還不識好歹,那我就不配在馬家峪活著了!

        王青坤本來是想跟這個所謂的刁鉆娘們兒唇槍舌劍較量一番的,沒想到一個寡婦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塊石頭立刻落了地。他眉開眼笑地起身要走,于寡婦卻叫住了他。她說,賠償款早晚是我的,眼下村里修路急著用錢,就等路通以后再給吧。日子難,也不在乎早給晚給。就這樣吧。你要相信我,賠償?shù)氐哪菐讘羧思业墓ぷ魑胰椭?。一點(diǎn)不補(bǔ)償心里是過不去的。修路是為村里,只要多少有點(diǎn)意思,誰也不會硬是難為村干部。山里人軸歸軸,理還是會講的。再者說了,不講理的人能叫人?

        王青坤很是意外地看著對方。好啊!

        村人在王青坤的帶領(lǐng)下,開始了聲勢浩大的修路工程。

        管漢也來了,但他人在曹營心在漢。別人是來修路,也為掙幾個錢貼補(bǔ)家用。他呢,不來好像不順勢,來吧,心里又存著數(shù)不清的吃虧與別扭。本想借機(jī)美美撈一把,不成想?yún)s成了眾矢之的。就連于寡婦都成了叛變者,和大學(xué)生村官的屁股坐到了一塊。連上那幾戶人家,本來都是要跟村里要一筆的,結(jié)果卻都變了卦。村里給那么幾星賠償款,連塞牙縫都不夠,他們愣是認(rèn)了!媽的,這個于寡婦,看上去柔里柔弱凡事不主的,鬧半天城府如此之深,愣把他給蒙騙了!弄得他倒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兒啦。現(xiàn)在全村的人都知道他管漢是個絆腳石,訛錢訛到了馬家峪自己人身上,背后不少人唾罵。此刻雖然混在修路大軍里,可身邊人都不拿好眼神看他。置身其中,委實難受。他想走,又舍不得走。畢竟參戰(zhàn)人員村里是給攤報酬的。農(nóng)閑時分,閑待著也是閑待著,得先混幾個零錢花花再說。

        馬貴被大學(xué)生頂下來,心里積怨能不深嗎?絕對是被窩里磨牙——懷恨在心。可他不能露,那顯得他沒胸襟。別看他是個柳樹一樣的高桿子樹,個頭兒不矮可心很窄。不管咋說,他馬貴都是馬家峪人民主選舉上來的,而王青坤卻是鄉(xiāng)里硬給派來的。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讀了四年書就想在馬家峪當(dāng)頭兒。領(lǐng)頭雁能是這么好當(dāng)?shù)模克R貴都兩上兩下了,馬家峪還是馬家峪。你一個異鄉(xiāng)客能讓馬家峪換個容顏?也忒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真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無知無畏啊。修路這事兒他當(dāng)村長的時候也想張羅,不好弄。管漢不好擺弄,這在馬家峪是人人皆知的。另外于寡婦也不好整。修路他在心里盤算了盤算就擱下了?,F(xiàn)在王青坤要修,阻力越大他心里就越高興。本來想看一出好戲的,沒想到這個秀才村官還真有轍,管漢才叫囂一句,他就硬邦邦地頂了回去。不給你賠,繞著你家房子走,不過是村民們多留些汗水多墊些煤渣的事。管漢肯定做夢也沒想到村長是這么個思維法,這要是擱從前,且得求著他這個當(dāng)事人哩。把很復(fù)雜的問題簡單化。化簡,這還真叫本事!說實話,王青坤剛來的時候,他馬貴還真沒把這個毛孩子放眼里。經(jīng)過了管漢家的這檔子事,他倒有點(diǎn)刮目相看王姓的小子了。高看歸高看,頂了自己的人那就是敵人。馬貴表面不顯山水,心里卻極為嫉恨。管漢遭到王青坤當(dāng)頭一棒,心里肯定也不痛快,比自己還心煩,這是肯定的。

        休息的時候,馬貴把鞋一脫,摸出煙袋鍋點(diǎn)上。煙圈吐著,眉頭皺著,帶點(diǎn)玩味的意思看著不遠(yuǎn)處的管漢。管漢也正拿煙熏著自個兒,不過他身邊沒人。村里人都閃在一邊,晾著他,他看上去很孤單。孤家寡人的滋味馬貴最知道不好受。這小子沒啥心眼,遇事不會拿腦子琢磨,常常是蘸了汽油的稻草,一點(diǎn)就著。要和王青坤斗,這是個可以利用的家伙。他朝管漢招招手。管漢正煩著,怪著馬家峪人的勢力。馬貴的招手,讓他從尷尬境地瞬間得到解脫。他麻溜拎起工具,湊到了下臺干部馬貴這邊。

        沒給一個子兒,心里失落吧?馬貴并不看管漢,眼睛望著遠(yuǎn)處,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可不!

        找去呀!像于寡婦一樣,說幾句軟話,同意賠償意見,先把錢兒拿到手再說。

        管漢把眉頭一皺,嗨,聽說那個王青坤已經(jīng)把修路方案修改完了,后悔藥怕是吃不上了。

        你沒去問,咋就一定知道是這結(jié)果?興許人家以為你不肯后悔,也就不來求你。畢竟,繞開費(fèi)時費(fèi)力。不知道動動腦子!

        也是的啊。那我問問?

        要我說就該問問。

        好的,老村長。

        聽到管漢喊村長,馬貴心里很受用,但立馬又把眼一瞪,我老嗎?

        嘿嘿,不是那意思。我意思……嘿嘿,你該明白的。你想想,馬家峪好幾百人,咋就你能兩次當(dāng)選,是不是?

        有屁用,還不是說轟就給轟下來了?娘的,這口惡氣老子必須出出來!

        村長,我也一肚子氣吶!你說說,父母官能這么個當(dāng)法嗎?不替村民想,就光想要業(yè)績了。修路是該,可也不能不管不顧當(dāng)事人的切身利益吧?我人單勢孤,要是于寡婦肯配合,老子非到鄉(xiāng)里告他王八羔子不可!可惜孤掌難鳴啊。

        咦!話不能這么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吃虧在當(dāng)下,可不是永遠(yuǎn)。找機(jī)會再說啊。

        嗯嗯,村長我聽你的。他們和咱們?yōu)閿常蹌e忍著啊,給他們搗搗亂!你說呢?

        眼下?傻瓜才這么做。

        那咋辦?

        忍。修路的事上栽,萬萬不能立即在這件事上找平。晚上上叔家,讓你嬸給你烙蔥花餅。窖里還存著糧食酒呢,要不要來幾盅?

        那敢情好!管漢滿臉期待,恨不得立刻丟下工具,坐到馬貴家的炕席上。

        馬貴見狀,不動聲色地在心里笑了。

        其實管漢心里知道,馬貴這是落馬了,今非昔比了,被人攆下臺了。要不然他管漢哪能有這待遇?

        閆花把蔥花餅烙好,酒也燙熱,管漢就像是掐好了時間似的進(jìn)了門。

        見是管漢進(jìn)門,閆花的臉就不好看了。這貨是羊群里跑個狼,村里的一大害!男人咋把他喊來了?她沒笑,只是冷語說了句,坐。修路回來馬貴吩咐任務(wù),閆花以為要招待誰呢,弄半天自個兒是為這半吊子忙活了半天。心里話,日子難,俺黑龍都吃不上,咋給他一個混混這么高的待遇呢?馬貴家有規(guī)矩,家里來客,孩子不能上桌。想著孩子一口吃不上,卻讓個全村瞧不起的管漢大飽口福,閆花的心里異常難受,不知道死馬貴肚子里又琢磨啥鬼名堂。以前馬貴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一個人,自從當(dāng)過村長以后,他的心思就很難揣測了。別人摸不透,就連自己這個做老婆的整天跟他睡一個被窩,也難弄清。

        倆人喝著小酒,吃著小菜,在里屋的炕席上嘰嘰咕咕了一晚上,也不知都扯些啥淡。每次馬貴和人吃飯,都是商量事。商量事還都背著人,就是自家人也不準(zhǔn)聽。俗話說,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閆花坐在外甥女陳盼的屋里,一晚上心里都七七八八不上不下的,總也踏實不下來。

        陳盼問舅媽,管漢咋跑咱家來啦,還這么貴客似的款待?

        閆花嘆口氣,誰說不是呢?你舅個死鬼,自從下臺心里就沒松快過。我猜他跟管漢可能是說和小村長過不去的事。

        真的?

        誰知道,我瞎猜。你舅下,他上,你舅能服氣?生法子跟人家新村長搗亂唄。等會兒我留心聽幾句。

        晚上,酒足飯飽的馬貴待女人脫了衣服就要近身。閆花橫起來,不讓。這倒讓馬貴吃一驚。閆花嫁給他以后,除去他不下種那段,哪次都順從這種事兒,今天這是中了啥邪了?

        原來閆花進(jìn)屋收拾碗筷時,聽到馬貴給管漢支招,讓他帶頭跟王青坤過不去,想法子擠走這個上面委派來的小村官。盡管閆花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沒出門見過啥世面,但她知道鄉(xiāng)里想讓馬家峪人的日子好起來。馬貴記恨王青坤的到來,她知道。死東西表面上跑去修路做支持狀,回到家卻和管漢商量搗蛋的事。閆花心里氣,所以當(dāng)馬貴有那要求的時候,她就做出了讓馬貴完全意想不到的舉動——拒絕!

        馬貴摸不清婆娘閆花的心思,也不知道閆花聽到自己跟管漢說的一些話,只當(dāng)她身上來了,有點(diǎn)敗興地作了罷。身子都放平了又覺得不對勁。哪里不對勁?婆娘閆花的態(tài)度不對勁。以前他也遭遇過拒絕,那是一種羞羞澀澀的婉拒,假裝的。是男人女人之間的床上游戲,是為了讓他更有動力地擺弄她。今天不是,是很強(qiáng)硬的拒絕,這種強(qiáng)硬讓他覺出了問題。伸手一探,果然并無“情況”。馬貴烈馬一般雀起,奔騰著就躍上了閆花白花花的身。閆花哪是馬貴的對手?馬貴不費(fèi)吹灰之力很快得逞。心滿意足的他打著響亮的呼嚕,做上了官復(fù)原職的美夢。

        閆花睡不著,睜著眼睛在寂寞無邊的暗夜里尋思:馬貴又該不干人事了!她聽馬貴吩咐管漢走家串戶讓小村官給高工錢,不然就使勁裹亂。還聽見馬貴說,他小子剛來,兩手攥空拳,拿啥給?這就是他抓瞎的地方,是他的軟肋。不給,咱就組織人跟他斗。馬家峪的人沒別的,就是窮。誰不喜歡要錢?。克貌怀鰜?,又讓大伙賣力氣,肯定是行不通的,對不對?管漢嘿嘿樂著,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可痛快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閆花嫁給馬貴,卻跟馬貴不是一路人。既然嫁到馬家峪,就希望馬家峪好?,F(xiàn)在鄉(xiāng)里派來了村官,馬貴竟拿人家當(dāng)敵人。修路是村人老早就盼的事兒,好生配合著弄呀,可他和管漢聯(lián)手阻撓搞破壞。這讓她滿懷憂慮。攤上這么個男人,又不能出去揭發(fā),只能把恨埋在心底。

        轉(zhuǎn)天早晨閆花起床后不是去灶屋做早飯,而是推醒了外甥女陳盼。

        啥事啊舅媽?

        你去對王村長說,死馬貴要給他整事兒,讓他多個心眼提防著點(diǎn)兒!

        咋說啊,提防啥?

        人家村長是精明人,你就提個醒兒就對了。

        聽了女孩兒的話,王青坤知道這是馬家峪人要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好在,馬家峪還是有好人,還有良知和正義在。不然,大清早的咋就有人給自己通風(fēng)報信?他問,你是誰?當(dāng)聽說來人是原任村長馬貴的外甥女時,后背又有點(diǎn)嗖嗖地躥冷風(fēng)。他用質(zhì)疑的目光打量著對方,意思顯而易見。

        陳盼說,別把人都想得一樣壞。我要是被舅舅馬貴利用的,咋能飯都顧不上吃就跑來給你泄密?再說不是我自己要來,是舅媽讓我說的。

        果然,前幾天工作還算順利,剛動工四天,村上人的勁頭就沒頭幾天那么足了,一個個散兵游勇似的,想來是管漢的暗地使勁左右了村人。

        眼看著速度慢下來,王青坤心里比誰都焦慮。看來馬貴老婆讓陳盼送信兒并非空穴來風(fēng)。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修路利村利民,是好事兒,但攪局的人一摻和,事情就得走樣兒。本來力氣該往路上使,人心要是被拽著往錢上用,可就糟糕了。馬貴這種人再和自己明爭暗斗,后面的事兒就都會很難弄。眼下手里沒錢,支付修路工錢空對空,難辦。增加工錢,一是沒錢,二是助長了貪欲,今后沒錢砸啥事兒都要成為大阻力。思來想去,王青坤決定將計就計,讓馬家峪的人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他既沒給參加修路的人空允諾,談工錢上漲的事兒,也沒和馬貴公開斗。索性一句叫停令,讓修路工程停了下來。

        村人很蹊蹺,剛開工,干得熱火朝天的,咋就喊停呢?一張張疑問的臉朝向村長。

        王青坤并沒有興師問罪,大動干戈,而是兩手一攤,一副黔驢技窮的樣子。他清清嗓子,開始說話了,有人說我給出的修路工錢太低。是,我承認(rèn)不高。但就這樣,還是先欠著的。大家都知道,我是空手來的,到任的時候既沒背銀山也沒馱金磚。鄉(xiāng)里找我談話的時候,還公開告訴我,前任村長給我留了六十萬的窟窿。修路是該給報酬,可我沒得給。路嘛,不修馬家峪就得永遠(yuǎn)受窮。要修,眼跟前我也镚子兒給不了大家。這擺明了是一對矛盾。大伙說吧,這路咱修還是不修?修就麻溜點(diǎn)兒,不修也沒啥大不了的。反正我是外來戶,自家的利益跟馬家峪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我能空手來,也能空手走。我家又不是馬家峪的,村里百十來戶沒一個跟我沾親帶故的,我怕啥?來就來了,走便走了,啥損失都沒有。不修路,我不受累不熬神,還輕閑呢!不修或者照著三年五年的修,都礙不著我王青坤!倒是馬家峪人該掂量掂量,咱是急功近利要在修路工錢上急著跟我討說法,還是該從長遠(yuǎn)利益想,趕緊把路修好了,為今后致富發(fā)展做好鋪墊?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老少爺們兒不妨想想清楚,?。?/p>

        馬貴也在人群中。王青坤的話他字字聽得真切。小驢犢子,還真不含糊,書沒白念,墨水沒白喝,說出的話就是趕勁!還句句都說到了點(diǎn)子上。馬貴,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臭小子沒點(diǎn)兒能耐,敢上馬家峪這地方要官做?你低估了對手的力量。但他知道不能正面跟這個毛孩子交鋒,畢竟是自己騰了茅坑對方剛蹲上,公開面對等于向馬家峪人宣稱自己是這個年輕人的敵人和對手。他朝管漢使眼色,讓管漢接茬兒。

        管漢便說,給馬家峪自己修路,還能把工錢的事兒談多重呢,大伙說是不是?叫我說,修路是必須的!咱馬家峪人自己多出出力也是必須的!說錢,多俗啊是不是?別看我有個賴子的綽號,可我并不真當(dāng)賴子,人心人性都好著哩!我表態(tài),工錢的事兒村長看著給!路是一定要修的,不單單要修,還要快馬加鞭地修!咱們馬家峪人都是全鄉(xiāng)最貧困的村了,再不跟黨走聽村長指揮,恐怕過不了三年五載的,就該成全省的拖油桶了!咱可丟不起這人,對不對?

        人群里騷動起來,大家嘁嘁喳喳議論紛紛,有喊對的,有說管漢今兒咋忽然說起人話來了,還有的人罵他自己掌自己嘴巴。有個人忍不住,索性站在人窩后面硬邦邦地扔出一句:管漢,你他娘的到底是人還是鬼???昨晚上是誰挨家挨戶的跑,讓村長給漲工錢的?不是你,那就是你王八蛋的影子啦?

        人們哄笑起來。

        管漢沒想到村人公然揭露自己,臉臊紅了說,夜個兒我喝馬尿了,禿嚕些啥自己都不記得了。一個醉鬼的話你們也信?

        人們再次哄笑起來,哈哈,管漢,馬尿啥味道啊?

        就是,啥味道?

        你……你娘的騷味!管漢翻臉了,紅臉變成了絳紫色。

        癟犢子,玩笑都開不得!有個上年紀(jì)的老人罵起來,走過去狠狠踹了管漢一腳。王青坤不認(rèn)識這人。他叫馬鷹,是馬家峪人極為尊重的族長。踹完了他一揮手說,都別扯淡了,趕快散開、散開,有勁兒往正道上使,修路、修路!

        別說,這人的話還真靈,剛才還亂作一團(tuán)的人倏忽就散開了。人們拉開干活的架勢,有重新比劃的意思了。

        俄頃,王青坤就反應(yīng)過來了,看來馬家峪的魂靈在此人身上哩。

        村治保主任馬小奎是個靈光的,趕忙從口袋里掏出紙和筆往馬鷹老人手里塞。馬鷹接過來,看誰走過來讓誰在上面乖乖簽字。這在馬家峪是不成文的“契約”,只要是馬鷹讓簽字的,那就必須作數(shù)。誰想反悔,馬鷹可不會讓誰的日子好過。王青坤剛來,還不知道情況,但他從大家的眼神和表情里已經(jīng)猜出了幾分。心里話,真是得道多助!

        路修到第十五天,王青坤累得不行,回到村委會的住處,啥也沒吃就趴到床上了。

        陳盼提著飯煲進(jìn)來時,他正酣睡著??粗@個細(xì)皮嫩肉的白面書生,陳盼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疼痛。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學(xué)問人,不奔好前程跑來這窮地方作踐自己,爹娘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啊!她放下飯煲,拿上幾件搭在椅背上的臟衣服到院子里去洗。

        這以后,陳盼就常來村委會了,王青坤的衣服也時常被她洗著了。王青坤喜歡農(nóng)村女孩子,她們清澈明快,心里的溪水怎么流,話就會怎么說,一點(diǎn)兒渾水泥沙都不會帶。要說來馬家峪這么多天啥讓他舒心些?那就是陳盼了。有了陳盼這樣的村民,他王青坤為馬家峪拼死拼活也沒怨言。雖然馬貴在馬家峪有點(diǎn)兒勢力,但王青坤掂量得清,馬鷹才是村里真正的民間主事者。他讓大家把修路的事當(dāng)回事,不光沒人瞎搗蛋,不再提工錢不工錢的,干勁也還不小吶。

        陳盼關(guān)心小村長,馬貴很不高興。他給陳盼下令,不準(zhǔn)再往村委會跑。村長不讓當(dāng)了,但他在家里還是領(lǐng)導(dǎo),還要時不常地指揮指揮,給這個那個下下指令。陳盼哼哈著,該怎樣還怎樣。

        這天晚上,陳盼被馬貴堵在院門外。

        陳盼喊門不開,隔門縫又見舅舅一臉的階級斗爭樣,知道他不高興了,忙展顏微笑。馬貴卻虎著臉兩手叉腰,喝道,你還知道回來?看看都幾點(diǎn)了?陳盼不敢言語。一個大閨女家,見天往那地方跑,不怕村里人嚼舌根???陳盼小聲嘀咕,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兒,怕啥?馬貴更不高興了,提高了嗓門兒喊,你大點(diǎn)兒聲說,讓你死去的爹媽都聽聽,看看他們答應(yīng)不!給我聽好嘍,明晚你要再往那兒跑,我就弄繩子把你捆上,休想再出這個門!

        黑龍是馬貴的兒子。別看馬貴四十出頭了,可他是老來得子,所以黑龍才十三。以前,馬貴夜夜忙活卻忙不出成果??粗鴦e的男人接二連三地讓老婆生,馬貴就罵閆花是不下蛋的雞。閆花不敢跟馬貴頂撞,偷偷跑到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她身體沒異樣。回到家她就硬氣起來。晚上馬貴又要忙活,她竟然不配合。馬貴要揍她,她一使勁就把馬貴的胳膊給推開了,操著從未有過的硬棒口氣說,生不下娃可不是我閆花的事兒,是你自個兒的原因!馬貴罵一句,扯你娘的淡,再胡說我日死你!閆花說,實話跟你說吧,我去過醫(yī)院了,你也趕快查查吧!這句話讓馬貴那東西當(dāng)即就軟了,滿臉的虎氣也飛了。第二天天不明他就爬起來,掖塊干餅子惶惶地走了。檢查完,聽了大夫的話,帶著西藥和幾副湯藥回來了。自那,他在閆花面前說話再沒氣粗過,也不像以前那樣,回回都理直氣壯地騎閆花了,動粗打人的事兒也沒敢再干過。直到他把自己的種弄出來,讓閆花懷上孕,他才重新在閆花面前牛起來。

        小黑龍沒哥妹,只陳盼一個表姐,所以跟陳盼格外親??匆姷?xùn)斥姐姐,就沖馬貴嘿嘿笑,討馬貴的好好讓馬貴放過姐姐。陳盼在黑龍的救助下才被準(zhǔn)許進(jìn)家門。但馬貴說了,不許再往村委會跑,不準(zhǔn)再跟王青坤扯在一起。黑龍?zhí)骊惻未饝?yīng)著,嗯嗯,一定、一定,再不去了,俺姐再不去了!

