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雄
圖文并茂的大批判專欄
我清楚地記得,革命大批判專欄的形成,是在1966年,其前身是大字報,是早在十多年前的“反右派”“四清整風”時就有的,上面都是革命的人們揭發(fā)批判那些“地、富、反、壞、右”的內(nèi)容;“文革”開始后,又成了批判斗爭“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揭露公布“走資派”種種“罪行”的曝光臺;在兩個派別進行奪權(quán)斗爭時,又曾成為雙方相互攻擊的陣地;在粉碎“四人幫”后,革命大批判又一度成了揭露“王、張、江、姚”“四人幫”罪行的陣地。不過,自1977年之后,革命大批判專欄就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成為了歷史。
要問我何以如此清楚,因為我喜歡欣賞大批判專欄中的書法、報頭與插圖,有些大批判專欄中的字與畫,真可算得上一幅幅美術(shù)藝術(shù)品。至于大批判中的文章,我倒不以為然。
大批判專欄基本上是一種格式,分別由報頭、橫批、對聯(lián)、小標題及大塊的內(nèi)文所組成。由于每期大批判內(nèi)容不一,也為了不讓觀賞者產(chǎn)生審美疲勞,更好地吸引人們的眼球,所以每期大批判上的點題的報頭、橫批、對聯(lián)等內(nèi)容也是每期更換,就像一份大型立體的彩色報紙。
于是,人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在我們這個有著幾十家縣屬、鎮(zhèn)級工廠云集的大鎮(zhèn)上,能書會畫者不少,有幾家大廠的能書善畫者,簡直可稱得上是美術(shù)家。他們策劃的整個大批判專欄圖文并茂,生動活潑,上面的書畫作品令人賞心悅目:占據(jù)大批判專欄四分之一的報頭,不是黑白木刻畫,便是水粉畫。盡管上面有的工農(nóng)兵形象都是橫眉豎眼、挽袖捋臂的,但都栩栩如生;尤其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偉人圖像,幾乎與畫報上照片一模一樣。而一般畫者是輕易不敢碰觸的,因為這是公開在眾目睽睽下的,稍有差池,很可能會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
大批判專欄中的橫幅、對聯(lián)與小標題的繪制,不管是黑體、仿宋、隸書、魏碑體還是變形美術(shù)字,都能見到繪制者的藝術(shù)功底。有內(nèi)行的策劃者,會把所有標題、對聯(lián)的底版顏色與裝飾,統(tǒng)一為一體風格,讓人看著感到和諧統(tǒng)一。至于大塊面的毛筆書法,更是整個大批判專欄的關(guān)鍵,因為大多數(shù)讀者畢竟都是來閱讀上面寫了些什么的。如果蛇游狗爬難以入眼,將會使整個大批判專欄頓然遜色。
1967年到1977年,當是革命大批判專欄最鼎盛的時期,尤其是到了1977年十月金秋,那時革命大批判的對象改變了,變成了聲討、批判“四人幫”的內(nèi)容,所以大批判專欄前更是觀者如堵,憤怒聲討“四人幫”的漫畫與檄文,成為排解長期積壓在人們胸中冤憤的出氣筒。當時,我單位所在地的木瀆鎮(zhèn)革命委員會,把大街上顯眼的街道墻壁,劃分給每個縣屬工廠,用于專門調(diào)制革命大批判專欄,要求每個單位都要定期在街頭更新專欄。于是,在十幾家縣屬工廠的政工組之間,儼然開始了一場沒有宣布的比賽,看哪家策劃制作的大批判專欄最美觀,它的面前參觀者最多。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筆者已是一名石灰窯窯工,整年三班倒,戴著披風帽與豬皮手套,穿著厚厚的勞動布工作服,在悶熱的窯洞里鉆出鉆進,苦不堪言。幸虧自己從小有一點書畫美術(shù)的基礎(chǔ),所以很快就被廠政工組借去,擔任策劃、編寫、制作這種革命大批判專欄的主力軍。為此,筆者靠了這種革命大批判專欄,不但有效地逃避了苦臟累的勞動,還從繪制大批判專欄的過程中,提高了自己的書畫美術(shù)水平。
早請示與晚匯報