        進(jìn)了姐姐的屋,他推陳盼一把,姐!你干啥讓我爹不高興?他是咱家的大王,你讓他不樂呵了誰有好果子吃?陳盼說,姐啥也沒干,他不高興我有啥轍?舅媽跟進(jìn)來說一句,你弟說得對,別惹你舅舅,他又不是好糊弄的主兒,你一個閨女家,跟小村長來往個啥勁兒嘛!黑龍忽然拍手笑起來,他長得帥,是不是?陳盼拍弟弟頭一下,去你的,瞎胡嘞!閆花被逗笑了,小聲對陳盼說,再送吃的你讓黑龍去不得了?陳盼咯咯笑著點(diǎn)了頭。就是、就是,我給姐當(dāng)跑腿獻(xiàn)殷勤的!陳盼臉紅了,輕輕踢黑龍一腳。

        馬家峪要盡快脫貧致富,要做的事情多著呢。路快修好的時候,一天傍晚,王青坤拎著酒瓶子獨(dú)自去了馬鷹的家。進(jìn)了院子他就說,大娘,不好意思,我來討口飯吃,行不?馬大娘笑著答,不行!人卻進(jìn)廚房炒雞蛋去了。馬鷹往炕上讓王青坤,王青坤也不見外,脫鞋就上。爺倆喝著認(rèn)識以來的頭一場酒,也說著馬家峪祖祖輩輩的事兒。

        王青坤走出馬鷹家的時候,馬鷹說,你忙你的,修路就剩掃尾了,我給咱盯著就成。別的牛不敢吹,讓大伙把后邊這點(diǎn)兒活干完,我還有把握,哈哈!啥?防管漢?他算個屁!要防的人不是他,是你的前任!要說馬家峪敢跟你掰扯也能跟你掰扯掰扯的,也就他馬貴了,明白不小子?王青坤的酒量哪有馬鷹大!身子已經(jīng)開始打晃了,好在腦袋還算清楚。他說,記下了,您老放心吧。馬鷹站在院門口,目送著小王村長。

        墻頭那邊有個人影一閃。誰?馬鷹厲聲喝問。沒應(yīng)聲。馬鷹也沒追究,關(guān)上院門返回去。

        不一會兒,管漢就來到了馬貴家門前。馬貴蹲在門口正抽煙。

        姓王的去族長家了,倆人喝了酒,剛散了。小王八羔子像是沒少喝,身子都打晃了。

        知道說啥沒?

        管漢搖頭,沒進(jìn)屋。可我聽見馬鷹送那姓王的時候,說他的敵人是馬貴叔你。嘿嘿。他們也說我來的,但馬鷹老東西說了,我算個屁,該防的人是馬貴!

        馬貴緊緊盯著管漢的嘴,馬鷹那老家伙真是這么說的?

        管漢嗯一聲,可不真的!

        老不死的馬鷹!馬貴氣哼哼的,恨不能立即把族長推井里淹死。

        小村官手里不攥毫厘,嘴倒是動得挺勤。這不,他又發(fā)動村里的年輕人義務(wù)勞動,讓到村南去挖土墊地,聲稱要辦村小學(xué)。乖乖!蓋房得房梁得磚瓦得沙石得人工,成本可大了去了。他兩手攥空拳,前任給留著大虧空,他填補(bǔ)窟窿還來不及呢,從哪弄錢蓋房子?啥啥沒有,就能建?他們倒是要看看王青坤是不是屬孫悟空的,能七十二變,給馬家峪變出個學(xué)校來。小村官下的決心,馬家峪人當(dāng)耳旁風(fēng),只當(dāng)是風(fēng)吹過又隨風(fēng)飄逝了。

        地基墊好了,磚瓦房梁等等遲遲沒見運(yùn)到。沒有這些,房咋蓋?馬家峪要看“風(fēng)景”的人嘴里嘁著。被王青坤頂下臺的馬貴心里偷著樂,哼,你小子,嘴巴上的毛還沒長硬實就趕我下臺,愣想讓老子騰茅坑你拉屎。以為光喝了一肚子墨水就能蓋過老子,就能弄學(xué)校?別說你弄不成,老天爺開眼給你降下幾間房子也夠戧。沒桌椅沒老師,有了校舍也白搭!他盤算著這個年輕人第一步棋沒走好,至少是路數(shù)不對。要干,你得先揀那容易的事兒,弄成了村民才服你。上來就辦學(xué),自己給自己出難題,就怨不得馬家峪人小瞧你了。小毛驢子還騎不穩(wěn),就想上大馬?馬貴盼著王青坤出師不利大失手,讓他的面子扳回來,還盼著王青坤栽個大跟頭,讓馬家峪人看個笑話??伤业年惻螀s對建小學(xué)校的事情很上心,甚至丟下家里地里的活兒,一次次地往村南跑。

        陳盼是馬家峪唯一一個初中畢業(yè)生,也屬除小村官之外馬家峪最高學(xué)歷者。一年,她爹娘在八月十五去看姥姥、姥爺?shù)穆飞铣隽塑嚨?,?dāng)場死去。小孩子還不能獨(dú)立生活,舅舅馬貴就把她接到了馬家峪。因自己沒孩子,兩口子視為己出,待陳盼不錯。能有親人照顧著,生活是有保障了,但沒有學(xué)念,成了她的新煩惱。從心里說,她渴望考上高中然后讀大學(xué),但馬家峪太窮,舅舅家的日子不好過,哪里拿得出供她念高中的錢呢?讀書使人眼明心亮,還可以讓窮苦的人走出大山,通向外面的世界。她希望馬家峪的娃們都能接受教育。當(dāng)王青坤說要建學(xué)校的時候,她特別高興,積極響應(yīng),每天天一亮就提著鐵鍬走了,晚上很晚才回來。走的時候挺精神,回來累得那個樣,看著都讓人心疼。舅媽叫她別再去了,她吱吱唔唔著似是答應(yīng),第二天早飯一吃,人又不見了。

        馬家峪的人是應(yīng)該讓娃們學(xué)東西,這點(diǎn)馬貴知道。但他不希望大學(xué)生村官的設(shè)想順利實現(xiàn),實現(xiàn)了不就顯得他很能耐了嗎?那我馬貴的臉往哪兒擱?可你看陳盼那死丫頭子,拼死拼活地幫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攔都攔不?。∵€有更邪的,她每次從家里走,都要帶一個白蒸饃,蒸饃里還要夾上咸菜,這不是出工出力還搭東西嗎?學(xué)校又不是給咱家建,你這么逞能這么大公無私地干嗎?舅舅訓(xùn)斥她。可她忽閃著一雙清純的眼睛,不反駁也不搭腔,依然我行我素。

        王青坤把村里的大部分勞力拉到了這邊,留馬小奎協(xié)助族長馬鷹收尾路的事兒。雖然沒有扛著戰(zhàn)旗去現(xiàn)場,可他覺得自己就等同于一面旗幟。只要他這個當(dāng)村長的帶頭干,肯定能把一部分人凝聚到一起。果然,那些希望快點(diǎn)把孩子送進(jìn)學(xué)堂的人開始跟上王青坤干了。

        每天王青坤都是第一個到。陳盼一去,就把帶的白蒸饃往王青坤手里塞。王青坤發(fā)現(xiàn)陳盼聰慧靈秀,在馬家峪學(xué)識最高,對建學(xué)校與自己有共識,說明他們合拍默契。一個女孩兒能跟一幫青壯小伙混在一起干,難得啊。心里暗想,既然馬家峪沒人比她文化高,就讓她來當(dāng)老師吧。

        晚上收工時,陳盼一臉憂慮地說,就光地基成型了,拿啥蓋房子???王青坤胸有成竹地說,別管了!面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

        一周后,小學(xué)校赫然誕生。四間舊板房圍成院子,裝上籃球框,支了一個石灰板的乒乓球案,就算馬家峪小學(xué)校了。

        馬家峪的老少都奇怪,小村長怎么跟變戲法似的,就把房子給變出來了?雖然是舊的,也是得花錢的吧?村里欠著錢拉著大饑荒,他哪來的錢買的?

        一打聽,原來他是從縣里的舊貨市場踅摸來的。一些舊桌椅,也是他用爹娘給他攢的上研究生的學(xué)費(fèi)錢換的。

        王青坤在廣播上通知,讓把適齡孩子送到學(xué)校來。不料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響應(yīng)者寥寥,沒幾個家長來學(xué)校給孩子報名。他就挨家挨戶動員做工作。

        陳盼看書備課,有時吃飯也顧不上。馬貴很不高興,背著手在屋子里說,你下這么大力做啥?趁早別浪費(fèi)工夫!誰同意你去當(dāng)這個老師了?

        陳盼聽舅舅說這個,急了,為啥不同意?我就當(dāng)!

        憑他頂我下臺就不行!噢,我下臺他上臺,他張羅的事兒你跟著撒歡兒忙,跟自己的親舅舅作對,這里沒病吧?馬貴指著腦袋說。

        狹隘!沒肚量!你下臺怨人家?不是人家頂你,是你自己難成事兒!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跟著我的敵人跑,給我的敵人當(dāng)同黨。這叫吃里扒外,知道不?

        陳盼撇著嘴,村長來馬家峪做事,咋成你敵人了?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這么點(diǎn)心胸是不是有點(diǎn)兒白活了?

        混賬!說的這是啥狗屁話!你個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屁股朝著別人那邊坐,想挨鞋底子敲了吧!馬貴瞪著眼睛。

        陳盼并不懼怕,凌然地說,要打要罵隨你,這個老師我當(dāng)定了!

        你爹娘都不在了,以為舅舅還真舍得打你???可你逞什么能!馬家峪有文化的不是還有那王青坤嗎?那可是大學(xué)堂里出來的,不比你強(qiáng)?你跟著起啥哄架啥秧子?

        人家村長是來干大事的,把精力都花在教學(xué)上是對人才的浪費(fèi)。

        嘖嘖嘖,一口一個人家一口一個人才,王青坤在你心里就這么偉大?

        本來就偉大!

        沒看出來。不就弄了幾個破板房嗎?那是他兜里有錢兒,我有的話,也能弄來,嘁!

        嘁啥嘁?你當(dāng)兩次村長了,就沒聽你提過要辦學(xué)的事兒。也是,你們哪有人家這遠(yuǎn)見和魄力!

        “你們”當(dāng)然指的是包括他在內(nèi)的歷任馬家峪村長。嘿,死丫頭子,還打擊一大片起來了。馬貴的臉變得越加的難看,咬著后槽牙說,說你混賬你還真混賬啊?要不是看你爹娘的面,我真得狠狠收拾收拾你!

        閆花拽拽陳盼的衣袖,盼,別頂撞他……

        馬貴說,她要敢當(dāng),我就讓她滾出家門!

        閆花咕噥說,啥話呀,盼兒可是你親外甥女……

        親個屁!親她這么氣我公開跟我干?

        盼,閆花說,快認(rèn)錯說不當(dāng)了,???

        陳盼扭著屁股,不嘛,我就當(dāng)!

        馬貴的臉真正變成了馬家峪最長的那頭驢臉,有種!好樣的,翅膀長硬了學(xué)會氣我了。好,好,那你就走吧!

        ……閆花的臉?biāo)矔r變了,驚慌失色地看著陳盼。

        走就走!陳盼扭身回了自己屋。不一會兒,夾個包袱皮,拿著自己的衣服就要走。

        閆花緊拽,一個勁地看馬貴。

        馬貴聲色俱厲地喊,這家盛不下她了,讓她個沒良心的滾!

        你,你讓她一個女娃娃去哪兒呀?

        管她去哪兒。睡橋洞鉆柴火垛都成,就是不能再在我家待,看不了她這吃里扒外的樣兒!

        陳盼眼睛紅著,負(fù)氣地沖出家門。

        馬貴的臉繼續(xù)長著,已經(jīng)氣成了茄子色。閆花跟著陳盼沖出屋,一個勁地喊站住。陳盼頭不扭聲不吱,朝著村南小學(xué)校的方向飛跑。

        馬小奎正帶倆人在學(xué)校教室擺桌椅,見陳盼神色不對地沖進(jìn)來,忙問情由。

        陳盼搖頭說沒事兒,扔了包袱皮,拿起椅子也跟著往教室里送。正搬著,舅媽追來了,累得氣喘吁吁,非拉陳盼回去。陳盼拗得很,死活不肯。

        馬小奎就問,馬嬸,陳盼這是咋了?

        唉,讓你那臭叔給罵了!

        陳盼的眼淚如決堤的河,奔涌而下。

        為啥事兒?

        也沒啥。她舅不想讓她當(dāng)老師。

        這可就是馬村長的不是了。馬家峪就陳盼一個文化人,她不教誰來教?費(fèi)勁巴拉把學(xué)校建成了,沒人上課不是白折騰了嗎?

        就說是哩??赡撬拦淼男男〉孟襻槺莾?,非說讓村長教娃們。

        馬小奎嘿嘿樂了,說,要不馬嬸你回吧,讓陳盼上我家去跟我娘住,等他氣消了再讓陳盼回。

        不用,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待著!

        這可不成,啥啥沒有,你吃啥喝啥?閆花有點(diǎn)兒急。

        你別管,我餓不著。

        那睡哪兒?

        桌子一拼不就是床?活人能叫尿憋死。

        馬貴把陳盼攆出來馬小奎有些心疼,因為他喜歡陳盼。干完活兒,臨走時喊陳盼,陳盼還是不肯,馬小奎就自己走了。天擦黑時又回來了,夾了條褥子,還帶來飯和菜。我娘做的,快趁熱吃吧!

        陳盼說,謝謝!明天我就買個鍋自己做。

        王青坤東家走西家跑,差點(diǎn)把嘴皮子給磨破,才生拉硬拽了仨。當(dāng)他把三個孩子交給陳盼的時候,竟然滿臉的慚愧。

        陳盼一點(diǎn)兒也不介意,就是一個我也教!

        王青坤說,對,你先教著,有時間了我再去動員。聽小奎說你被馬叔罵出來了?唉,他這是記我的仇。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兒,對不住啦。

        不關(guān)你的事,是他太小肚雞腸。

        你住這兒不行,啥啥沒有。走,我送你回家,男人的事兒我們男人來解決,不能殃及你……

        千萬別去,別去求他,他不值你為他低三下四!

        來到馬家峪,王青坤發(fā)現(xiàn)這里竟然有好幾怪:大姑娘出嫁貓洗臉、山上的杏爺賽小孩兒、龜裂的土地大如坑……剛來時王青坤看到一些現(xiàn)象,聽到一些說法,還無深刻體會,未觸到瘙癢疼痛處。可是,有一天,村里一個叫如花的姑娘要出嫁,喊他這個村長到現(xiàn)場給迎親的隊伍妝妝臉、說幾句吉祥如意的話時,卻生生把他這個新村長的臉給羞煞了!

        來到如花家門前,看到喜慶的氣氛,迎親人的滿臉喜氣,王青坤也隨了大伙兒展開笑顏,只待主事的請他講話,他就要亮開嗓門,發(fā)表祝福和送親感言了。

        剛咧嘴笑了片刻,臉上就僵住了。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出嫁新娘如花的臉黑黢黢的,一看就是沒洗干凈。雖然也涂脂抹粉了,但臉上那種浮塵污濁氣卻遮掩不住。一個待嫁新娘的裝扮,代表著全馬家峪的待嫁新娘?!按蠊媚锍黾挢埾茨槨?,這一大怪今天他可真是見識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她們在馬家峪生活了二十多年,吃不好喝不好,嫁到外鄉(xiāng)時,還得為馬家峪蒙羞,因為沒有水,她們甚至帶著馬家峪的塵土和污跡離去。恥辱啊,這是馬家峪最大的恥辱。一瞬間他暗想,一定要在自己當(dāng)馬家峪村長的時候,讓這一不段重復(fù)的歷史不再重演。他叫停了迎親的隊伍,讓新郎把新娘帶到村委會。馬家峪缺水,但王青坤的屋子里沒有缺過水。不是小村官奢侈搞特殊,而是他每天早晨都堅持到三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去挑水。存水一為自己用,二是給村里那些五保戶、失去勞動能力、偶爾男人不在家孩子擔(dān)不來水的人家救救急。

        王青坤指著屋里的水桶對新郎官說,給你的新嫁娘洗干凈,讓她美美地到你們村里去亮相!

        新郎官樂了,新娘卻哭了。

        如花這個新娘成為馬家峪第一個梳洗得最得體、最干凈的新娘,不僅如花了而且如意了。這場送嫁儀式也就不僅吉祥了而且喜慶了。

        新娘歡天喜地地走了,新娘的爹娘卻站在村頭不停地抹眼淚。

        隔天大清早,心事重重的王青坤來到小學(xué)校。

        一進(jìn)院子就看到陳盼在熬粥。唉,馬貴叔倔,陳盼更倔!舅舅讓外甥女滾,外甥女還就有志氣,愣是舍了溫暖的家。她這是為了啥?為了捍衛(wèi)全馬家峪娃娃受教育的權(quán)利啊。為了孩子們,她堅守著該堅守的,即使得不到親人的理解,被逐出家門也無怨無悔。他心里對這個父母猝然離世但內(nèi)心堅強(qiáng)、有著美好追求的女孩兒有了深深的敬重之意。

        陳盼笑著問,這么早來,看學(xué)生數(shù)量的吧?

        嗯。我又跑了幾家,掰開揉碎了給大人們講,他們倒是給我面子沒有???

        也不能算沒給,不過只來了倆。

        只要人數(shù)在上升,學(xué)校就能辦下去。

        陳盼點(diǎn)頭,又問王青坤下一步打算干啥。

        正要告訴你,計劃打井哩。你看如花出嫁那天臉那樣,我這當(dāng)村長的臊得臉都沒處擱!要不洗干凈了就送走,咱馬家峪的名聲得多臭啊。臉洗凈洗不凈真還不致命,關(guān)鍵是沒水莊稼沒收成,吃飯喝水成問題呀。我發(fā)誓,要讓馬家峪缺雨少水的歷史在我這兒徹底改寫。

        打井?這事兒可不容易。打我小時候記事起就聽舅舅說馬家峪打井的事兒。一直打、一直打,打了這么多年,就沒打成過。我看你也算了吧,不如干點(diǎn)兒可能干成的。

        馬家峪世代打井的事兒我聽說了,可我還是想試試。沒有井,馬家峪想從容發(fā)展很難的。

        但愿能發(fā)生奇跡。馬家峪的人都說你沒錢建學(xué)校,你不是已經(jīng)建成了?支持你!陳盼笑著說。

        著急打井,王青坤可謂鼻子上冒煙,急在眼前!可是怎么打?他又是北門外開米店,外行。他就去了一趟縣里,請專家到馬家峪勘測到底有沒有打出可食用水井的可能。

        水文局的專業(yè)人員帶著儀器設(shè)備來到馬家峪進(jìn)行實地勘測,忙了整整一星期。

        幾天后,王青坤接到水文局打來的電話,說數(shù)據(jù)顯示還是有希望的。聽說有希望怪高興的,一聽位置在祠堂附近,他的心又有點(diǎn)涼。馬家峪的人很守舊,也迷信。祠堂這種地方,對于閉塞山區(qū)的村子,對于這個世代信奉供拜的馬家峪人群,一直很敬畏,視為圣地。在這地方打井,很可能會遭到激烈的反對。他問,就祠堂附近嗎?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回答是,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可能。在祠堂也得打深井,淺井還是不行。再有,打深井縣里暫時沒有專業(yè)隊伍和設(shè)備,要打,得尋求外援。

        干不干?王青坤陷入矛盾之中。干肯定遇阻,而且可能是很大的阻力。不干,靠天吃飯的情形還得無限延續(xù)。豁出去了,干!頂著壓力干!問題是,縣里沒有專業(yè)隊伍和設(shè)備,上哪兒找打深井的隊伍呢?

        上了幾天火,王青坤突然想起一個人來。大一社會實踐的時候,他和同學(xué)們到過中石油某油田的石油鉆井隊。井隊隊長是他的同鄉(xiāng),上了北京的中國石油大學(xué),分配到中石油工作。他一拍大腿,就去找他!連忙在手機(jī)里迅速翻找,很快找出了對方號碼。一通寒暄之后,他說,哥呀,你們現(xiàn)在在哪兒打井呢?對方就說了。他一聽,差點(diǎn)沒樂蒙。心里話了,真是天助我也!立即在電話里說,哥,最近兩天別外出,等我?。±系芤粌商炀腿タ茨?!

        王青坤急著去見這個在他看來十分重要和關(guān)鍵的人。放了電話他就開始琢磨帶什么東西。馬家峪眼下實在是一無所有啊,真沒啥拿得出手的東西可送人。思來想去,他想起了山核桃。

        第二天,馬小奎開著馬家峪唯一一輛機(jī)動三輪車,載著王青坤和山核桃奔了石油鉆井隊。

        鉆井隊長連國脈乍一見到王青坤,竟然沒敢認(rèn)。原本細(xì)皮嫩肉的一個人,怎么變得灰頭土臉的?再看隨行的人,完全的農(nóng)民裝扮,就覺得蹊蹺。沒好意思直接問,等馬小奎上廁所的時候,連隊長便忍不住問了。

        王青坤哈哈笑著說,哥,我當(dāng)村長了,就在你們這個駐地的鄰縣,一個叫馬家峪的窮村子。

        哦,哦,你這是當(dāng)了大學(xué)生村官?

        對呀。

        好家伙,真敢干吶!能做出這種選擇,夠有氣魄的。

        啥氣魄不氣魄的。人家來要咱,咱咋能拒絕呢?

        我說你咋變樣了,原來是被日頭曬的啊,哈哈!按理說你該工作或者讀研了,是不?

        是。考上研究生了,本打算上的。剛畢業(yè),我們鄉(xiāng)長就讓我去。馬家峪窮,那兒的人太困苦,確實需要幫助。不過村人可是厚道得不得了,瞧,這是大家伙的一點(diǎn)兒心意!他把山核桃打開,讓連隊長嘗。

        連隊長說,嗬,真沒少帶。這東西好啊,健腦的。對啦,山核桃過去不值錢,現(xiàn)在可今非昔比了。不是說窮嗎?窮還帶這么多?不是把家底都抖摟來了吧?

        嘿嘿。

        是不是有難事想求哥?說吧,啥事?

        你可真是我哥,能把我心看透。這個,是這樣的。我們馬家峪之所以窮,不是村民懶,是那地方太不地道,嚴(yán)重缺水,一口甜水井都打不出來,吃飯要靠天,不下雨我們就難活人!沒辦法,家家都挖的有水窖,靠接雨水和雪水做飯吃……

        那還不好辦,打井啊!多打幾口井不就完了。

        哥有所不知,不是不打,是打不出來。馬家峪祖祖輩輩都在打,口口井全廢掉,不是苦的就是枯的。

        那還死守在那里干嘛?趁早遷徙換地方吧?人挪活樹挪死嘛!

        話是這么說,可故土難離啊。其實咱也是一樣,在哪習(xí)慣了,有感情了,就不愿意挪動了。

        也是的啊。那你這村官可不好當(dāng)。水乃生命之源。沒水你就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恐怕也沒法兒帶領(lǐng)村民翻身。

        就是的嘛。我請縣水文局給勘測了,他們說,我們那兒也不是完全沒希望打出飲用井。勘測證實,有一個地方很可能存在可食用的水資源,不過得往深處打。問題是,縣里現(xiàn)在的設(shè)備打不了深井……

        你的意思?

        實不相瞞,老弟是專程來求你的。我接任時前任留給我很大虧空。我兩手攥空拳,又才去,沒錢可支付打井費(fèi)用。但是不打,脫貧致富的希望更加渺茫。

        這事兒你得讓我想想。嗯,我們井隊有兩套設(shè)備,現(xiàn)在正在打的這口井時間不長,還有一套設(shè)備,也在用,不過再有半個月估計就能打完。到時候我想想辦法。不過說實話,我這可都是特大型設(shè)備,搬遷一次很不容易,拆裝和運(yùn)輸費(fèi)用也高,好在這次離得近。還有,你們有困難我們應(yīng)該幫,可擅自做決定是不可以的。畢竟我們是企業(yè),要講經(jīng)濟(jì)效益。但也不能看著農(nóng)民兄弟難到這程度,袖手旁觀無動于衷,畢竟工農(nóng)本一家嘛。這樣,回頭我請示請示領(lǐng)導(dǎo),盡量反映反映你們的困難,啊?

        連隊長留王青坤和馬小奎吃了飯,招待得很好,走的時候,還給機(jī)動三輪車上扔了兩扇豬肉、幾箱方便面和十箱礦泉水。王青坤說,這太讓你們破費(fèi)了。連隊長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回去等,我盡快請示,只要有結(jié)果,那口井一完鉆,我就帶著人開上去。

        王青坤千恩萬謝,告別連隊長,和馬小奎往回返。

        路上馬小奎說,村長,我看這事兒恐怕懸。

        怎么見得?

        連隊長倒是很真心,確實想幫咱。可我看那副隊長不是很情愿,沒看吃飯的時候他少言寡語的,沒了剛見咱倆時的那份熱情勁兒嘛。說不定這事兒挺讓人家石油大哥們?yōu)殡y的。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但凡有點(diǎn)兒轍,也不會求人家。不是咱們窮嗎!

        是啊,馬家峪確實太窮了。本來能有那么好的前程,可是為了我們,你硬是……馬家峪老少拖累了你呀!不光讓你跟著受累,還要讓你這么要臉面的人舍了尊嚴(yán)去求人,唉!

        這話見外了?;厝e提我求石油老大哥的事兒。再說人家能不能來也還不一定。不過我這哥是講情義的人……

        嗯,看得出來,實誠人,不然咱車上咋能放這么多東西。

        隴鄉(xiāng)長驚異地發(fā)現(xiàn),王青坤還真不含糊,做起事來是莊稼人種豆子,步步有點(diǎn)。嗯,這個人才沒挖錯,不賴!隴鄉(xiāng)長常來,聽匯報,支點(diǎn)子。他的鼎力支持給了王青坤極大鼓舞,也給了他把馬家峪的事情辦好的決心和信心。

        馬貴和幾個下臺村長在一起喝酒,特意喊上了管漢。他們說什么,管漢不感興趣,他的興趣點(diǎn)在飯桌的酒菜上。所以,一幫馬家峪的前任村長在那兒扯東道西,管漢這個耳朵進(jìn)那個耳朵出,啥啥沒往心里去。當(dāng)馬貴提出讓桌上的人都舉起酒杯敬自己酒的時候,管漢不知所措起來,連忙端起酒杯,一仰脖把酒干了,等著馬貴叔發(fā)表重要講話。

        馬貴說,管漢,姓王的那小子要給咱村打井?

        聽他吹牛!你們這幾位村長大人哪個在任的時候沒打過?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他以為自己是超人,長著三頭六臂哩,嘿!依我看,準(zhǔn)是個虎頭蛇尾的結(jié)果!你們等著吧,真到了那天我放鞭炮,好好臊臊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幾個人都被管漢的話逗笑了。

        我們幾個吧,盼著他把井打成,又不盼著打成……能撈著水喝誰不高興啊,可是……

        我懂!管漢說,他要真打成了,不就顯得他能耐你們諸位都無能了?馬叔,你就直說讓我干啥吧,只要今后我管漢趕上啥風(fēng)吹草動的,你們幾位長輩肯給我撐著,為我仗義執(zhí)言點(diǎn)兒,讓我這個沒爹的孩兒不遭人欺負(fù),我為你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哈哈哈,在座的都高興地笑了。

        馬貴也笑了。笑完了他說,你不用大動作,小打打小鬧鬧,給他們添添堵,起起膩,擾亂擾亂軍心就行。

        噢,就這點(diǎn)兒任務(wù)啊,好說,我玩一樣就干了。

        哈哈哈,我們也說是哩!

        來來來,跟叔碰一個、碰一個。

        連隊長他們猶如從天而降,是突然到來的。

        那天王青坤他們剛走,副隊長就跟連隊長嚷嚷起來了。他說,你真不該輕易答應(yīng)他們。這么大的事,不經(jīng)請示就做主,是要犯錯誤的。

        連隊長說,我沒答應(yīng),只是表示同情理解,說請示請示領(lǐng)導(dǎo)。

        副隊長說,我看請示也白搭,領(lǐng)導(dǎo)肯定不能同意!多大的事啊,設(shè)備成本、人工成本、每天鉆探費(fèi)用……再說既然那么窮,肯定付不了錢,咱也是市場經(jīng)濟(jì)杠桿上的,你覺得領(lǐng)導(dǎo)能讓咱們干這沒利潤干賠的買賣嗎?

        他們是沒錢,也給不了錢,可他們是農(nóng)民兄弟。不知道就罷,知道了,能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嗎?咱是什么?是有血有肉懂得情意是什么的石油人。助人一分事勝造三級浮屠。人家把咱們當(dāng)救星,咱又具備幫助人家的條件,怎么就不能搭把手幫幫?對人家來說打井是天大的事兒,對咱來說容易許多。為啥不伸手拉一把呢?

        問題是,設(shè)備不是誰的私有財產(chǎn),是國家企業(yè)的,能隨便動嗎?

        是不能隨便動,所以說要請示?。?/p>

        請示也夠嗆!不讓干你咋辦?

        那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馬家峪的人活活被沒水困死吧?實話告訴你,不讓干我也干!

        胡鬧!你還是黨員干部嗎?想犯錯誤啊?

        顧不了那么多了!馬家峪沒錢我有錢,發(fā)生的費(fèi)用全記我頭上,扣我工資獎金風(fēng)險抵押金,不夠了上我家拿存折去!欠的錢我還,還不上的老婆還,她也還不上的,讓我兒子掙工資了接著還,直到還完為止!行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副隊長無話可說。他被連隊長的真情感動了。原本連國脈是個特別講原則的人,在這件事上能如此固執(zhí),完全是為了真心幫助處于困苦中的農(nóng)民兄弟。這就是中石油人的胸懷,這就是有情有義的石油人啊。

        未等連隊長打電話向公司請示,副隊長就專門回了一趟公司,找到公司經(jīng)理陳述了一切。他說,國脈想幫馬家峪打井,我也想幫。那兒的村民一口井都沒有,靠水窖接雨水雪水過日子,太難了!動用設(shè)備不是小動作,馬家峪也沒有錢,所以來請示。好在我們目前打井的位置和馬家峪所處的位置是鄰縣,相當(dāng)近,運(yùn)輸成本不算太高,而且打水井也快……您看?

        經(jīng)理說,農(nóng)民的困難就是咱們的困難。有條件有能力幫,一定要幫!誰讓石油隊伍開到了貧困山區(qū)呢?誰讓咱石油人就在農(nóng)民身邊打井呢?啥叫緣分?這就是緣分。找上門來求救還能推拒?那咱成什么了?人家為啥求咱?不就是遇到困難了嗎?沒錢才求的,沒有專業(yè)隊伍和設(shè)備才求的,不然能上門喊難嗎?經(jīng)濟(jì)效益是要講,社會效益也得講。作為特大型國有企業(yè),中石油不論走到哪里鉆探施工,都要把義氣二字記在心間??吹窖鼐€百姓的困難,絕對不能視而不見,躲著走。從企地和諧、企業(yè)經(jīng)濟(jì)效益惠及地方百姓入手幫馬家峪,體現(xiàn)央企的大氣,也凸顯石油人關(guān)愛弱勢群體的社會責(zé)任感。你們的想法沒錯,我批準(zhǔn)了!帶著另一套鉆機(jī)立即奔赴馬家峪,打不出可飲用的水,別從馬家峪撤軍!

        得令!我替國脈和馬家峪的村民謝謝您了!

        石油鉆井隊的來了,來幫咱們打井來了!馬家峪的人十分高興,男女老少紛紛奔走相告。王青坤帶領(lǐng)村委幾個骨干趕緊接待安置尊貴的客人。

        一場打井攻堅仗即將打響的時候,馬家峪一股守舊頑固對抗勢力正在以強(qiáng)大陣容伺機(jī)向王青坤撲來。阻力來自四面八方,一心想把吃水井打成的他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

        馬家峪有可喜變化,石油人來無償幫扶,給村里打井。這事被通訊員當(dāng)新聞寫,要送到電視臺。村人正聚集在這里,管漢奪過新聞稿,叫嚷道,有啥可吹呼的?小村官剛來幾天半,八字還沒畫出一撇呢,就急著給功勞簿上寫東西了?井沒開鉆,你就滿世界地宣揚(yáng),萬一打不成呢?要不總說當(dāng)官兒的都會玩虛的呢,謊話連篇,空報業(yè)績,一片假大空,誰信誰上當(dāng)誰受騙!逞能你就去送吧,放到電視里也是糊弄人。出不了半年他要犯事或垮了臺,你報道這種人,看上面領(lǐng)導(dǎo)不批死你!

        馬貴和他的幾個“至親”同伙都遠(yuǎn)遠(yuǎn)地夾雜在人群里看熱鬧,觀氣象。管漢的生動表演看著真過癮,簡直嘆為觀止。馬貴嘿嘿樂,心里話了,管漢這張牌還真沒打錯。

        連隊長提出要看勘測現(xiàn)場,王青坤就把他領(lǐng)到了地方。此前為了避免打井的井位處在祠堂附近引起驚擾、恐慌和歧義,王青坤一直沒對任何人透露井位具體位置,怕村民們知道了擔(dān)心,也怕因為傳統(tǒng)觀念的原因?qū)е麓迦思w反對在祠堂邊開鉆。現(xiàn)在連隊長帶人來了,就不能刻意包裹著了。況且紙里也包不住火。

        連隊長意識到了同樣的問題。他看著王青坤,問,就是這地方?

        嗯。

        沒別處了?

        水文專家說暫時還沒勘測到,現(xiàn)在找到的,只有這兒。

        老弟,這里可是大山深處啊。你受過高等教育,忽略不計可以。村民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痛痛快快地讓咱們在這兒鑿窟窿嗎?

        我也擔(dān)心吶!可沒法子,只能頂著風(fēng)險和輿論壓力干了。

        恐怕不單是輿論壓力,弄不好咱們根本就別想動起來。農(nóng)村人最在乎祠堂這種地方,沖撞了他們心里最神圣的,或許會找咱們拼命的。

        那又怎樣?吃水重要還是祠堂重要?只有這地方能打出喝水井。依我看,既然別無選擇,就得痛下決心。沒水活不成人,祠堂卻不是必須永遠(yuǎn)建在一個地方。祠堂好蓋,一井難求啊。實在怕沖撞,怕褻瀆,回頭搬遷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這么想,村人未必這么想,這是逆流而上。一場暴風(fēng)驟雨或許正在等著你。扁擔(dān)作桅桿,擔(dān)風(fēng)險??!老弟,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嗎?

        只能說有預(yù)感,但怎么應(yīng)對,真的沒有想好。

        弄不好井還沒開鉆,就有人敢把你捆了弄進(jìn)這祠堂里過堂受審,甚至讓你遭受皮肉之苦。咱們都來自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事兒咱誰不清楚?

        我知道。但我必須頂風(fēng)破浪走出這一步。制約馬家峪發(fā)展的致命點(diǎn)是水源,既然沒有其它地方,只能破釜沉舟。只要把井打成,受點(diǎn)委屈遭點(diǎn)痛罵不算啥,誰讓我當(dāng)?shù)氖邱R家峪的村長呢?

        好。那明天我就動車往這兒運(yùn)設(shè)備。不過,你得事先布控好,安排人做好搗蛋防御。我擔(dān)心設(shè)備從村口往這兒運(yùn)的路上,村里人會設(shè)卡攔截。雙方要是掰扯不開,甚至發(fā)生械斗,局面可不好管控……鉆井隊走南闖北啥陣勢都見過,農(nóng)民要是認(rèn)起死理來,那可不得了,要人命的事兒都干得出來。

        嗯,我讓馬小奎帶些人盡量做工作維護(hù)好秩序,咱們見機(jī)行事吧。

        晚上倆人再次碰頭,為的是看看準(zhǔn)備的有無疏漏處。談著談著,連隊長忽發(fā)奇想,說,既然風(fēng)險很大,阻力不可避免,為啥咱不來它個靈活戰(zhàn)術(shù),設(shè)法避開明天那場極難避開的險戰(zhàn)呢?

        哥的意思?

        兵不厭詐。能不能來個出奇制勝?前半夜先緊急秘密準(zhǔn)備,等到夜深人靜村人都熟睡時,嘁哩喀喳三下五除二讓一切就位!只要設(shè)備開進(jìn)去,就等于勝利了一半。他們就是想設(shè)障也難了。

        OK。

        于是,一場夜間行動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別說,石油鉆井隊還真是神勇,夜幕下,他們動作嫻熟,配合默契。月色里,他們幾乎不說任何話,卻能通過手勢相互明白對方的意圖。

        設(shè)備進(jìn)村的時候還算順利,因為是半夜,萬籟俱寂,村街里幾乎無人走動,就是聽到有車駛過響起了陣陣狗吠聲。車一駛遠(yuǎn),狗吠聲漸漸停止。祠堂威嚴(yán)地矗立在那里,令人生畏。當(dāng)車載著設(shè)備靠近它的時候,所有在場人的心都開始緊繃或高懸起來。連隊長肅穆地看著祠堂,凝視了片刻說,對不住,要驚擾你了。說完,手一揮,表示可以開始了。石油人分工有序地分別進(jìn)入角色。

        兵貴神速。因為預(yù)案做得好,做得細(xì),所以一切在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進(jìn)度比預(yù)想的還要快。王青坤帶著幾個人拉上了安全警戒線,把鉆井設(shè)備保護(hù)傘一般圈了起來。

        忙碌了整整一宿,個個疲乏困頓,東方露出魚肚白的時候,一幫人就地坐臥一片,鼾聲大作。

        馬家峪早起的人們,預(yù)備出村擔(dān)水的人們,路過祠堂附近的,就都看到了隨地坐臥的這群人的狼狽樣子。最讓人們驚訝的不是這些,而是一夜之間聳入云天的鉆井設(shè)備。它抬著高傲的頭顱,挺拔矗立于祠堂邊,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比祠堂還打眼。乖乖,這幫石油人還真牛,無聲無息的,就把這么個龐然大物給弄這兒了。

        可是,弄這兒干嗎呀?這可是祠堂重地,鉆機(jī)開起來,轟鳴震耳的,能聒噪死人!咋行啊。

        從不喜歡睡懶覺的馬貴,當(dāng)村長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每天早起圍著村子溜達(dá)的習(xí)慣。溜達(dá)是為了把村事弄清楚,心里有數(shù)了好合理安排一天的工作。即使現(xiàn)在不當(dāng)了,轉(zhuǎn)悠的習(xí)慣是改不了的。所以,別人看到的,馬貴也看到了。別人看到就是看到了,只不過驚奇驚奇罷了,他看到了可不只是看到就能罷了的。比如現(xiàn)在。

        這是要打井。馬家峪沒有一口飲用井,該打。問題是,鉆機(jī)弄到祠堂邊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淺的小村長還是太嫩啊,還是經(jīng)見的少啊。做事情不能光憑熱情,光憑心熱,光憑一心為村人,還得三思而行。有些事情,即使是對的,應(yīng)該做的,也未必真可以做。不可以做的你做了,違背天意或者民意了,不但得不到稱道,還會給自己下絆挖坑。很多事情在城市可能很容易做成,在農(nóng)村就很難甚至干脆做不成。就說這打井吧,哪兒不能打啊,非跑祠堂跟前打。石破天驚??!嗯,肯定是別處找不到水源位置,就這里找到了。而且很可能是目前唯一的。不然他們不會半夜偷偷往村里進(jìn)設(shè)備。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既然非要在祠堂跟前打,還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jìn)村,那就明擺有貓膩兒!啥貓膩兒?現(xiàn)在一時還說不好。但再笨的人也能推測出來,貓膩兒和祠堂掛著關(guān)系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太費(fèi)心思。眼下馬貴想費(fèi)心思的,是怎么阻止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村官。他就是個書院里剛剛跑來的嫩娃子,學(xué)問可能真是不少,但村事的深繁復(fù)雜,還知道得太少太少,甚至根本就是空白??沼幸磺粺嵫?,急著讓馬家峪人吃上水,過上富足的日子。這是他心急的地方,因為這正是一個村官最需要的政績。但是,他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豈知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他不是找水文專家給測過了嗎?千挑萬選的,山里村里來回跑,最后就定在了這里?打井打到祠堂跟前,這就是這個不知深淺的年輕人有勇無謀之處了。換個老家伙,村事經(jīng)見得多,保證不會著急忙慌地魯莽上陣。井還是要打的,得等時機(jī),得找到最佳位置。在馬家峪任何地方打井都可以,唯獨(dú)不能在這祠堂跟前打。祠堂是何等肅穆的地方。但凡有點(diǎn)常識知道點(diǎn)百姓心思的人,都會對祠堂存著敬畏。祠堂是圣地啊,豈是任誰都能肆意驚擾踐踏的?大不敬,真是大不敬??!寧可讓打井的事往后推,寧可以后繼續(xù)找水源位置,也萬萬不能如此冒進(jìn)吶。小伙子,你闖大禍了!馬家峪的人絕不會讓你觸碰祠堂,絕不會讓你輕易動工的,包括我馬貴。

        馬貴圍著躺倒一大片的人轉(zhuǎn)悠了好幾圈,發(fā)現(xiàn)了王青坤,但他沒叫醒他。他瞇著眼睛再看看鉆機(jī),再看看祠堂,背著雙手離開了這里。他繼續(xù)在村街溜達(dá)著,看似隨意,實際是在有選擇地串門游說。他到了好幾戶人家,一家說上三兩語便走。一圈走下來,發(fā)布了一圈信息。馬家峪所有下臺村長都接受了馬貴的來訪。他們被馬貴的唇槍舌劍所征服,被馬貴有理有據(jù)的說法所折服。是啊是啊,打井沒錯,問題是在哪里打。是啊是啊,在馬家峪任何一個位置打都可以,唯獨(dú)不能在祠堂跟前打。建祠堂是為了追祖德,報宗功,敦睦族誼,加強(qiáng)宗族的凝聚力,更好地傳承血脈。祠堂是什么?是任誰都不能輕看不能褻瀆的圣地??!不到一刻鐘的工夫,馬貴就完成了蠱惑行動。

        王青坤這是在作孽呢,這是在給馬家峪的子孫放災(zāi)星呢。是可忍孰不可忍!以歷屆馬家峪卸任村長組成的聯(lián)合共同體很快在此事上達(dá)成共識,一致決定力挽狂瀾,彈劾王青坤,緊急制止打井行動。

        馬貴游走完最后一家,沒回家吃飯,直接跑到大榕樹下,孔武有力地敲響了鐘聲。他要與王青坤兵戎相見,一決高下。

        雖然早就有廣播了,有事大都通過喇叭廣播,但馬家峪遇到緊急或重大事情時,還是要用敲鐘集合村人。

        鐘聲把馬家峪的人都給敲來了,也敲醒了正在昏睡的王青坤。他知道,壞事了!今天開鉆的計劃也受阻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這是誰呢?他一骨碌爬起來,喊著馬小奎就往大榕樹那兒跑。

        大榕樹下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人。王青坤剛到,馬貴已經(jīng)拿著個喇叭,開始發(fā)表敲鐘人的重要講話了。他說,全村的老少爺兒們,把大家叫到這兒來,是要向大家通報一個事情,這個事情很大很大,牽扯到全村人的吉兇。雖然我馬貴是下臺干部,沒有資格再在這里對村里的事兒說長道短,拿主意指揮人,但今天這件事,我必須出面阻止!大伙都看見了,石油人把鉆機(jī)弄到祠堂跟前了,是半夜弄的。這是要干嘛?對,你們說得不錯,要打井。給村里找水,這是好事兒,咱們當(dāng)然舉雙手贊成??墒?,井能在祠堂邊打嗎?大伙說能嗎?真要是冒犯了祠堂,驚擾了祖宗,咱全村老少還能有個好?我,還有馬家峪歷任村長今天的態(tài)度高度一致,必須停止行動,把鉆機(jī)運(yùn)走!