早請示與晚匯報是盛行于1966年下半年至1967年之間的行話,也是盛行于那段時期的一種全國范圍內(nèi)的政治形式,是所有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每天必須接受的一堂政治必修課。所請示與匯報的對象是當時全國人民的最高統(tǒng)帥毛澤東主席;所請示匯報的內(nèi)容則是每天需干什么、怎么去干、干得怎樣。盡管人人面對的毛澤東的畫像或雕像,他老人家聽不到更看不見,但由于他是每個人“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所以大家只管把各自心中的話乃至“私心一閃念”向他傾訴。一句話,早請示與晚匯報,當時是全國人民(包括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忠與不忠的具體形式的基本體現(xiàn)。
據(jù)說,“晚匯報”最開始稱為“晚請罪”,因為一天下來,人們在工作、學習中難免會犯有或大或小的錯誤,耽誤了革命工作,對不起偉大領(lǐng)袖,所以要“請罪”。但由于“晚請罪”一詞不太合適,帶有宗教色彩,于是改稱為“晚匯報”。
據(jù)當時的報道,有的家庭會自覺在每天早晚都全家一起“早請示,晚匯報”,但不論是否在家“請示”、“匯報”過,都必須參加單位、學校的集體“請示”、“匯報”。單位、學校的“請示”、“匯報”每天至少四次,即上午下午上下班、上學放學各一次,如在單位、學校食堂吃飯,每餐飯前都要有一次。但吃飯的時間總會有先有后,所以有些單位就變通規(guī)定可以自行按先后三三兩兩“請示”、“匯報”,整個吃飯時間,“請示”、“匯報”不絕。
機關(guān)、工廠、商店、學校、大隊、小隊的“請示”、“匯報”基本是以車間、商店、處、室、班級、排、班為單位,有重大事件、活動時則以廠、校、連、營等為單位??傊綍r是以“小單位”為單位,重要時刻是以“大單位”為單位。家庭婦女、社會青年等無業(yè)人員則要到居委會參加。
但由于有些地方對毛澤東忠誠的態(tài)度特別強烈,所以就有了“三二一”的形式。何謂“三二一”?即三次就餐前請示,兩次下班(收工)后匯報和一次就寢前匯報。
不過,早請示與晚匯報的程序與內(nèi)容,卻是全國大同小異的。
首先,請示匯報者要手執(zhí)毛主席語錄,面向毛澤東的畫像或雕像端正站立(如沒有畫像或雕像,則可以面對翻開的《毛主席語錄》中扉頁內(nèi)的那張由頭號透明的薄膜覆蓋保護下的毛澤東畫像),然后根據(jù)聲音洪亮、口齒清晰的領(lǐng)者的口令,進入程序。
程序如下:
領(lǐng)者(朗誦):稍息。立正——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敬禮。
眾人:(附和)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領(lǐng)者:讓我們一起衷心地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的領(lǐng)袖毛主席——
眾人(附和):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ê艉暗耐瑫r,眾人須將握著毛主席語錄的右手向右上方伸舉,每呼一句,伸舉一次)
領(lǐng)者(朗誦):敬祝他老人家的親密戰(zhàn)友林副統(tǒng)帥——
眾人(附和):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ê艉皶r,眾人亦須將握著毛主席語錄的右手向右上方伸舉,每呼一句,伸舉一次)
領(lǐng)者:現(xiàn)在我們齊聲高唱《東方紅》(或《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眾人唱完頌歌后,就讀毛主席語錄。
領(lǐng)者:現(xiàn)在,讓我們翻到《毛主席語錄》第×頁、第×段。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眾人齊聲朗讀。至于讀幾段,并沒有嚴格規(guī)定,往往是一到三段,所讀內(nèi)容盡可能結(jié)合當天工作或當前形勢。如果當天要開“批斗會”,就讀“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或“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zhì)彬彬,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如果要完成某項緊急任務,就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如果要整頓紀律,則少不了“軍隊向前進,生產(chǎn)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