        對著哩,對著哩。

        打井也不挑個地方,祠堂能冒犯嗎?

        這小村長就是不行,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咱不答應(yīng),讓石油人等著,等找到合適位置了再打!

        就是,不能為了喝水,就讓全村人遭殃倒霉吧?

        村人看王青坤,少了往日的友善,多了現(xiàn)在的怒目圓睜。之前大學(xué)生村官為村里所做的好事一筆勾銷。王青坤被全村人蝎子一樣的目光逼視著,感到了一股強(qiáng)大對抗勢力正如排山倒海之勢呼嘯著向他洶涌而來。他擔(dān)心過村人拿祠堂說話,但沒料到事情會發(fā)生的這么急,會犯村人眾怒。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過。既然村民們問到了,事情僵到這里了,那就給大家解釋解釋吧。

        王青坤說,大伙兒先別發(fā)怒,先別急,請聽我說。咱們村沒有甜水井,我想打一口,讓村民們早日過上人畜有水喝、農(nóng)田能澆灌的好日子??h水文局的專業(yè)人員勘測后說,現(xiàn)在只有靠近祠堂的位置有可能打出甜水井。我希望能繞開祠堂,可專家說繞不開。我知道祠堂在村人心里的位置,可是,沒水喝的日子好過嗎?咱村為啥這么窮?為啥是全鄉(xiāng)發(fā)展最落后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水資源的極度匱乏!雖然是要在離祠堂較近的地方打井,但我認(rèn)真查詢了資料,咨詢了水文專家,就我們目前鉆探位置與祠堂之間的距離看,是沒風(fēng)險的。祠堂不會受到鉆探震動的危害,周圍住戶的房子也不會受到震動的危害。村里會在石油鉆井隊的精心組織下,快速、科學(xué)地進(jìn)行鉆探。這是中石油的鉆井隊,他們打了幾十年油氣井了,有豐富的鉆探經(jīng)驗。我以我的人格擔(dān)保,祠堂絕對不會受到破壞,請大家放心……

        馬貴說,說的比唱的都好聽,誰敢信啊?

        就是,萬一出了岔子,鉆探的時候把祠堂震壞了咋辦?

        現(xiàn)在你擔(dān)保,真出了差錯就怕你擔(dān)保不了了!

        是啊,你的人格值幾個鳥錢,能擔(dān)保啥?

        …………

        情緒失控的人們充滿憤懣,看王青坤的眼神越來越疑惑、冷凝和不滿。

        設(shè)備弄進(jìn)來,他們肯定今天就要開鉆了,咱們必須保衛(wèi)祠堂!走,攔住他們!隨著馬貴的一聲號令,聚集在這里的人群忽地散了,全都往祠堂方向飛奔而去。

        馬小奎一直在外圍,聽到馬貴的喊聲,他抬腿就跑。

        王青坤見村民反應(yīng)激烈,斷了今天開鉆的念頭。他想,為民辦事,也得順乎民心,逆水行舟,欲速不達(dá)。

        飛奔著的馬小奎看見屁股后面跟了一大群人,知道事情不妙,擔(dān)心追兵們趕去了耽誤事,索性截住一個騎電驢子的,爬上后座說,快,去祠堂!趕到后,他跳下車就對連隊長報:不好了、不好了,村里的人受了馬貴之流的煽動蠱惑,反對咱們在祠堂附近開鉆!大隊人馬很快就會趕到,咱們趕快動作吧!不然他們來了就啥也干不成了??炜炜欤铝畎?,下令開鉆!鉆機(jī)一響,轟隆聲一叫,他們再嚷嚷啥都沒用了。哎呀,隊長、隊長,你還愣著干嗎?下令??!

        連隊長說,不忙,等你們村長來了再說。

        陳盼正上早課,鐘聲敲響的時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會是打井那兒要出啥事兒吧?

        昨晚她到現(xiàn)場了,男人們都在忙活,她還跟著搭了把手?;貙W(xué)校的時候,黑龍正在門口等她。進(jìn)了屋,黑龍放下幾個蘋果和梨對她說,我娘說我爹跟村長倆心眼兒,打井的是村長請來的,我爹尋事找茬免不了。旁的倒沒啥,打井可是大事情。咱馬家峪人喝不上甜水,日子要多煎熬有多煎熬。村長能把石油上的人請來,把石油隊伍拉上來,還帶著管用的家伙,這叫本事哩!咱可不能因為小心眼子,跟村長較勁耽誤了大事兒。她說讓你幫襯幫襯村長,想辦法讓把井趕快打成。

        陳盼覺得舅媽提醒得極是。

        我娘還說,別犯難,缺啥來家拿,不想來就捎信讓我送。姐,你還真在這兒住下去,不回家了?

        姐咋不想回?你爹可得讓!

        你就回,看他能把你咋樣!

        姐不是沒膽兒,姐這是向他示威呢。村里人念他當(dāng)過村長,不敢不買他的賬,我可不管這些。他做人正派,一心為馬家峪,我就是她外甥女。要是不這樣,我就沒這個舅!

        嘿嘿,姐你還真想大義滅親呢?看不出來,女孩子家家的,心還怪硬怪狠的嘞。

        姐對你狠嗎?不是被逼的嗎?

        也是。黑龍摸著自己的后腦勺,嘿嘿樂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姐對村長號召的事兒都特別起勁,怪得很。是不是喜歡人家啊?

        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是啥?省城來的大學(xué)生,要學(xué)問有學(xué)問,要模樣有模樣。你姐是個啥?能跟人家往一塊田里插?

        姐咋啦?那也是咱馬家峪有學(xué)問的人呢!再說姐又這么俊……嘻嘻!

        別說人家看不上姐,就是人家真……姐也不敢承受。姐跟人家不在一個層次上。

        層次是個啥東西?

        簡單說,就是分著上下,不在一個平面上。

        胡咧咧。啥層次不層次,郎才女貌多般配!我要是你,就抓住這棵能乘涼的大樹,吊上去不下來。

        有幾個你呢,沒出沒息的,不長成色!給,這是姐晚上沒事兒的時候做的鞋墊,你拿回去吧。三雙,一人一雙。

        還有我爹的呢?他這么討厭你還讓他穿?

        他不仁我不能不義,再怎么說他也是我長輩,有養(yǎng)育之恩。

        嗯,我姐的心就是澄,像清溪水,一眼就能望到底。

        喲,學(xué)會嘴上抹蜜了啊。對了,舅要是鬧動靜,對村長謀劃的事兒不利,你知道了要早點(diǎn)兒告訴姐,姐好想法幫助他,啊?

        放心吧,一準(zhǔn)兒!

        此刻鐘聲響了半天,陳盼的心也飛出了教室。到底出啥事情了?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又講了一段課文,實在覺得不妙,就安排學(xué)生自習(xí)。

        才剛走出教室,就見黑龍氣喘吁吁地奔進(jìn)院子。姐,我爹敲鐘鬧事情,對全村的人喊叫著不讓打井,說祠堂邊不能打!他哇哇啦啦擺了一通大道理,就領(lǐng)人往井場方向去了,指定是破壞打井的。

        啊?舅真這么糊涂!

        可不是。他那理由我看是個屁!水都喝不上還管祠堂震塌不震塌?姐你快去,跟我爹好好掰扯掰扯。我娘說村長是為咱,石油人也是來幫咱,好不容易把人請來,我爹要帶頭攪黃了,打不成井,以后要挨千人吐萬人罵的呀!

        走,姐這就去!

        他們趕到的時候,井場已經(jīng)水泄不通,人聲鼎沸。男女老幼把祠堂圍住,把鉆機(jī)圍住,說東道西正議論紛紛。看樣子,馬貴是剛又說了啥話,把人弄?dú)鈶嵙?,所以駐足站立著的村人個個表情嚴(yán)肅,不情不愿的樣子。

        馬貴在一個石碾子上神氣活現(xiàn)地站著。他個子高,在那上面儼然一副巨人樣。村長王青坤要說話,被幾個下臺村長扯拽著,死活不讓上石碾子。陳盼左沖右突,費(fèi)很大勁才擠進(jìn)去,看到舅舅一臉得意的架勢,氣就不打一處來。她不聲不響走過去,冷不防從后面推一把,馬貴就栽愣了下去。他哎喲哎喲地嚷嚷著,回頭一看是陳盼,罵一句,死丫頭,想害死你舅舅啊?

        哼,我還不想為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進(jìn)監(jiān)獄坐牢房,不值!

        你,你個死丫頭!又想干啥?

        你說干啥?你在這里干啥呢?

        我,我保護(hù)祠堂,保護(hù)馬家峪村民的利益!

        你保護(hù)個屁!我看是在保護(hù)自己的臉面和虛榮心吧?

        你,你你……

        陳盼又把目光冷寒地瞄向那幾個下臺村長。還有你們這一個個的,都是馬貴的幫兇和同伙,全是來蠱惑滋事干擾打井的!

        你個丫頭,嘴巴這么硬,變玻璃碴子了?

        就是的嘛,再怎么說我們也是你長輩,不興這樣說話吧。

        讓你們說著了,就是變成那玩意兒了。咋樣?不興這樣說話你們想讓我咋樣說話?看看你們現(xiàn)在聚眾鬧事的樣子,我能忍著沒把難聽話說出來,算給足你們的面子了!說完這句,陳盼跳上石碾子,大聲喊了一句鄉(xiāng)親們,開始說話了。她說,咱們馬家峪沒有水喝種糧難收多少年了?咱被這種日子折磨得窮成啥樣了?馬貴能耐,比別人強(qiáng),當(dāng)了兩任村長,可他給咱馬家峪帶來了什么?喝上井水了還是吃上大米白面了?致富了還是日子好過了?王村長一個和咱們不沾親不帶故的人,手里沒攥一分一毫,把水文局的給請來,又把鉆井隊的給請來,幫勘測、幫打井,把咱們往幸福路上帶。咱們?nèi)謇仙龠@是干什么?干什么!不看看人家為咱們拼死拼活的干勁,不看看人家一心一意為咱們的赤心,就聽了這個叫做馬貴的說了幾句話,就跟著他瞎起哄,亂嚷嚷。咱們起哄嚷嚷了,把鉆井隊攆走了,就高興了是吧?那以后呢?以后咱還喝雪水雨水,咱還靠天吃飯,下雨就收糧天大旱咱就接著鬧饑荒?你們幾個別嘰咕,知道你們想說啥,不就是說祠堂太近怕震壞嗎?別說人家水文局的給測算過,屬于正常距離,就是真的有這可能,又咋樣?震塌了還能蓋,水井要是打不出來,咱今后就還繼續(xù)過苦日子吧!大伙可能不知道,咱村現(xiàn)在必須打深井,縣里沒這設(shè)備,王村長是舍了臉,欠著人情,跑到石油鉆井隊喊困難,把連隊長他們央求來的。人家是打石油的隊伍,石油是價值昂貴的清潔能源,世界都為它打過大仗呢。你們以為石油人閑得發(fā)慌沒事兒干,跑咱們這窮的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玩來了?人家是犧牲了經(jīng)濟(jì)效益,不收咱一分錢,專門幫咱們達(dá)成心愿的。咱要是不領(lǐng)情還給石油人弄難堪,讓人家下不來臺,就是臊咱自己的祖宗,打善人的臉呢!破壞能給咱們帶來福音的隊伍,不是臊自己祖宗是什么?馬家峪人善良,也通情達(dá)理,千萬不能讓石油隊伍上的人看咱們馬家峪人這么沒胸襟,這么沒氣度,這么沒涵養(yǎng)。千萬不能讓人家認(rèn)為咱們迷信,只知道敬祠堂不懂得敬恩人。我一個外鄉(xiāng)人,在父母死了之后沒有親人的時候,被心善腸熱的馬家峪老少接納了。我喝這兒的苦水,吃這里的粗茶淡飯,當(dāng)這里的孩子。馬家峪的大人老人們,都是我的再生父母,都是我的爹娘。我對馬家峪人心存感激。所以,我對馬家峪的感情也最深。我盼著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好,希望馬家峪早點(diǎn)結(jié)束沒水吃的歷史。村長和連隊長想讓咱們盡快結(jié)束這樣的歷史,想幫著咱們畫句號。但當(dāng)這一天即將成為可能的時候,咱馬家峪人怎么了?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可能離咱們而去嗎?大叔大嬸啊,兄弟姐妹啊,咱們不能聽人挑唆,顧小不顧大。咱們不能被某些不懷好意的人所利用,錯過了改變馬家峪命運(yùn)的機(jī)會啊……陳盼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動情,眼淚一滴滴順著她起伏不定的豐滿胸脯起起落落,彈彈跳跳,滾落到干涸的地上。

        理不擺不明,話不說不透。剛才還都認(rèn)為馬貴的話極有道理的村人,經(jīng)過陳盼這番感人肺腑的話一點(diǎn)撥,心里立時透亮了。是啊,打井和祠堂有矛盾,那就看啥大啥小,哪輕哪重。祠堂要緊,但沒水吃喝這件事可比祠堂重大多了。祠堂不是天天必進(jìn)的地方,水井可是人存活一刻不能離的東西哩。大伙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了,臉上掛著的冰霜解凍了。

        馬貴的臉卻變得越來越難看,越來越掛不住。沒法兒掛得住。自己的外甥女愣是把自己打敗了,還說了那么多羞辱自己的話。最主要的,是這會兒村民們都被她蠱惑了,都信服她了。不然老少爺們的臉怎么都開始烏云變太陽了?唉!他氣得不得了,索性抱住自己腦袋蹲在了地上。

        正在這時,后來趕到的馬鷹說話了,旱峪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咱可別不知好歹了!打井這事是老大難,現(xiàn)在村里和石油人給咱們辦大事兒,咱不感激,也別滋事?lián)v亂呀。沒水喝、地難收的苦日子,咱還想撐到啥年月?就是盼丫頭那話,祠堂震塌了還能蓋,沒水井,咱還得繼續(xù)過苦日子。這件事聽我的,再也不準(zhǔn)搗蛋了,不然族法懲治!說完,狠狠地盯了盯馬貴之流。

        幾個和他一伙的下臺村長一看打頭的蔫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云地站著,甚是狼狽。

        陳盼一看石碾子下面站著的人的表情,知道村民被說服了。她跳下石碾子,拽了一把村長,王青坤順勢邁了上去。

        王青坤說,這一天咱們馬家峪人等得太久了。好事宜早不宜遲,那咱們就準(zhǔn)備開鉆吧。

        一片掌聲,代表了村人的意見。

        別忙,咱們還得請咱的貴人,石油鉆井隊的連隊長給咱們講幾句話,大家熱烈歡迎!

        又是一片掌聲。

        連隊長也跳上了石碾子。他說,馬家峪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大家好!有幸被邀來為馬家峪打井,這是農(nóng)民兄弟對我們石油人的信任。自古工農(nóng)一家人,咱馬家峪吃水難的歷史,一定要在石油鉆井工人這兒解決掉!我們的上級領(lǐng)導(dǎo)說了,井一天打不成功,馬家峪人一天喝不到井水,鉆井隊就一天不撤離。這是囑托,更是要求和命令。我們一定執(zhí)行好這個命令,保證光榮完成任務(wù)!

        王青坤看著連隊長說,那咱就開鉆吧?

        連隊長點(diǎn)頭。

        慢著!陳盼大喊一聲。她扯下自己脖子上的長條紅紗巾,放在手里捋呀捋。人們的目光就都停留在了她身上。

        王青坤和連隊長倒是看出了端倪,面帶微笑地等待著。

        村民們不知她所為何來,就有人問,盼女子,你這是要干啥呢?

        陳盼嘻嘻一笑,要干啥?這還沒看明白?準(zhǔn)備剪彩呢!

        哦,剪彩呀!

        她捋平了鮮艷的紅紗巾,摸出隨身攜帶的剪指甲的小剪刀,在手心里蹭蹭,然后很莊重地把它遞給了村長。

        王青坤又鄭重其事地遞給了連隊長。

        陳盼把紅紗巾的一頭自己攥著,另一頭遞給了村長。他們相互看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連隊長,笑著示意請他開始。

        連隊長握住小剪刀,笑著看看期待中的村民們,然后剪斷了那條紅紗巾。

        好啦,馬上開鉆!連隊長大聲宣布。

        村民們高興地又使勁拍起巴掌,嘩嘩啦啦響成一片。

        在馬小奎和鉆井隊安全總監(jiān)的引導(dǎo)下,村民們紛紛退到警戒線以外的地方。隨著一聲轟響,石油鉆井隊的鉆機(jī)朝著馬家峪的地底莊嚴(yán)進(jìn)軍。

        人們饒有興致地看著,新奇著鉆井人穿著的紅工裝……馬貴和他的同盟軍們則懨懨地悄然離去。

        馬小奎和陳盼不錯眼珠地看著鉆機(jī)的鉆桿快速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心里充滿了斗爭勝利的成就感。

        黑龍拽著陳盼的衣袖,不無惋惜地說,姐,好好的一條紗巾,你咋就那么剪了呢?多可惜呀!

        可惜啥,姐高興。那是儀式,是隆重的象征。必須用!

        就是。馬小奎贊同。

        就是啥!東西又不是你的,當(dāng)然你不心疼了。那可是我姐喜歡的東西哩!

        這還不好辦,趕明兒我再買一條送你姐。

        啊,原來紗巾是你送給我姐的呀?黑龍的眼睛瞪大了。

        馬小奎笑不做聲。

        去!誰說的?陳盼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

        嘖嘖嘖,還用說,當(dāng)你弟傻聽不明白呀?他把頭轉(zhuǎn)向馬小奎,不過我看吶,你送也白送,再送十條也沒用!

        小屁嘴不吐人話,啥叫送也白送???

        我姐是啥?馬家峪天上的星星,哪顆最亮她就是哪顆!就你,屎殼郎一個,配得上嗎?

        找踹是不是?亮就不能摘了?告訴你,只要我喜歡,就敢上去摘,誰也別想阻攔!

        喲呵喲呵,把??齑瞪咸炖?!你改名吧,別叫馬小奎了,改馬大吹得了。你就是有賊膽敢上去摘,我姐可也得讓你摘??!

        人兒不大你話挺狠,當(dāng)心我把你那小卵子踢碎!

        你敢!

        陳盼再也聽不下去,捂著臉跑走了。

        王青坤和連隊長說完話,朝他倆走過來。

        倆人見村長過來了,連忙都噤了聲。

        他倆怪異的樣子讓王青坤感覺奇怪,忍不住問,說什么來的?

        馬小奎趕忙遮掩,沒,沒啥,瞎扯呢。

        黑龍卻說,我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去,別胡說!

        本來就是!村長,他對我姐動歪心思。剛才剪彩那條紅紗巾就是他送的,我說剪了可惜,他說沒事再買一條。我姐能看上他,老鼠都該公開打洞了!嘁!

        馬小奎被黑龍這番話臊得無地自容,恨不得立馬鉆到井底下。

        王青坤哈哈笑著,你們這一對小哥倆呀!

        黑龍說,村長你還哈哈笑,我要是你就笑不出來。

        為什么?

        他是你的敵人,都向你公然宣戰(zhàn)了你還有心思笑!

        啥意思?

        沒啥意思,村長你別聽他一個小屁孩兒瞎胡說……

        誰瞎胡說了?村長你是地上的勇士,我姐是天上的明星。她是那顆最亮的,最亮的就該讓地上的勇士去摘。你應(yīng)該去摘!勇敢地去摘!

        王青坤沒想到年紀(jì)小小的黑龍說出這番話,好不尷尬。

        馬小奎配不上我姐,只有你和她般配。而且你倆那么互相關(guān)心,你看我姐為你的事兒多上心,剛才當(dāng)著全村的人,一把就把我爹她親舅從石碾子上推了下去。其實我姐平時膽子小的像老鼠,可為了保護(hù)你,捍衛(wèi)你,她啥都敢干!她說話啥時候不是慢聲細(xì)語跟小河流水似的,可剛才,她為你說了那么多話,還是那么那么大聲地說!馬家峪哪個女人有這么大膽,敢當(dāng)這么多人的面兒說那樣的話?我敢說,沒有了,再也沒有了!再有,你辦小學(xué)校,讓她當(dāng)老師,她就當(dāng)。我爹不讓,還把她攆出家門。她呢,為了你,寧肯離家跟我爹翻臉,也要聽你指揮!你說我姐是不是對你一心一意?我姐對你這么好,心都恨不得翻出來給你看。你是不是應(yīng)該也對我姐好?我鼓勵我姐,讓我姐對你好,她說你們不在一個層次。層次是個狗屁啊,倆人般配倆人好到一塊兒,那才叫層次哩!

        黑龍的話讓王青坤和馬小奎目瞪口呆,一時啞然,連隊長卻嘿嘿直笑。

        馬小奎你看勇士干嗎?我要跟勇士單獨(dú)說話,你還不回避,在這兒妨礙我們談?wù)虑椋?/p>

        臭小子,馬小奎、馬小奎的,馬小奎也是你個小屁孩兒能扯著嗓子喊叫的嗎?

        誰讓你爹給你起這個名的?他能起我就敢叫,馬小奎、馬小奎、馬小奎、馬小奎……

        馬小奎捂住耳朵,落荒而逃。

        王青坤看著黑龍調(diào)皮的樣子,又好笑又無可奈何。

        喂,小奎……你別跑啊,我還有任務(wù)要交給你。王青坤喊著追了上去。

        到了跟前,王青坤說,今天雖然開鉆了,但馬貴他們幾個頑固勢力肯定不會輕易讓這事兒過去,估計還會私下里搗亂。這樣,你組織幾個人,圍著鉆井井場黑白加強(qiáng)巡視,鉆探絕對不能停止,發(fā)現(xiàn)情況立即向我報告!

        嗯。

        別聽小不點(diǎn)兒胡說。陳盼不錯,該追就追,別放松!

        安慰我呢?馬小奎顯然被打壓狠了,很泄氣的樣子。

        咦,這么不自信可難成事。再說我有女朋友。這下你可以放下包袱,奮起直追了吧!

        嘿嘿……真的?那我可就當(dāng)仁不讓了!

        傍黑的時候,馬貴家該吃晚飯了,飯菜端上桌,黑龍想動筷子,馬貴卻抽著煙沒有吃的意思。

        黑龍爹,吃飯吧。閆花說。

        爹——黑龍也勸。

        吃個卵!肺都要被吃里扒外的死丫頭氣炸了!馬貴一迭聲地罵,不跟他親舅舅一心,跟外人一心,合伙對付我!煮豆燃豆箕,自家人整自家人。當(dāng)著全村人的面兒,她竟敢把我推下石碾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還有你倆,也少給我裝!你們都是叛徒,背著我給她送吃送喝,我不是聾子瞎子,都知道!我裝聾作啞一次次地讓你們從我眼皮底下把東西送出去,是看在她是我外甥女的份上,是看在我可憐的死去的姐姐的份上,可她不懂她舅舅的心吶!

        我姐咋不懂?她給你打毛衣,她給你做褂子,她給你納鞋墊,她……

        不稀罕!我寧可她啥都不給我做,也不希望她公開跟我作對!

        盼咋是跟你作對呀,她是希望村子能好起來……閆花說。

        胡扯!跟個胡子沒長全的毛孩子跑,能把村子弄好?我就不信了,連農(nóng)民都沒當(dāng)過,光上學(xué)一天莊稼沒種過的人,能領(lǐng)著村人把馬家峪弄富?不帶溝里就不錯了,哼!

        爹,咱先不討論這個,我都餓了,還是先吃飯吧。

        吃吃吃,你就會吃,小吃貨!啥時候能長大,長了本事滅滅那王青坤的威風(fēng)??!

        黑龍眼皮一耷拉,不敢接茬了。

        我今天告訴你倆叛徒,再不準(zhǔn)給那死丫頭送東送西,有種讓她自立門戶,自己活人去!

        啊?爹,你真要把我姐趕出家???

        是我趕嗎?是她覺得自己能行,自個兒嫌這個家容不下她!翅膀硬了,讓她去飛!有她折斷翅膀回來告饒的一天!馬貴說完,起身往外走。

        當(dāng)家的,你不吃飯這會兒了干啥去?

        找那幾個村長合計合計,看怎么對付一手遮天的那個小王八蛋!

        閆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心頭變得沉重?zé)o比。

        晚上臨睡覺王青坤想起了今天的歷險,想起了陳盼的壯舉,心里對這個女孩兒陡然有了敬重與好感。她不僅立場鮮明,勇猛果敢,還特別聰慧精細(xì)。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竟然能想到用自己的紅紗巾做剪彩儀式的替代物,并且從容地做導(dǎo)演和指揮,把開鉆的場面弄得有聲有色。不簡單,真是不簡單??!本以為初來乍到,開展工作要依仗馬家峪的大老爺們,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起決定作用的,竟然是一個陰柔之美的女性。

        王青坤餓了,順手摸出幾個核桃吃。嗯,這種山核桃殼很堅硬,內(nèi)核雖然不多,但很好吃,和一般核桃的味道很不一樣哩。吃著吃著,他想起了連隊長的話。那次帶著山核桃去找連隊長的時候,他說山核桃的價值不菲,特別是加工打磨后,作做玩賞物賣價極高。如果……他拿著外衣,往井場走。他想找連隊長求證求證山核桃的效用和價值。如果真的有可能,他想把它當(dāng)作馬家峪的一個經(jīng)濟(jì)增長點(diǎn)。

        見了連隊長,問了進(jìn)度,說了些別的,王青坤就談起了此事。連隊長說,確實值得為它動動腦子。不來不知道,到馬家峪看看,了解了村子的現(xiàn)狀,我覺得你還真得從副業(yè)和多種經(jīng)營上想點(diǎn)轍。村民實在太窮了,必須好好挖掘挖掘可利用的資源。所謂無商不富,便是這個道理。就說這山核桃吧,就是馬家峪所獨(dú)有的。我到后山上去查看過,老大老大一片,密密麻麻長的都是。每年結(jié)了就那么在山上撂著,偶爾馬家峪人想吃了上去摘點(diǎn),大部分沒作為經(jīng)濟(jì)作物運(yùn)輸出售,太可惜!要當(dāng)作產(chǎn)品來開發(fā),利用好了應(yīng)該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我也這么覺得。對了,哥你說,要是咱把水的問題解決了,是不是還可以在山上增種一些,擴(kuò)大核桃樹的種植面積,獲得更大的收入?

        當(dāng)然了!放開手腳,大膽實踐,你能把村人帶出貧困深谷,一定能。

        好的哥,有你的參謀和點(diǎn)撥,我心里更有信心了。那我外出一下,調(diào)查一下山核桃的銷路。

        好。

        我想開個廠子,制作琥皮核桃仁。條件成熟時,還想做核桃露……

        行啊,都能嘗試嘗試。不過還是一件件來辦。做琥皮核桃仁相對容易,工藝應(yīng)該不復(fù)雜。既然你出去,順便調(diào)研調(diào)研,在省城看看有沒有這種設(shè)備,有的話,可以考慮買一臺,先回來試做。成功了在周邊縣鄉(xiāng)走街串戶地試著賣,有人肯買,吃了反應(yīng)好,再找銷路正式往外賣。銷路不成問題時,咱再多購設(shè)備,形成規(guī)模不遲??傊褪翘剿髦鴣恚驖u進(jìn),不能盲目冒進(jìn)。對了,別看你只是個小村官,出去天數(shù)多了也不成,群龍無首難免出狀況。另外,馬家峪的事兒還要馬家峪人合力來辦。一個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限的,你得想辦法團(tuán)結(jié)村里的能人,人盡其才,組成一個相對強(qiáng)大和諧的管理團(tuán)隊,一起來辦村里的事兒。一個人唱獨(dú)角戲,即便是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恐怕也忙不明白,忙不出大成效。這樣,我的車不是在嗎?開車去,你去哪兒,就讓司機(jī)拉你到哪兒。省下的時間你回來好抓緊忙別的。

        那太謝謝了!

        客氣了吧?哎對啦,問老弟點(diǎn)私密事兒唄?

        哥說。

        那年你到我們鉆井隊參加社會實踐的時候,不是還帶著女朋友的嗎?叫,叫那易,易什么來的?

        易爾。

        對對對,易爾,叫易爾!你說人家這名字起的,特別有特點(diǎn)吧?肯定出身非工非農(nóng)。

        她爸爸是經(jīng)濟(jì)學(xué)家。

        難怪。你來這兒她支持嗎?你們現(xiàn)在發(fā)展得咋樣了?

        不瞞哥說,大事不妙了。人家不支持,堅決反對,死活不讓我上這兒來。我不聽勸,非來,關(guān)系就僵了。她去讀研了,送她走是我們見的最后一面。

        我看那時候她很黏你呀,感情估計不會淺。再努力努力,也許亡羊補(bǔ)牢,為時未晚?

        希望不大。她痛斥我不切實際,自毀前程,無可救藥,打電話發(fā)信息統(tǒng)統(tǒng)不理。不過我一直在給她寫信,但愿最終能打動她吧。

        哈哈,好事多磨,要有信心。有時候愛情也是得打持久戰(zhàn)的!知道當(dāng)時我追你嫂子追了多久嗎?整整九年。乖乖,那叫一個苦累疲憊!抗日戰(zhàn)爭咱們打小日本夠艱難吧?不才打了八年,抗戰(zhàn)就結(jié)束了;國內(nèi)戰(zhàn)爭從一九四五年開始,四年也就完了,速戰(zhàn)速決以勝利告終。可我與你嫂子愣是九年才定局。實話實說,最后我都有點(diǎn)挺不過去了。好在堅持了。就這么一堅持,你瞧,她就成了我的人了,哈哈哈。

        好,聽哥的,繼續(xù)窮追猛打,不言放棄。

        出來送王青坤,見月亮很大很圓,月光灑了一地清輝,看上去很美,連隊長忍不住發(fā)出感慨,哎呀,這山里的景色就是大不同啊,連月亮都這么招人愛。

        是啊。

        算咱哥倆有福,???此時此刻,在一個叫做馬家峪的無名山村的夜晚,看到了比畫都優(yōu)美的夜色。雖然咱們到這里的使命特殊,過程肯定也很艱辛,但將來老了回首時,是不是很值得回憶和慶幸?

        當(dāng)然了。

        你肩上的擔(dān)子不輕啊!后悔來當(dāng)村官嗎?

        王青坤搖頭。

        男子漢就應(yīng)該這樣信念堅定,義無反顧!老弟,無所畏懼地沖吧。你一定能攀爬到頂峰,閱盡山下無數(shù)綺麗風(fēng)光。

        哥,認(rèn)識石油長兄你,是我的幸運(yùn)和福分!

        倆人相視而笑。

        幾天后隴鄉(xiāng)長來了,馬小奎告訴隴鄉(xiāng)長,王村長去調(diào)研了。

        為啥事?

        我們想開發(fā)后山上的核桃,聽說食用和加工價值高,賞玩價值更高。他去省城了解了解,再到旅游點(diǎn)看看人家都把核桃怎么利用的。

        嗯,想法不錯。后山的核桃多不多?

        很多啊。就是干旱缺水,長勢不好。

        水是個大事情??!這事不徹底解決,再好的發(fā)展計劃也是枉然。不過他小子挺能耐,竟能把石油老大的隊伍拉來給打井,這倒讓我蠻意外的,說明他是個會運(yùn)用人脈的管理者。聰明人做事,就是得靠韜略、機(jī)智和辦法。人家中石油不僅承擔(dān)著繁重的石油建設(shè)重任,還本著構(gòu)建和諧的宗旨,忠實履行社會責(zé)任,聽說咱們有困難,分文不取,寧可耽誤鉆井進(jìn)度,也要來幫咱們!他們用行動向施工建設(shè)沿線和地方百姓開啟了對外窗口,樹立了企地和諧的良好形象,可敬可佩啊。過去對中石油的隊伍只是道聽途說過一星半點(diǎn),沒接觸不打交道不真正了解。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剛才我到井場去看了,人家那場地,那員工精神狀態(tài),那精細(xì)管理……真是值得學(xué)習(xí)和借鑒呀!咱們不能光受人之恩,也得盡盡地主之誼。這樣,你找一家最有農(nóng)家風(fēng)味特點(diǎn)的飯店,我要代表全鄉(xiāng)和馬家峪請鉆井隊領(lǐng)導(dǎo)吃飯,好好謝謝石油人!

        馬小奎不言語,側(cè)頭看霍會計。

        隴鄉(xiāng)長說,不用為難,知道你們有虧空拿不出錢,鄉(xiāng)里出!

        馬小奎的臉頓時舒展了。

        找好地方,馬小奎去井場通知連隊長。

        連隊長卻說,打井重要,飯就不吃了!

        看著馬小奎遠(yuǎn)去的背影,連隊長站在那里半天沒有挪動半步。哪是他連隊長不通人情啊,哪是他非拒絕一頓飯吶。村里都窮成這樣了,鄉(xiāng)里也不富裕,他是實在不忍心在馬家峪貧瘠的土地上再剜一把!

        馬小奎無功而返。

        連隊長通知到了?隴鄉(xiāng)長問。

        通……通知了。

        哦,那就好!一會兒咱就走,提前到那兒看看菜。

        可,可可是……

        為啥吭吭唧唧的?

        連隊長不肯去,說著急打井。還說等井打成了,馬家峪的人喝上水了,慶功的那天再說。

        隴鄉(xiāng)長兀自樂了,那就依他!回頭再說。

        陳盼下了課,看見隴鄉(xiāng)長來了,正在院子的石臺上坐著抽煙,忙給隴鄉(xiāng)長拿板凳。

        隴鄉(xiāng)長說,給你們調(diào)了一個老師,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叫羅濤。馬家峪苦,當(dāng)心他挑揀呆不住。你們得照顧周全點(diǎn)兒,想法把人留住。

        好的。

        羅老師是科班出身,你要拜他為師,多學(xué)習(xí)。

        會的,您放心!

        隴鄉(xiāng)長走了,陳盼坐那兒愣了會兒神,覺得小學(xué)校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得搬回家。羅濤是男的,自己在教室隔個小間已經(jīng)占地方了,羅老師再隔一間,還得占資源。再說一男一女住在小學(xué)校,在馬家峪這種封閉落后的小村子,天長日久,沒事兒也要被人說出事兒了。

        問題是,跟舅舅弄僵出來的,咋個回法妥當(dāng)呢?

        沒幾天,羅濤就來了。

        一見面,陳盼笑著說,歡迎歡迎!她接過行李卷,把自己那間小屋子打開,放到床鋪上,拿出山梨招待新同事,邊聊邊說了學(xué)校情況,又告訴他在院子一角有個灶臺能做飯。第一頓飯是陳盼幫他做的,做好了她說自己該回家了,就離開了小學(xué)校。

        路上,她讓一個孩子叫黑龍到村口。黑龍很快來了。她說,姐現(xiàn)在裝病,你把姐攙回家,就說我病了,暈倒了。

        姐你這是干啥?為啥要裝?。?/p>

        陳盼就告訴了他原因。

        倆人裝腔作勢地回了家。進(jìn)門黑龍就高聲喊爹叫娘,聲音顫顫的,一副忄西忄西惶惶的架勢,很快把屋里的馬貴和閆花驚了出來。

        喲,盼兒這是咋的了?

        姐頭暈,路上暈倒了!

        那咋回家了?快去衛(wèi)生站啊!

        我背姐剛?cè)チ耍f血壓低,讓喝雞湯補(bǔ),多吃點(diǎn)兒棗。

        噢,那……那快殺雞!

        馬貴也轉(zhuǎn)著身子惶惶地說,對對,快殺雞!黑龍,你到柴房再找找棗。

        哎!姐你躺下歇著吧,啊。趁爹不注意,還擠擠眼。

        陳盼忍住,不敢笑。見舅舅舅媽慌神不安的樣子,心里有愧意也涌起感動。到底是親人,真不真關(guān)鍵時刻最能體現(xiàn)出來。她對舅舅的幽怨頓時消失了。母雞是生蛋的雞,全指著它為家里換油鹽錢呢,可不能殺。她謊稱自己嫌膩喝不下雞湯,想吃山蘑燉棗兒。

        舅舅舅媽齊聲說,好,那咱就做山蘑燉棗兒!

        黑龍找完紅棗送到灶房,就跑回屋里來了。

        陳盼說,你去找找馬小奎,讓你小奎哥現(xiàn)在去小學(xué)校,就說新老師羅濤已經(jīng)來了,讓他過去陪陪。

        好。姐你咋這么傻?燉雞多香啊,非說吃山蘑菇。真是的!

        就你嘴饞!那雞正下蛋,吃了你想今后炒菜都不擱鹽呀?

        嘿嘿,我真是饞了!姐,等我長大了,想法掙很多很多錢,買上十只二十只雞,咱們天天吃燉雞,好不好?

        好!不怕吃多了變成雞呀。

        饞都饞死了,還管那個?

        快去吧。

        好嘞。

        下臺村長合力對付他們眼里的“蝦兵蟹將”。我們此地生此地長,誰家的雞下幾個蛋哪家的豬圈鬧過花花事兒都一清二楚,你一個才從學(xué)校鉆出來的小屁孩兒,身上那七段恐怕還沒發(fā)育完,就想來馬家峪折騰?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樣拿秤稱稱自己幾斤幾兩!馬貴利用下臺村長們的這種心理,三天兩頭地攛弄著對付王青坤,組織搞小動作。

        井打得不順利。以前村里也出現(xiàn)停電現(xiàn)象,但不是很頻繁。最近動不動就停,一停時間還不短。電一停,鉆機(jī)就停鉆,進(jìn)度就受到影響。次數(shù)越來越多,停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連隊長斷定,有人故意搗亂干擾打井。電工很氣憤,誰這么缺德???馬小奎說,查查不就知道了。倆人找來幾個可靠嘴嚴(yán)的村民,兵分兩路圍著電路搞巡視。沒出五天,就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原來是管漢在作祟。他有時偷偷跳窗爬進(jìn)供電室拉斷電閘,隔段時間再合閘。有時索性掂著個鐵鉗子公然把電線剪斷,或者人為弄短路。剛發(fā)現(xiàn)他們故意不打草驚蛇,讓電工修好完事。待管漢繼續(xù)作案,逮了個現(xiàn)行。

        把他抓到村委會去審,問他這是第幾次干。他梗著脖子答,第一次。

        馬小奎說,扯謊!光我就親眼看你干了兩次。

        那是別人,絕對不是我。你看走眼了!

        狡辯!說,誰是你的同伙?

        啥同伙?老子是獨(dú)立大隊大隊長,喜歡獨(dú)往獨(dú)來,自建功勛。

        不要臉!你肯定有同伙,甚至受人指使。說了減輕罪過,不說包庇沒好結(jié)果!

        沒別人,就是我自己干的。要?dú)⒁坞S你們便!

        馬小奎決定把他扭送到鄉(xiāng)派出所。這混蛋是公然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干擾村民正常生活秩序。

        誰知這家伙聽后毫無畏懼,連眼都不帶眨一眨的。送那兒好啊,有人管飯有地兒住,吃喝不愁了,哈哈哈!不過我娘可不能沒人管,告訴你們,一天三頓飯,少一頓餓著了我跟你們沒完,跟村里沒完!

        你這個無恥之徒!馬小奎氣得罵。

        馬小奎,你讓我去那地方交代問題我配合,你也得配合我!再說一遍,我老娘七十歲的人了,我不在你要幫我照顧好她,缺吃少喝餓壞了,回來我找你算賬!

        少拿這個要挾人,我不怕!哦,這時候你惦記你娘了,早干嗎了?

        反正不讓我好你也甭想舒坦。

        你個人渣也配跟我叫板?趕緊到鄉(xiāng)派出所交代問題去!

        誰知才過去了半天,管漢就被鄉(xiāng)派出所放了。

        管漢跑到村委會,故意氣馬小奎。哈哈哈!人家說我是初犯,讓我認(rèn)識錯誤吸取教訓(xùn),以后做合法村民。我答應(yīng)了,也檢討了,人家就讓我回來了。沒想到吧,很失望吧。你們想借鄉(xiāng)派出所的刀割我的肉,讓我疼,可惜人家不配合你們,嘿嘿嘿。

        看著管漢得意的樣子,馬小奎恨不得上去給他兩腳。他明白,這是村里有人撈他,不然絕對不可能這么快就出來。誰有這能耐?除了馬貴沒別人。他們是一條船上的賊匪,這點(diǎn)毫無疑問了。其實單是管漢搞破壞倒還不太可怕,畢竟他年輕。要是馬貴之流的下臺村長們聯(lián)手策劃搞陰謀,問題可就不小了,阻力也就必然大。

        馬小奎去找連隊長,告訴他管漢出來了,估計破壞活動還會繼續(xù)。

        連隊長說,他們不會這么傻,怎么也得暫時避避風(fēng)頭。這樣,不是分析管漢是受人指使嗎?那你把他交給我,讓我來修理修理看。

        打井多忙了,把他弄來只會給你們添亂耽誤事兒!

        不盡然。讓他來找我,就說我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馬家峪首席大賴子的過人之處!

        管漢聽說石油鉆井隊隊長要見自己,心里就有點(diǎn)兒慌兒。他干了啥壞事自己清楚,人家一幫外鄉(xiāng)人跑來給村里打吃水井,全村老少都盼著早點(diǎn)打成喝上甜水,自己卻暗中搗亂,不止一回做手腳,導(dǎo)致一次次被迫停鉆……現(xiàn)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了,咋辦?

        去他大爺?shù)模±献痈啥几闪?,怕個啥?我在自己的村子,住自家的房子,種自家的地,吃自家鍋里的飯,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再有能耐再有錢,也管不到我這一段兒!借他幾個膽兒,諒他也不能把我怎么著!這么想著,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弄口包谷酒喝喝壯壯膽兒,就吹著口哨奔了井場。

        連隊長見一個三十來歲的人進(jìn)了帳篷,說了句,來了?

        管漢嗯一聲。馬小奎說你找我?

        對。

        啥事情?

        聽說你是馬家峪第一大賴子,這名夠響的??!

        嘿嘿,嘿嘿……連大哥你這是罵我哩。

        哎!這可不是罵,是贊美,是稱頌!能得到這種美稱,得有功夫,有本事,是不是?據(jù)說你身上功夫不淺,馬家峪老少沒人敢惹你的?

        過獎、過獎。他覺得臉上有些臊。

        以為對方要教育修理自己,結(jié)果卻聽到連隊長說,我有一項艱巨的任務(wù)打算交給你。不白干,干好了我發(fā)你生產(chǎn)秩序維護(hù)費(fèi)。怎么樣,干不干?

        隊長,你不是說笑?

        不說笑,當(dāng)真!

        咋咋就……就就相中了我呢?

        你身上有功夫啊,這事非你莫屬,別人干不了。因為誰也沒你的功夫好。沒好功夫是擔(dān)不了這個艱巨任務(wù)的!年輕人,我可是在馬家峪挑來挑去,才看中你的哦。

        真的?

        可不真的!

        那我可榮幸之至。

        既然榮幸,就幫石油朋友一把唄!你可能聽說了,我們是來打井的,可是打得很不順?。〈謇镉袎姆肿訐v亂,鉆機(jī)三天兩頭停,簡直不堪其擾!

        是,是……是嗎?

        可不嘛!要是你這個功夫好的人給我們巡井當(dāng)衛(wèi)士,那我們不就安枕無憂了嗎?

        好,好……好嘛。只要你們信任我……

        當(dāng)然信任了!不信任能讓你干?

        真給錢,不白干?

        按天算,井打完直接給現(xiàn)金,怎么樣?

        行。他心說,給錢就干,錢又不燒手!

        那就請你明天來上任吧。

        嘿嘿嘿,那好吧。

        管漢搖身一變,成了石油鉆井隊特聘的安全巡井員。

        這事馬小奎聽說了不好奇,村里的老少聽了卻都搖腦袋。心說了,石油人咋讓這鬼給糊弄了!馬貴知道后卻恨得牙根直癢癢。這個連隊長還真不白給,來個反間計,竟然把我的人給拉過去了!

        自從管漢當(dāng)上安全巡井員后,除了自然損壞,鉆機(jī)再也沒有因人為停電停鉆過。管漢倒是想繼續(xù)忠于馬貴,可他又舍不得可能到手的錢。誰會跟錢有仇。

        馬小奎暗暗佩服連隊長足智多謀,戰(zhàn)術(shù)運(yùn)用得好。忍不住想,我們還是不行啊,不會迂回,看來還是人家連隊長厲害!

        馬貴晚上吃飯的時候看上去極其不悅。他是一家之主,他高興家人都愉快,他繃個臉一家人都不敢再言聲,跟著郁悶。閆花問他這又是跟誰在置氣?他沒好氣地說,還不是那個管漢,他竟然舉白旗投降,叛變到那邊當(dāng)跑腿兒的去了。說得閆花一頭霧水,陳盼卻明白了幾分。

        舅舅說的事兒陳盼聽說了。管漢被連隊長征服了,連隊長征服管漢沒動一刀一槍,也沒太費(fèi)口舌,據(jù)說三下五除二就利落搞定了。自己隊伍里的人成了叛逃分子,舅舅不高興自然也就正常了。

        這倒是讓陳盼心里很高興。這樣的話,她就不用擔(dān)心打井不順的事兒了。只要打井順利,早點(diǎn)讓馬家峪的人喝上水,村民們對村長的印象就會慢慢好起來。有了信任,以后村長往下開展啥工作肯定也會順暢許多。這是她真心希望的。

        這幾天,她倒是有點(diǎn)記掛和擔(dān)心村長。他一個人,要去幾個地方,奔波來奔波去的,也不知道咋樣了。幾日不見,心里對他有了一種莫名的想念,還因為他睡不著覺。過去她從未因為哪個異性寢食不安過,雖然馬小奎對她好她知道,可她對馬小奎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次村長外出,她開始寢食難安了!數(shù)著日子過,掐著指頭算時間……難道這就是那個叫做情感的大門悄悄開啟了嗎?她惶惑著又有點(diǎn)興奮。

        世上的事兒就是這么的奇怪。村長一來她就對他感冒,印象好,愿意聽從他的調(diào)遣,服從他的指揮,因為他是個讓人欽佩和心悅誠服的人??墒蔷司舜蛞婚_始就不喜歡村長,對他的到來帶著本能的排斥和反感。不管村長張羅著干什么,舅舅以及與舅舅往來過密的那幾個人都要反對。村長并沒有觸犯他們,他一個外鄉(xiāng)人,與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能觸犯到他們什么呢?可他們就是不懷著接納包容之心善待和扶植這個年輕人,而是帶著仇視的挑剔的甚至是對抗的心理,聯(lián)手與他爭斗。讓她感到不公的是,他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孤身一人,他們是一個團(tuán)伙。舅舅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真讓她難以相信。她到這個家是舅舅接來的,這么多年的撫育之恩本來讓她充滿感激,但是,自從舅舅與村長站在對立面以后,內(nèi)心的那種感激不知怎么竟然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變淡了。原來愛是這樣容易轉(zhuǎn)移或者消亡的。舅舅都幾十歲的人了,卻要跟一個小年輕過招,這讓她從心里看輕和小瞧起來。一個沒有能力把村子治理好的人,有啥資格跟這個充滿激情斗志的青年暗爭高低呢?把人家攆跑了,看誰來管馬家峪的這堆破事兒!舅舅每天都帶著情緒回來,有戰(zhàn)果了興高采烈,又喝小酒又唱小曲兒的;被挫敗了便滿臉陰云,讓全家人陪著憤怒。這樣的生活不僅把他自己弄得很累,也讓家人跟著疲憊和心煩。她多想繼續(xù)住在小學(xué)校啊,不用每天看著舅舅陰晴不定的臉??上В_老師來了。羅老師的到來對于馬家峪來說是個重要的歷史轉(zhuǎn)折,孩子們會在他科學(xué)系統(tǒng)的教導(dǎo)下,學(xué)到在她這里學(xué)不到的東西。她希望羅老師能留下來,為馬家峪孩子們的未來點(diǎn)燃理想的火種。

        王青坤傍晚一回村就跑到連隊長那里,先問鉆井進(jìn)度,然后興致勃勃地匯報考察結(jié)果。連隊長聽了很高興,說,那就抓緊策劃項目,盡快干起來!這幾天在外奔波辛苦了,咱哥倆喝幾口。王青坤說,是得喝兩杯,謝謝你。沒有老哥來找水救駕,我真不知道馬家峪該怎么往下擺弄。連隊長笑著說,那你就多喝兩杯,表表誠意!

        王青坤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陳盼坐在村委會院子里。

        你回來了?

        哦。到了就看打井情況,跟連隊長喝了幾杯。來,進(jìn)屋坐!

        陳盼向王青坤說了羅老師調(diào)來的事兒。王青坤說太好了,回頭我去看羅老師。師資力量加強(qiáng)了,村里的教育辦好了,孩子們都讀書了,馬家峪的事情就好辦了。

        陳盼問出去跑的情況,王青坤說了。

        沒白跑就好。

        我打算啟動核桃外銷和加工制作系列產(chǎn)品。人選嗎,我想讓馬小奎試試,怎么樣?

        他是干啥都挺踏實的人,韌勁也有。不過總體把握上,還得是你。

        嗯。你也要常給出出點(diǎn)子,協(xié)助協(xié)助他。幫他就是在幫我。

        水平有限,只能盡力。

        過謙、過謙!鄉(xiāng)長就給咱調(diào)來一個老師,再給一個的話,我就讓你給我當(dāng)助手。

        高看了,我可沒你這幾把刷子。對了,這是我做的醬,你早晚喝粥的時候吃。

        謝謝!我也有禮物帶給你。王青坤從提包里拿出一樣?xùn)|西,帶著很精致的包裝。

        啥東西呀?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來是條十分耀眼的紅紗巾。陳盼忍不住說,這么破費(fèi)干嗎?亂花錢。

        為了打井開鉆,你把自己喜歡的紗巾都奉獻(xiàn)出來了,我這個當(dāng)村長的還不該表表謝意?

        那也不用買真絲的啊,多貴呀!

        沒事兒。我跟村民不一樣,上面給發(fā)工資。我又不抽煙,買這禮物屬于理性消費(fèi)。呵呵!

        陳盼把紗巾圍在脖子上,問,怎么樣?

        火紅的絲巾把陳盼柔嫩的面龐襯得很亮,粉白粉白顯得楚楚動人。一瞬間,王青坤有點(diǎn)被陳盼的美艷吸引住了,打量的目光久久沒動,竟然忘記回答。

        怎么,不好看嗎?

        ???他回過神而來,好看!顯得你皮膚更好了!真是邪呀,馬家峪這么缺水,卻能讓你的皮膚這么水嫩!

        陳盼的耳邊一熱,覺得臉頰也發(fā)燙起來。哦,我該回去了。說著,她看都不敢看王青坤,轉(zhuǎn)身跑了。

        回到家,陳盼關(guān)上房門,再次把紗巾圍在脖頸上,回想著剛才王青坤癡迷地看自己的那種眼神,心一陣怦怦狂跳。耳畔仿佛有一個聲音說:陳盼,你愛上王青坤了!陳盼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沉醉在這令她內(nèi)心無比狂亂但也無限驚詫的喜悅里。

        幾天以后,陳盼戴著紅紗巾的時候被馬小奎看見。

        喲,真漂亮!誰買的?

        陳盼有些不好意思,就沒說。

        馬小奎心想,村長出門剛回來,難道是他買給陳盼的?這樣一想,像是鼻子里灌了醋,酸溜溜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自從管漢被連隊長拉過去當(dāng)了安全巡井員,馬貴就很難抓到管漢了。他很忙,忙著在給人家石油人賣命。他知道管漢未必樂意干這差事,一定是那石油領(lǐng)頭人使詐令他不好拒絕。老奸巨猾的他也清楚,連隊長這樣做是成心的,就是個黑招換黑招的策略,你不是搞破壞嗎?我就讓你巡視,看你還怎么破壞。這一招擺明了是反間計的對策。既然是被逼的,也就不好太責(zé)怪了。實際上,他還十分希望管漢能繼續(xù)為自己出力做事情。在馬家峪,要想找到管漢這樣的合適人選跟小村官作對,還真不大容易。他還想讓管漢幫他。他的敵人不多,就一個,那就是王青坤。只要能把王青坤打敗,趕出馬家峪,那就是勝利,就能贏得人心,至少贏得下臺村干部們的心。幾個人齊心合力對付小村官,他的日子就不會好過。管漢喜歡吃喝也喜歡賭博,不如就投其所好,給他制造點(diǎn)玩的機(jī)會,哄高興了好讓他還給咱們賣力啊。

        馬貴把管漢喊去,先訓(xùn)了幾句,罵他道,你個臭小子,扁擔(dān)無釘,兩頭?;?!管漢自知理虧,嘿嘿笑。馬貴并不往深處計較,而是塞給他張百元票子,你不是好玩玩嗎?拿去找找樂子吧。管漢樂得不得了,連連說,那就謝謝叔了!

        沒過兩天,馬小奎協(xié)同其他村民在村里抓了聚眾賭博的人,其中包括管漢。馬小奎義正詞嚴(yán)地斥責(zé)了參與的人,并處以罰金,管漢罰得最高。管漢不服,梗著脖子發(fā)飆,破口大罵,臭退伍兵!你他娘的屁本事沒有,罰大爺們的錢倒挺能耐!我要是你,就想法子掙來大錢給村民發(fā)發(fā),讓我們永遠(yuǎn)記住你的好。別總干這種抽人碎銀的缺德事兒,小心你爹死了小爺爺我掘他的墳!

        馬小奎說,懲罰是給你改正的機(jī)會,你要再參與聚賭,鄉(xiāng)派出所的干警隨時可能來綁你!

        少在這兒狐假虎威嚇唬人,爺爺不是紙糊的,怕你個球!罰五十算個屁,我一晚上就贏二三百,根本不在乎!今天算我倒運(yùn),讓你堵著了,下次我改地下地道玩,讓你干著急逮不著!

        噢噢,逮不著嘍逮不著嘍!被罰的幾個人也大聲起哄。

        震怒之下,馬小奎一揮手,協(xié)同人員呼啦齊上,扭住了管漢。

        你,你們要干嗎?管漢抗拒著。

        帶到村委會去!馬小奎說。

        王青坤看見管漢被弄來,知道他手又癢癢犯老毛病了。這次他可是錐子裝在口袋里,露了鋒芒。他不想再跟管漢廢話,直接說,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些話嗎?當(dāng)耳旁風(fēng)是吧?他勃然變色,大聲喊,去把他娘接來,從現(xiàn)在起,我給她老人家當(dāng)兒子。打今天起,管漢家的收入歸我管,管漢你一分也別想拿到!再重復(fù)一次,不準(zhǔn)再賭了,再賭我真的讓你游街示眾!

        管漢娘來到村委會,看到管漢耷拉著腦袋,就知道他又闖禍了。當(dāng)王青坤說要代替管漢親自給自己當(dāng)兒子盡孝時,臊得臉通紅,連忙求情說,村長,這可使不得??!大娘不該生下這個作孽的害人,不該給村里惹麻煩,你就再原諒他一次吧!前段時間他都有點(diǎn)收手了,白天黑夜地給石油上的看井,表現(xiàn)不賴的。這次又干,備不住是有人攛掇……漢兒,快給村長保證,這是最后一次,???快著點(diǎn)兒呀!

        管漢說,村長,我……不干了。

        真的?

        嗯哪。

        此話當(dāng)真?

        嗯哪。

        那就再信你一次。

        管漢娘呵叱道,混賬!還傻站著干啥?

        娘倆走了,王青坤看著馬小奎說,你們說,管漢都窮成那樣了,哪來的錢玩兒呀?

        馬小奎分析道,可能是誰為他出的錢。十天前我娘說管漢還到我們家隔壁借錢來的,嚷嚷說快揭不開鍋了,這會兒他就又玩上了。

        王青坤覺得有道理。這個幕后黑手是誰呢?一個管漢賭不算啥,助長了壞風(fēng)氣,破壞了村風(fēng),都好逸惡勞聚眾賭博,那村子沒法搞好!他說,你們要摸排情況。管漢說是不賭了,咱不能信。給他出資的人別有用心有企圖,他只是被利用的靶子,起個聚賭的頭,帶壞村風(fēng)讓村子好不起來才是根本目的。

        馬小奎應(yīng)著。

        正說著這事兒,陳盼來了。聽了情況,說,唉,這事可能跟我那可恨的舅舅有關(guān)……

        啥情況?

        前天晚上我在堂屋洗腳,聽見舅舅讓舅媽拿錢。舅媽問干啥用,舅舅罵舅媽,不說,只催舅媽痛快拿。舅媽給了,好像舅舅嫌少,非讓再給一百不可。舅媽氣得一晚上嘟嘟囔囔的,說家里的錢都讓舅舅填黑坑了。當(dāng)時我還沒聽明白……

        這種事兒只是推測。別說不能肯定,即便真的是,又能把你舅咋樣呢?馬小奎無奈地說。

        我一來就覺得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滋擾,什么事兒都干不順,想來這就是根源吧?可是,他為啥要是你舅舅呢?王青坤看著陳盼,顯出一臉的為難。

        要想讓馬家峪好,你就甭顧慮這和那。他是我舅舅咋啦?

        陳盼妹子,村長這不是覺得……

        不用覺得!我不是不徇私情給你們做示范了嗎?都到這份上了,我也沒必要瞞著啥了。他阻止村里辦學(xué)校,又勒令不讓我當(dāng)老師,我非當(dāng),他就讓我從家里滾,我滾了!要不是羅老師來了沒地方住,我現(xiàn)在可能還在學(xué)校跟他較勁哩!不用考慮我的感受。他一個前任村長都能不顧村里發(fā)展大業(yè),放下老臉跟咱們公開干,咱還有必要顧忌啥?

        聽了這番話,王青坤心里既安慰又不快。陳盼率真,有正義感。舅舅與外甥女做人準(zhǔn)則卻大相徑庭。唉!

        村路徹底修通了。雖然因為資金的原因,沒一次到位弄成水泥的,都是煤渣鋪成,但寬闊了平坦了,好歹像條路了,只要不遇到惡劣天氣,人們出行辦事都不成問題了。村人很高興,說出門再也不用犯難,種的東西也好往外賣了。王青坤計劃攢夠錢了,再來二次施工,上面鋪上水泥,道兩邊種上樹,讓馬家峪與外界真正連通,走上致富路。

        半個月后,一口井打完了,戰(zhàn)況不佳。連隊長告訴王青坤,是口枯井,沒水。

        王青坤有些意外,他們勘測的時候,明明說有水啊,還是甜水!

        連隊長說,沒關(guān)系。在它旁邊再鑿個窟窿試試??墒?,這還得耽誤你們功夫,讓你們受累。

        嗨,怕受累耽誤功夫,我們就不來了。別有心理負(fù)擔(dān),???接著打!

        又打了一口井,還是枯井。

        馬家峪的人泄氣了,一村的人都唉聲嘆氣地走了。

        鉆井工人要撤離,王青坤苦苦哀求,先別急著走啊,再打一口試試吧?

        司鉆說,再打還是枯井咋辦?

        不會的,不會的??h水文局的說就在這個位置。死馬就當(dāng)活馬醫(yī)。你們再辛苦辛苦給試試,???

        連隊長說,別磨嘰了,繼續(xù)打!打不出水咱不撤離,這是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指示!

        司鉆不吱聲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打完的井是枯井,這消息很快傳遍全馬家峪。

        最樂的自然是馬貴。心里話,這是大火燒了涼冰窖,天意該著!小子,你以為打井這么容易!要容易,馬家峪人不早就喝上甜水了?他伙同幾個下臺村長到處散布馬家峪根本沒有飲用水的井位,說有位風(fēng)水先生說了,這地方就不適合人居,再咋折騰都沒用,并鼓動村人別再期待好事。王青坤不信這個邪,非讓接著打。馬貴組織人跟王青坤和石油人對著干。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跟著瞎起哄,在馬貴的挑唆下,居然趁王青坤在井場忙碌的時候,偷偷把他的爐灶拿臟水潑滅,還口口聲聲地說,誰讓他背鼓追槌——自討打!要再不識趣罷手,咱們就點(diǎn)了他的灶房,讓他從馬家峪滾蛋!

        事情傳到隴鄉(xiāng)長耳朵里,他怒不可遏,大光其火,迅速趕到馬家峪。

        敲鐘集結(jié)了村民,他開始訓(xùn)話:咱馬家峪老少的良心都讓狗吃了狼叼了嗎?王青坤是尖子生,在學(xué)校是學(xué)生會主席,考取了研究生,而且三家中外合資公司和兩家中央直屬大企業(yè)看中他,是個被爭相哄搶的高端人才。人家與女朋友感情也很深??删鸵驗轳R家峪,因為聽我說了馬家峪的人難過活的事兒,便不顧一切地跑了來,貼心貼肉地在這里賣命搞發(fā)展。在他離校前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你們知道被多少人阻攔和痛罵嗎?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老師和大公司大企業(yè)惋惜,同學(xué)們嘆息,家里的親人痛惜!因為他放棄繼續(xù)深造,舍棄了到大公司大企業(yè)就職,他爹氣得住進(jìn)醫(yī)院,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的女友做出了和他分手的痛苦決定。你們想想,有幾個家長能讓自己的兒女這樣胡來?有幾個女孩子肯讓與自己并駕齊驅(qū)的戀人拋掉大好前程?人家撇舍了一切來幫咱,咱們可倒好,拿人的真情當(dāng)驢肝肺,在人家的心上撒鹽巴。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咱們非但不報,竟然潑人家的爐灶,還聲稱要點(diǎn)人家的灶房,攆人家走!這是啥行為?恩將仇報??!我算是知道馬家峪為啥是全鄉(xiāng)最落后的村了,自然環(huán)境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這里壞了,這里,知道嗎?心壞了,徹底壞了!不然怎么能做出這種天地難赦的事來?!

        人們互相看著,那些鬧事的腦袋都耷拉了。明事理的群眾就氣得罵,說不想過好日子就從馬家峪走,別三天兩頭地整事兒!

        雖然鄉(xiāng)長來助陣,并親自幫助滅火,可馬貴清楚,村人鬧成這樣肯定會給小王八蛋帶來壓力。他覺得還不夠,還要給這臭小子來點(diǎn)別的苦頭吃吃。他是過來人,啥最能把一個男人打敗他明白。腦筋一轉(zhuǎn)悠,就想出了一個主意。于是,他讓閆花打盆熱水。洗了頭,刮了臉,換上件衣服,人模人樣地出了家門。

        馬貴去的是景濤家。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就是它們發(fā)生了卻無人知曉。馬貴在馬家峪也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他把景濤家的米香給辦了。他守住這個秘密好幾年了。

        馬貴和景濤家的弄在一起,也是一次偶然。

        那年快年關(guān)了,景濤家的要?dú)⒇i,找不著人。村里唯一一個外姓人張屠夫腰閃了,疼得厲害不能上門來屠宰。男人景濤不在家,米香就找村長馬貴。馬貴說,殺頭豬還這么難!說完就往景濤家走。景濤家的便跟在后面。

        進(jìn)了院門,馬貴找個圍裙套在身上,拎刀就朝豬圈走。老母豬正躺在那里睡覺,他利落地三刀狠狠捅下去,那豬哼哼幾聲,就哏兒屁了。景濤家的哎喲著,說村長你可真厲害!殺頭豬就跟宰只雞一樣。馬貴被年輕小媳婦一夸,心里是美氣的,但他是村長,還得繃著勁裝深沉。他把刀一丟,在已經(jīng)舀好的一丁點(diǎn)水里沾沾手,拿抹布擦凈血跡,轉(zhuǎn)身想走。景濤家的說,哎呀村長你忙活完了咋能走呢?進(jìn)屋坐坐,等我把豬下水下鍋煮了,撈出來切一盤,你喝幾盅再走吧!馬貴聽了這話,心里就覺得舒坦。這小娘們兒,還挺會辦事兒。不過他沒采納景濤家的建議,抬腳還是要走。執(zhí)意挽留的景濤家的就伸手去拽。馬貴用手一撥拉,竟握住了景濤家的手。這一撥拉不要緊,可把馬貴的心給撥拉跳了。這女人的手咋這么肉乎這么柔軟這么細(xì)膩??!比閆花的手摸上去感覺好百倍!順勢就把這手握住了,半天都沒放。眼睛也開始停留在景濤家的臉上和身上。這張年輕的臉蛋啊,水嫩嫩的,跟蜜桃似的,看著就饞人,恨不能咬幾口。但這只是他的私念,畢竟他是長輩,景濤家的要喊他叔呢。被村長盯住使勁看,景濤家的就有些害羞。叔,你這是咋看人呢嘛。馬貴聽出嗔怪,松了手。景濤家的手就迅速藏到了身背后,神情卻是羞答答的。馬貴對自己說,快走吧,再不走要出事兒了。以后不管在啥地方碰到,倆人都有點(diǎn)兒那個。馬貴雖然沒動景濤家的,但后來好幾次睡夢里都看到了米香,發(fā)覺這小娘們兒倒還真是個可愛的尤物。

        景濤娶罷老婆沒半年就跑出去了。他是個泥瓦匠,找活兒容易,很快在外面站住了腳。可他回來不帶老婆走,說外面苦,也沒地兒住。其實他去了兩年就在建筑工地升官兒了,當(dāng)上了小工頭。不用再干活,只管動嘴就可以了,來錢更容易,比從前多出好幾倍。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剛?cè)チ酥换靷€肚飽,有了錢他就哪哪都敢出入了。什么洗頭房足療吧的,想女人了,就去這類地方解決。一年回馬家峪一次,到家了肯定是要行夫妻之事的。每次到興頭上的時候,他都要采取措施。老婆不樂意,你戴那玩意兒干啥?咱還沒娃哩。他不聽勸,只管戴。老婆很生氣,說咱沒娃娃日子過著有啥勁?非讓他解除“武裝”,他不肯。倆人為這事兒吵鬧過好多次。后來景濤索性就不回家了。自打在城里見了那地方的洋氣女人,用過了洋氣女人,嘗到了她們的美味感覺,他就開始嫌棄自己老婆了。過年不回家,他怕老娘罵,實際他早存著不跟老婆過的想法了,就堅決不要孩子。但他不能說,每次就給自己戴著防護(hù)衣。

        馬貴和景濤家的有一腿,這事兒沒人知道。馬貴從前是個正派男人。他出問題是在知道自己功能障礙,生不了孩子之后。由于這方面不行,閆花就很氣,夜里總是拒絕他的頻繁干擾。那會兒還沒懷上黑龍,自己有短處,跟老婆耍橫不靈,人家不吃,常常把他憋得夠嗆。有一天中午,他心煩喝了酒,又有點(diǎn)兒想那事兒,在又一次遭到閆花的拒絕后,就沮喪地出了家門。

        走在村街上,他低頭抽煙,漫無目的地東游西逛。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景濤家的院門前。院門開著,街上的人很稀少。不知咋的,他就想到了景濤家的。景濤家的才嫁來沒幾年,是個年輕娘們兒。馬家峪太窮,景濤把年輕婆娘往家里一扔,自己進(jìn)城去了。這兩年也不咋見回來,聽說景濤家的常常偷著哭鼻子。女人家總也沾不著男人腥兒,肯定也會熬不住。這么想著,他就推開了虛掩著的屋門。景濤家的,景濤家的。他邊往屋里走邊小聲吆喝著。一想起那肉乎乎柔軟細(xì)膩的手,他就心里癢癢。男人總也不回家,景濤家的有時就很思慕那事兒??赡腥瞬换貋?,干著急沒辦法,只得自己苦熬著。實在忍不住了,就哼哼著鼓搗自己的身體。這次她又如此解決問題,恰在興頭,馬貴無聲無息地來了。她正挺在炕上忙碌著,對馬貴的到來和他的吆喝聲完全不理會。待發(fā)現(xiàn)了馬貴驚異的目光時,她才忽地坐起來,惶恐地看著村長。馬貴本來是想討個便宜,在景濤家的身上找補(bǔ)找補(bǔ)做男人的饑渴,沒想到景濤家的和自己一樣,竟然……看來饑渴不光是男人的事兒,女人也有這等煩惱。自己是守著老婆用不成,她是有男人享用不上,全他娘的是擺設(shè)!既然有耕地也有耕夫,那還自尋煩惱干啥?呆愣片刻,他返身出去,插上院門快速折返回來,不等景濤家的弄明白咋回事,他已然上了炕。以前他還真沒碰過老婆以外的任何女人。此刻他卻老道吃葷,要開戒了!景濤家的自然是要抗拒的。可是馬貴柳樹一樣的身軀一靠近景濤家的,聞到久未聞到的男人氣息,她周身就烈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

        馬貴人看上去柴火一樣干干巴巴,沒想到做起那事兒來竟然力大無比。如此威猛的氣勢景濤家的還是頭一回領(lǐng)受,她哼唧著歡叫著,竟然樂不思蜀。以后倆人就成了馬家峪的秘密相好,雖然年紀(jì)差著很多,但各取所需。馬貴在閆花那里得不到的,在景濤家這里一一得到了。因為沒有男人在身邊,景濤家的更知道珍惜馬貴。馬貴來了,她不但好生伺候,還給馬貴做吃弄喝,弄得馬貴都有點(diǎn)兒發(fā)懵,不知道到底景濤家的是自己的老婆,還是閆花是自己的老婆。馬貴是村長,誰家的事兒都管,誰家的門都進(jìn),又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碰,所以他們的事兒一直也沒人察覺。馬貴是個精明人,去是去,并不勤,掌握著疏密程度。既吃著自己老婆這盤菜,也嘗著景濤家這碗海鮮般的湯。有時候心里還有點(diǎn)兒小得意,這可真是因禍得福了。生不出娃來,被閆花嫌棄,倒拯救了自個兒。沒這事兒,自己能想到景濤家的身上嗎?景濤家的到底年輕,跟自家婆娘那可太不一樣了。這種事兒也會上癮,自從近了景濤家的身,他就不怎么愛擺弄閆花了。閆花生完孩子,身上贅肉多皮也松,貼上去一點(diǎn)不舒服。景濤家的就不一樣了,哪兒哪兒都緊繃繃的,有彈力、有活力,用完一次還想用下一次。馬貴開始明白,為啥歷代皇帝要三宮六院妻妾成群,為啥當(dāng)今有錢男人都要找小蜜包二奶掛小三。女人年輕漂亮了就是讓男人神魂顛倒哩。呂布見貂蟬——迷上了。馬貴對景濤家的占有欲一發(fā)不可收。

        這一天,馬貴再次來到景濤家。他一進(jìn)門景濤家的就躥他身上了。

        馬貴說,叔忙著哩。景濤家的撇嘴,村長都讓人家擼了,還忙?你騙我我可得信!馬貴說,正因為村長被人擼了,心里不服,所以才要忙!看著吧,等我把那王八蛋整下去再官復(fù)原職,讓馬家峪的人見識見識我的厲害。景濤家的說,叔可真有野心!都這歲數(shù)了,還這么爭強(qiáng)好勝的,啥用?馬貴哼哼兩聲,啥用?你一個娘們兒家當(dāng)然不知道啥用。男人有權(quán)沒權(quán),在人眼里可差著行市了。就說你吧,原來我當(dāng)村長的時候你啥樣,這會兒我剛不當(dāng)村長,你的口氣就變了,是不是?景濤家的就喊冤,哪里有嘛。我還不是日思夜想地盼著你!馬貴哼哼一聲,日思夜想你叔的錢吧?景濤家的說,人也想,錢也想,都想!她寬衣解帶,說,來嘛。馬貴有日子沒來了,也想景濤家的了。倆人就裹纏在一起,扭搭起來。馬貴不失時機(jī)地向景濤家的提出了一個要求。景濤家的一聽,就皺起眉頭。人家不干,那樣做缺德!馬貴說,不干行啊,以后叔我可就不來了。景濤家的怕寂寞,也離不開男人。景濤不回來,馬貴要再不來,這輩子不知道該咋苦熬下去了。她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馬貴幫她抹眼淚,哄著她說,聽話,照叔的話做,啊?馬貴是讓景濤家的去勾引王青坤。景濤家的說,人家是嫩草,我一個臭娘們兒,沾人家處子這是害人,要遭天打雷轟的。馬貴瞪著眼睛,不去是不是?不去以后別想讓我再罩著你。你家景濤掙錢不養(yǎng)活你,你個懶鬼又不肯下地,不靠我接濟(jì),你早餓成自家院子里的柴火棒了。聽話我以后還來,要是不去……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景濤家的不敢嘴硬了。可她還真犯難,一個娘們兒去逗弄一個沒結(jié)婚的大小伙子,讓人咋能張開這個嘴舍得下這張臉嘛!

        景濤家的出現(xiàn)在村長的房門前。王青坤不在,她就在附近轉(zhuǎn)悠著等。

        王青坤一直在祠堂那兒跟連隊長他們一起盯鉆探的事兒。連隊長說,這次要再打不出水,估計村里該炸鍋了。王青坤說,沒事兒,我頂著,你們安心打就是了。連隊長說,我讓勘探隊又勘測了一下,回答十分肯定,說這周遭肯定有水源,所以我們還是懷著必勝信心的。聽了這話,王青坤心里覺得踏實了許多,也沒之前那么焦慮了。連日奮戰(zhàn),石油人已經(jīng)十分疲憊,王青坤真恨不得自己有鉆井技術(shù),那樣的話,就可以帶著馬家峪人多干點(diǎn)兒,讓連隊長他們歇歇了。連隊長笑著說,心疼我們了?心疼你就拿出點(diǎn)兒實際行動,煮一鍋嫩棒子,犒勞犒勞弟兄們。王青坤說,對呀,我咋沒想到呢?連隊長說,城里人不缺吃喝,就稀罕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什么紅薯了玉米了毛豆啊之類的。

        王青坤回村委會時,發(fā)現(xiàn)景濤家的在夜幕里躑躅徘徊。就問,嫂子,這么晚了,你在這兒干啥?

        村長,我等你呢。

        哦,啥事兒?

        哦,我是來告狀的,我們家景濤出去就不肯回來了,聽說他現(xiàn)在當(dāng)了建筑工地的工頭,掙錢不少,可他人不回來錢也不往家拿。我一個女人,娘家離這兒又遠(yuǎn),真不知道日子咋過人咋活!

        王青坤來馬家峪后,聽說過一點(diǎn)兒景濤家的事兒。但景濤不給家里錢,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就問,那我景濤哥在哪兒打工呢?

        在平城。

        你去過沒有?

        去過一次。他不總在一個地方。在哪兒蓋樓就搬哪兒附近住。

        你有他手機(jī)號嗎?

        開始有,后來他掙錢多了心花花了,就把號碼換了再不告訴我。

        是嗎?這就不太好辦了。不過你別著急,我派人去平城找找看。找到了我跟景濤哥談。他不在,家里有難事兒你說話,我找人幫你!

        那就先謝謝村長了。

        不謝。時間不早了,早點(diǎn)回去吧。

        哎!村長,我孤孤單單的,你要經(jīng)常操心著嫂子啊,我一個女人家,也不好老來找你,影響不好,是不是?啥時候經(jīng)過家門口了,別忘了拐進(jìn)去看看,坐坐,也好知道我有沒有啥困難啊。

        王青坤應(yīng)著,我記下了,會的。

        出了門,景濤家的說,哎呀外面咋這么黑呢?村長我有點(diǎn)兒怕……

        王青坤說,沒事,我送你。

        倆人走在寂靜無一人的村街里。景濤家的一邊走,一邊歪頭看王青坤。他邊走邊想,村街太黑了,回頭得安上節(jié)能燈,省得走夜路時磕絆著誰。他的心思在這里,所以景濤家暗送秋波就被他忽略了,或者說故意裝作沒感覺。

        以后王青坤心里就多了一件事兒。他讓馬小奎組織人去平城找景濤,說就是挖地三尺也必須找到。哪有男人不養(yǎng)活老婆,常年不回家的?只要婚姻存在,雙方?jīng)]離婚,就得盡自己的義務(wù)和職責(zé)。有時路過景濤家,他真就拐進(jìn)去看看景濤家的。每次一進(jìn)院門他就大聲喊嫂子,好讓景濤家附近的左右鄰居都聽見。他不傻,去的時候身邊也都跟著別人,而且總是在白天。景濤家的每次聽見村長喊她都十分高興。可是每次村長后面都跟著一位兩位,讓她非常失望。王青坤詢問家里有沒事情,有就說沒有她就搖頭。馬貴讓她干的事兒,就半回也沒干成過。好幾次馬貴都威脅她,說再不成事以后別想再嘗男人的甜頭。景濤家的像一個常年見不到葷腥的饞貓,被馬貴這么一嚇唬,心里就更繃不住勁兒了,真想立刻把王青坤那個青苗子給辦了。可是,村長這小老弟太不解風(fēng)情了,連她勾搭他的眼神都看不懂,真是個雛兒??!

        其實王青坤是裝傻充愣。陷進(jìn)女人的漩渦可不是好玩的,必須一身正氣。再說這女人如此這般肯定是某人打出的一張齷齪牌。

        景濤被找到了,馬小奎轉(zhuǎn)達(dá)了新村長的指示。并說,村長說要不聽勸,他親自來抓你!景濤訕訕地說,咸吃蘿卜淡操心,從哪兒蹦出這么一位愛管閑事的主兒?馬小奎說,他是大學(xué)生村官,來的時間不長,村里卻有了大變化。不信你回去看看?景濤還是不肯。馬小奎說,行吧,不回我就這么匯報吧。

        不過他很機(jī)智,臨走時特意跟一個工地民工打聽了景濤的手機(jī)號。農(nóng)民工很憨厚,啥也沒想就把號碼告訴了他。

        王青坤就撥打了景濤的電話。

        一山不容二虎。王青坤一天不倒臺,馬貴就沒報仇雪恥的機(jī)會,更別想把身翻過來。這場博弈太持久,他著急,不想戀戰(zhàn),就又去了景濤家,邊辦事邊催促著景濤家的。景濤家的說,不是答應(yīng)你了嗎,可這事兒急不得,不得慢慢來?我已經(jīng)跟那青苗小子吹風(fēng)了,說景濤常年不家來,我一個女人挺難的,讓他有事兒沒事兒多往這兒跑跑,照顧著點(diǎn)俺。他答應(yīng)得很痛快。我這不就得等嘛,容我夠到機(jī)會呀。橫不能讓我跑人家那兒去折騰吧?見這邊行動遲緩,三五天里辦不成,老謀深算的他又心生一計,就勢放了另一個響屁。他認(rèn)定女人家嘴長,心里存不住事兒,肯定會把風(fēng)放出去。照理說這事兒他要放出去,效果會比景濤家的放好,可他一個大老爺們兒,不可能去傳老婆舌,目標(biāo)也大。換個小女人,說家常的時候,順帶就給禿嚕出去了,還顯得自然而然。王青坤沒辦了,辦石油隊長也是一樣的,反正他們穿的是連襠褲,打了這個就能擊倒那個。不管咋著,不能讓他們順順利利地把井打出來。只要井打不出來,馬家峪的人就不能服氣王青坤。不服他,天下就不能是他的……他越琢磨越興奮,以至于勁道也大了許多。景濤家的像個叫春的母豬,哼哼得一塌糊涂。

        沒出三天,景濤家的跟街坊扯閑篇,扯著扯著,就把馬貴告訴她的那件事兒扯了出去。街坊一聽,眼都要直了,似信非信地說,不能吧,人家連隊長不是來給咱們打井的嗎?我去看過,忙成啥樣了!哪有閑工夫干那事兒?景濤家的說,那咋不可能?再說辦那事兒還用時候長?抽袋煙的工夫不就結(jié)了。街坊一聽,也是的啊。可馬壇是個守婦道的本分人,咱馬家峪最近的花花事兒咋都跟她連帶著?前些日子說她跟咱們小村長我就不信。這才幾天兒啊,咋又跟連隊長弄一塊兒了?八成誰造謠吧。景濤家的說,剛聽說的時候我也不信,想想又不能不信!為啥知道嗎?馬壇最近的腿兒就跟不是她自個兒的了似的,動不動就往打井那地方跑,還帶著咱村好幾個婦女,說是幫石油人干點(diǎn)兒啥。嘴上說給洗床單被褥衣服啥的,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街坊咂咂著嘴巴,尋思一陣說,是有這么回事兒,我去的時候還看見她們了呢。石油人不讓,她們愣是往屋里闖,說男人家哪會料理自個兒,拽出床單枕巾就往洗衣盆里丟。景濤家的說,那還不是做樣子!其實……街坊說,我的娘啊,看來女人的褲腰帶可松不得,松一次就不行了,拴不緊了,誰都可以去解了,是不?景濤家的就跟著點(diǎn)頭,可不是!還婦女主任呢,給咱們娘們兒做榜樣呢,嘻,就做的這種榜樣!她男人也就是癱了,不然還不打斷那騷貨的腿!

        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馬壇和鉆井隊連隊長的事兒很快便在馬家峪瘋傳開來。說馬壇為了向石油人示好,巴結(jié)人家好生給打井,主動跑到井場給連隊長獻(xiàn)媚。石油人明著給馬家峪打井,實際也在馬家峪的女人身上打洞……難聽話越傳越多。

        這件所謂的桃色事件王青坤終于也知道了。傳他跟馬壇,他沒在乎過,身正不怕影子歪,沒做過他就什么都不怕。所以根本就沒理會,該干嘛干嘛??墒沁@次誹謗的不是馬家峪的人,而是連隊長,這他就不能裝聾作啞充耳不聞了。維護(hù)石油人的聲譽(yù),那比啥都重要!再說人家好心來幫馬家峪,村人不僅不厚道,不誠心待恩人,卻給人家編排出這種事兒,良心讓狗吃了!他明白這又是有人在搞鬼,為的就是搗蛋拖延時間,不讓井順利打成,就下決心徹查此事。必須抓住這個制造謠言的混蛋,給他點(diǎn)顏色瞧瞧!

        馬壇男人又不吃東西開始罷飯了。馬壇氣得呼天搶地,在家里轉(zhuǎn)著圈子罵娘,說要是找著這個造謠惑眾的混蛋,非把他舌頭割下來喂狗不可。她男人就氣哼哼地說,裝吧你就,繼續(xù)裝。跟小村長的事兒你不認(rèn)賬,說人家是青苗你是早就沒人愿看的老娘們兒。這次又說你和石油上的那個老連有事兒。那可不是青苗,是正當(dāng)年的男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下你還咋抵賴?馬壇說,你老婆啥人你不知道?這些年你身體不行,我有時候是熬不住,心里也難受,可我真沒干對不起你的事兒!好歹你先給我吃飯,等我把事兒弄清楚了再給你解釋,行不?她男人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還是不肯吃。馬壇把碗筷一摔,不吃餓著,看你能撐到啥年月!自己也沒吃飯,就跑出來找王青坤。

        倆人一合計,覺得這事兒跑不了別人,肯定還是跟馬貴有關(guān)。王青坤說,讓馬小奎帶著治保干事查,我就不信找不出制造謠言的人,必須把這個罪魁禍?zhǔn)淄诔鰜恚?/p>

        邪風(fēng)吹過,消息自然也傳到了石油人這里。連隊長聽說后,咧著嘴大笑,哈哈,扳不倒王村長,又跑我身上做文章來了??磥硭麄兦H技窮,除了男女關(guān)系,也使不出別的損招了。他很從容,態(tài)度跟王青坤一樣,該干啥還干啥,就像這事兒沒發(fā)生。

        兩天后,副隊長突然從井隊駐地趕來。一見連隊長,就氣咻咻嚷嚷著讓撤軍。連隊長說,撤啥軍?井沒給人家馬家峪打出來,全村老少還沒喝上水,我撤啥?你想叫咱們石油人失信于人???笑話!副隊長說,你心里有馬家峪,馬家峪的人心里有你嗎?嗯,是有,可人家把你當(dāng)啥了?當(dāng)勾引良家婦女的流氓了!你還在這里忠誠堅守,給人家表衷心,天大的笑話!連隊長呵呵樂,瞧你說的,我啥人你不清楚?有人想搗亂,不讓咱們順利把井打成,就背地里鼓搗事兒謊說我下流唄。咱可不能上當(dāng)受騙,更不能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撤離,辜負(fù)馬家峪全村老少!副隊長沒轍了,拗不過連隊長,便說,不撤就不撤,那你得答應(yīng)一個條件。連隊長問,啥條件?副隊長說,咱倆換防!你回井隊,我接任這里。連隊長明白他這是要解救自己,臉上還是掛著笑說,沒必要。這邊情況我已經(jīng)熟悉了,就讓我弄到底吧。別擔(dān)心,不會把我咋樣的。副隊長說,這事兒都傳咱們井隊傳咱們公司了,不然我咋這么替你擔(dān)心呢?你跟我不一樣,不是要競聘公司領(lǐng)導(dǎo)嗎?萬一這事兒有人當(dāng)真了,拿作風(fēng)問題壞你,不給你上好話,會耽誤事兒的!連隊長說,干啥沒人議論長短嚼舌根,聽拉拉蛄叫喚還不種莊稼了?就算真惹了麻煩弄一身騷,我也要力挺!馬家峪人一天喝不上甜水,我一天不離開。這事兒不再議了!

        馬壇起初以為又是管漢干的,想去找那渾小子。想想又冷靜下來,沒急著去??杉依锬前c子不依不饒的,非讓她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沒辦那種事兒,跟連隊長沒啥說不清的,交代啥呀?男人不吃不喝不睡,一根筋就揪住這事兒不放。得容自己把事情弄清楚,給自己男人一個交代才行。不然他萬一想不通了再給你喝了農(nóng)藥,那可就出人命了。徹查的事兒村長交給馬小奎了,可她覺得作為當(dāng)事人,自己也不能置身其外。不為自己,單為連隊長,也得快點(diǎn)兒!人家跑來幫忙,倒惹了一身騷。想想這個干壞事傳播桃色新聞的家伙可真不是玩意兒,咋能以德報怨,往人家石油人身上潑臟水呢?為盡快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她也開始挨門挨戶去了解情況。明白的村人見她來,都好言好語,還勸她想開點(diǎn)兒,反正咱沒辦那不見天日的事兒!糊涂的聽信謠傳的人,都不愛搭理她,院門都不讓進(jìn)。吃村人白眼,遭人奚落,她很委屈,就去小學(xué)校找陳盼。

        陳盼見馬壇很受打擊的樣子,心疼地抱著馬壇哭了。馬壇說,妹妹,姐沒咋樣呢你咋還哭了呢?陳盼邊哭邊說,這事兒不用查問了,沒別人,跑不了我那死舅舅!馬壇說,不瞞你說,我和村長也是這么猜測的。但沒證據(jù),所以不敢亂說。陳盼說,要啥證據(jù)?就憑他跟村長作對,就能知道是他指使人干的。咱們自己人受點(diǎn)兒委屈倒沒啥,可把連隊長牽扯進(jìn)來,讓人家石油人頂這名兒,缺德?。∫皇强丛谒震B(yǎng)我的份上,我非跟他決裂不可!馬壇說,唉,也真難為你了,早點(diǎn)兒找個好人家嫁了吧。離開咱們這個鬼地方,眼不見心不煩!陳盼說,我是這么想,只怕……馬壇問,咋的,你心里有人了?誰呀?陳盼臉紅了,抹著眼淚說,沒有,哪兒有。馬壇說,姐又不憨,可是傻妹子呀,村長不會在咱馬家峪待一輩子的。當(dāng)心空喜歡一場,再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兒耽誤了。陳盼矢口否認(rèn),姐說哪兒去了?我倒是想勸你,別再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的了,沒看有些人的眼睛跟刀子似的?你沒那事兒,犯不上往是非窩里撞。村長讓馬小奎查,你別摻乎了,啊?現(xiàn)在村里說啥難聽話的都有,陳盼都聽到了,她不想讓馬壇再受不辨真?zhèn)蔚娜藗兊奈耆琛qR壇嘆口氣,我們家癱子聽說別人又說我和連隊長有事兒,在家胡折騰,鬧得我心難受,不清凈,干啥都沒心思了。陳盼說,改天我去勸勸姐夫。你是啥人他還不了解?馬壇說,就說是哩??涩F(xiàn)在他耳根子軟了,以前不這樣。自從他癱了、啥事不能干了以后心就變窄了。陳盼點(diǎn)頭,你也得理解他。

        人稱大賴子的管漢忽然想務(wù)點(diǎn)實了。三十來歲的人,該收心正經(jīng)過日子了。蓋上房子,討個媳婦,生兒育女,耕種勞作,這才是做人之本。

        這天馬壇截住管漢,這次的事兒不是你干的吧?管漢說,這回真不是!要是我遭天打雷劈!再說,不瞞姐說,族長給我下通牒了,讓我收手,不然他要族法懲治,我哪兒還再敢呢。馬壇說,不是就好。萬一是,別說房子沒蓋,就是蓋好了我也要把你家瓦揭掉!管漢嘿嘿笑,那是、那是。你不揭,族長也會找人揭的。姐,馬小奎滿村街走,調(diào)查呢。你給他說,別耽誤工夫了。沒別人,就馬貴!

        馬壇匯報給了王青坤。王青坤再去井場的時候,就把這事兒說給了連隊長,并說替馬貴給連隊長道歉。氣度寬宏的連隊長哈哈一笑,不必!他“老人家”真是耽誤時間白忙活了。我根本沒往心里去,更不在乎!我們的聲譽(yù)也不會因為一兩件所謂的桃色事件和花邊新聞就輕易被改寫。再說馬主任是帶著村里的婦女來做好事兒,我們打井,她們做后勤保障,是互助,體現(xiàn)了工農(nóng)魚水情深。誰要在這事兒上做文章,肯定白做,對不對?告訴你個好消息,根據(jù)提取的水樣化驗,這口井肯定不同尋常,保不準(zhǔn)真就是一口能飲用的甜水井!估摸著快差不多了,我讓弟兄們加加班,緊忙招呼招呼,過不了三五天,鉆到底就能有定論了。真的?王青坤喜出望外,內(nèi)心十分激動。連隊長笑著,可不真的!到時咱弄十個二十個大海碗來,讓全馬家峪的人都痛飲一番,啊?王青坤說,好?。?/p>

        連隊長根本不在乎村里的那些傳言,馬壇也就沒了心理壓力和負(fù)擔(dān)。她覺得時間長了,謠言不攻自破。

        馬鷹知道是馬貴,對馬壇說,壇呀,這事兒你就管到這里為止,剩下的事兒讓大爺我辦!馬壇高興地說,好啊。危房的事兒不敢耽擱,村長讓我給管漢家操持蓋房哩。馬鷹說,忙你的去吧。

        馬鷹在家里做了一桌菜,喊馬貴到家里喝酒。馬貴不敢不去,人家是族長,年紀(jì)在那擺著,名望在那擺著。可他干了壞事,心里難免敲小鼓。知道這一定是個鴻門宴,硬著頭皮去的。

        馬鷹啥話不說,上來就喊吃飯。倆人碰著酒杯,喝著包谷酒。馬貴小心翼翼,不敢多言。馬鷹也不說話,酒喝得極其沉悶。飯吃到最后就要結(jié)束時,馬鷹看著馬貴,說出了他的希望:村長和連隊長全是為咱馬家峪忙活,拼死拼活地干,你這當(dāng)長輩的,當(dāng)過干部的,不支持不配合,反倒無端生事,滋事干擾!擁霧翻波的事兒你以后再別給我干,不然我饒不了你!馬貴諾諾連聲。

        自打喝了馬鷹老漢的酒,馬貴就再沒敢生過事兒。一場鴻門宴,馬鷹罷免了他在馬家峪的話語權(quán),掌控了他今后的行動權(quán)。原本他是多么驕橫,霸氣十足,不可一世??墒?,馬家峪沒馬鷹自己是頭兒,有了他,自己就啥都不是。這點(diǎn)他還是清楚的。一物降一物。別看他敢跟大學(xué)生村官王青坤叫板,斗智斗勇,卻斷斷不敢跟含威不露的馬鷹頂牛藏殺機(jī)。與王青坤的交手,也讓他感到了對家的非同尋常。實力鑄就地位。一場場明里暗里的廝殺,對方非但無所畏懼,處驚不變,還愣是頂下來了,啥事兒都能扛得住。這個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小子的能水,經(jīng)過幾輪的交鋒,他算是領(lǐng)教了。

        樹倒猴孫散。馬貴蔫屁稀松了,偃旗息鼓了,其他下臺村長也不再興風(fēng)作浪。族長絕不是好惹的,犯在他手上,那可沒好果子吃沒好日子過。

        兵敗如山倒。

        馬貴徹底失去了斗志。吃飽沒事兒干,馬貴就思開了淫欲。發(fā)覺自己到了這年紀(jì),居然還是陽氣旺盛的男人。漸漸地,他更需要女人了。從此開了戒,以前有節(jié)制地對景濤家的訪問變成了經(jīng)常性的。景濤家的沒男人寵,心里正寂寞,馬貴的到來讓她感到高興和快慰,他們之間的事兒便日漸頻繁起來。雖然不會天長地久,但魚水之歡還是令人沉醉的。

        在王青坤看來,馬壇姐不愧是女強(qiáng)人,雖遭馬貴之流的輿論強(qiáng)力打壓,但能咬緊牙關(guān)死撐到底,分管的工作也干得很不錯。一天他對馬壇說,我看村里的女人們手里都拿著針線活,不外乎是些兜肚子、小帽子、鞋幫子之類的。別看這些,也有經(jīng)濟(jì)價值,可以列為咱們馬家峪的經(jīng)濟(jì)增長點(diǎn)。你組織組織,帶領(lǐng)婦女把家庭作坊這種手工活兒發(fā)展起來,回頭我把后山搞搞,弄成旅游景點(diǎn),到時你把大家做的這些東西拿去賣,一準(zhǔn)兒能掙錢!旅游景點(diǎn)那些地方賣的各類商品里就有這些東西。馬壇說,這事兒好辦,是我們女人家的長項,包在我身上,村長放心吧!

        景濤在村長王青坤的高壓下,終于回了一趟馬家峪。事兒就這么巧,馬貴正與景濤家的云雨,景濤就進(jìn)了家門。大門插著,他卻知道怎么進(jìn)來。自己家嘛,門擋的只是外人的腳。自己這幾年不咋回家,在外面有了事兒,他覺得老婆年輕,也不見得耐得住寂寞,就想看看這娘們兒在家守沒守婦道。于是他悄然邁步,輕推屋門。堂屋沒人,他就往睡覺的屋走。人還沒進(jìn)去,就看見了一雙男人的大鞋。心下一驚:你個臭娘們兒,在村長跟前告我黑狀,說我不回家不養(yǎng)活你。我回來了,你倒正跟野漢子逍遙。好,捉奸在床,我不要你,也好對村長有所交代了。他躡手躡腳地挪移到床前,一聲不吱,猛地拉亮了燈繩。白晝一般的燈光里,馬貴和自己的婆娘正在揮汗酣戰(zhàn)。燈光驟亮的剎那,倆人都驚呆在那里。

        好啊你們!話一出口,景濤的大腳已經(jīng)狠狠踹在了馬貴的屁股上。馬貴疼得大叫一聲,從女人身上滾落下來。景濤看見自己的婆娘白花花地攤成一片,胸部巨峰般堅挺著,像是在向他抗議和示威,上去就捏住了那倆東西,恨不得給弄爆嘍。米香疼得吱哇亂叫……

        很快,除了閆花,馬家峪人都知道馬貴與景濤家的這檔子事兒了。

        負(fù)心漢景濤本來是缺理的,因為抓了老婆和馬貴的現(xiàn)行,就借機(jī)為自己開脫,抓住這件事兒使勁討說法,非讓村長給他一個交代不可。王青坤知道景濤家的有些不良居心,但不知道她跟馬貴有這花花事兒。只因這女人讓自己給做主,他才想法幫助她。哪料她家男人一回家,就抓住了她的丑事。這倒讓他這個做村長的好生為難,尷尬不已。景濤知道小村長騎虎難下,逮著理了,說,你說我不是個男人,沒有責(zé)任感,在外面浪蕩不顧家。這浪娘們兒就好?趁我不在家干這等勾當(dāng),給我戴綠帽子,讓我當(dāng)活烏龜,我咋養(yǎng)活她?就是把錢扔海里喂魚,也不能給這不要臉不知羞恥的人用!王青坤說,行了吧景濤哥,別總說別人,你就好?我派人調(diào)查了你一大圈,你在外面也沒老實,女人沒少碰,花花事兒更沒少做。景濤繼續(xù)嘴硬,這算啥?我這是離家了忍不住,發(fā)泄發(fā)泄罷了。他撇開自己的事兒不說,倒讓村長給他做主,說馬貴那老東西騎了他老婆,這事村里得給個說法,不然他就上馬貴家掀房梁砸鍋灶。邊說邊咬著后槽牙。王青坤說,這屬于道德范疇,只能勸誡說服教育,沒法論罪處置。你要是還和老婆有感情,就繼續(xù)過日子。景濤說,都成“公共廁所”了,誰還跟她不要臉的過啊!離婚,馬上離!

        景濤把離婚的事兒辦了,就一身輕松地又走了。馬家峪這鬼地方,他是再也不想回來了。這種兔子都懶得拉屎的地方,一滴水都難倒英雄漢的地方,他要徹底告別了。

        走的那天景濤特意跑到村委會,去跟王青坤打招呼。說是打招呼,其實是一種示威。恰好碰見馬貴的外甥女陳盼。

        景濤就把邪火往馬貴的這個外甥女身上撒。他用調(diào)戲的語氣說,喲,這不是盼姑娘嗎?幾年不見你長大了,模樣出眾了,招人愛了!你得當(dāng)心著點(diǎn),你們家可有那好色的,小心半夜……嘻嘻!看過來的目光猥瑣至極。陳盼遭到無端羞辱,很想回罵幾句,想想女孩子跟一個混賬爺們兒交戰(zhàn),吃虧的終是自己,就咬著嘴唇?jīng)]還腔。眼窩卻存了一汪水……

        景濤才走,王青坤就回來了。見他進(jìn)門,話沒說,正值脆弱之際的陳盼不由自主就依偎了過去,眼淚流線一樣撲簌簌地往下掉。王青坤慌了,忙問,怎么了?陳盼不說話,只是委屈地嚶嚶哭,王青坤就任由陳盼倚靠在自己的肩頭。雖然不知道陳盼委屈為的是啥事兒,但他理解陳盼。陳盼真的很不容易。她是個不向命運(yùn)低頭的姑娘,但攤上那么個舅舅……唉!

        好一會兒,陳盼才從王青坤身邊挪移開。她有些懊惱,自己剛才這是干啥嘛。對王青坤說,羅濤說受不了這窮地方,要申請調(diào)離哩。還說不同意他就辭職!王青坤心一沉,我找他去。陳盼說,別去了,沒用的。我都勸他多少次了。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王青坤邁出去的腳又停住了。陳盼說,別急。不還有我呢嗎?只要有我在,咱馬家峪小學(xué)就不會鬧人荒。王青坤感激地看著陳盼,心里說,馬家峪的苦水沒白哺育她,她多么忠誠多么愛馬家峪啊!

        鉆機(jī)停鉆,井終于打成了!

        王青坤欣喜若狂。隴鄉(xiāng)長著實替馬家峪村民高興。他給這口井起名叫合心井,并說搞個慶祝儀式,他要親自到場,當(dāng)面向石油人致謝。

        合心井飲用啟動儀式上人潮涌動,村民笑逐顏開。這一天馬家峪人盼了太久太久。

        儀式后,隴鄉(xiāng)長親自擺桌答謝石油人。期間,他問王青坤有啥新打算?王青坤說,琥皮核桃仁加工好了,下一步主要任務(wù)是突擊跑銷售,爭取盡快見到效益。賞玩核桃、核桃露的制作正在研究學(xué)習(xí)。進(jìn)一步的打算嘛,靠山吃山,我要帶領(lǐng)村人上后山開山鑿石。石頭可是無價之寶,好石料能賣大價錢,奇石價格更不菲,碎石頭能當(dāng)蓋房墊屋的地基。我還打算在后山植樹造林,大面積種植果林,增加村民收入。要把這事兒干成,得在山上再打一兩眼深井,灌溉樹木……總之,把能盤活的資源優(yōu)勢全部盤活,一手抓糧食生產(chǎn),一手抓副業(yè)、旅游業(yè)和多種經(jīng)營。等掙到錢,把路再重修一次,修成寬闊平坦的柏油路!到那時,馬家峪就可以徹底和外面的世界連通了。對了,我定了個五年計劃,盡快報給鄉(xiāng)里。隴鄉(xiāng)長聽了十分高興,說,以為你小子干出點(diǎn)兒眉目見好就收的,還真打算在這里扎根了?王青坤說,開始也沒這打算,來了就對這地方生留戀了,對這個旱峪有了不舍之情。再說有了甜水,綠化好了肯定山清水秀,慢慢成為富足的田園,我咋舍得走呢?隴鄉(xiāng)長和連隊長就跟著笑。王青坤舉杯,特意敬了連隊長,接著又敬了馬鷹、陳盼、馬壇和馬小奎。他說,沒有你們的鼎力支持,不會有今天的可喜收獲。馬鷹老漢捋著胡須開懷微笑。

        這天清晨云淡風(fēng)輕,一個城市女孩兒來到馬家峪。她背著雙肩包,風(fēng)塵仆仆地進(jìn)了村,說是要找王青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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