“晚匯報”時,所讀的大都是與批評、自我批評有關(guān)的語錄。讀完語錄,然后開始“斗私批修”,請大家主動結(jié)合自己一天下來的表現(xiàn),把自己內(nèi)心想說的話老實告訴大家,進行“狠斗私心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斗私批修后,晚匯報活動才告結(jié)束。
在農(nóng)村,同樣要求以生產(chǎn)隊或自然村為基本單位來“早請示,晚匯報”。有些“進步的”農(nóng)民家庭,就以家為單位,進行早請示與晚匯報,或在就餐前團團圍桌而坐,先學上一段毛澤東語錄。
然而,有些單位在組織早請示或晚匯報活動時,對本單位的“四類分子”或“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則要求他們跪在毛主席畫像前,一起參加請示匯報活動。
總之,不管是早請示還是晚匯報,最后大都是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合唱聲中結(jié)束的。有的地方在早請示與晚匯報朗讀毛主席語錄時,還會插上一段“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的林彪說的話。
幾年下來,早請示與晚匯報居然在一些地方漸漸形成習慣,盡管大家喊得沒原來那么響了,手也舉得沒有原來那么直了,但仍然繼續(xù)著。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后,這種早請示與晚匯報,才在祖國大地上徹底絕跡。
跳“忠字舞”
經(jīng)歷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人,大都記得當時舉國上下、全民皆舞的“忠字舞”,是與“早請示、晚匯報”幾乎同時“誕生”的。這種荒誕不經(jīng)的現(xiàn)象,是從北京向全國蔓延的。
其實,這也并非是林彪和“四人幫”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而是早在唐代就有了?!锻ǘY義纂》云:“古者臣于其君有拜謝稽首之禮,自后魏以來,臣受恩皆以手舞足蹈以為歡喜之極也?!北緛硎腔装葜x的禮節(jié),還嫌不夠“忠”,于是演變?yōu)榭鋸埖乃囆g(shù)化動作,手舞足蹈起來。李商隱《韓碑》詩寫唐憲宗讓韓愈撰《平淮西碑》時,“愈拜稽首蹈且舞”,還說“金石刻畫臣能為”。從新舊《唐書》中可以看到,臣下向皇上謝恩時,是要舞蹈一番的。唐中宗時,御史得罪了宮中巫師,巫師借百官大會報復,裝神弄鬼詐稱先帝的敕令,辱弄御史一番才放他走。因為有敕令在前,御史還得“舞蹈拜謝而去”。當然也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張說在接到封他為三品官的圣旨時,發(fā)瘋般地跳起“忠字舞”,甚至趴在地上,吻舉薦他的王毛仲的腳。因為有這種表示忠誠的舞蹈,外族對唐朝的使節(jié)也提出這種要求。雍王李適領(lǐng)僚屬會見回紇可汗,可汗硬要求李適跳這種舞,雖據(jù)理力爭才免去,但卻挨了回紇的一百鞭子。古代的“忠字舞”多跳回波舞,沈佺期、崔日用跳回波舞向皇上請求升官的事,熟悉唐代典故的人都知道。在封建時代有這種舞蹈不足為怪,但上個世紀60年代“忠字舞”風靡全國,這也許是封建意識在舞蹈上的一次回光返照吧。
盛行跳忠字舞的時候,筆者已是總角之年,所以對人們當時跳忠字舞時的情景,記憶猶新。起跳時,首先要音樂伴奏。沒有音樂,就以清唱相伴,邊唱邊跳。跳此舞時唱得最多的歌曲是《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歌詞大意: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對您唱……
人們在歌唱的時候,要把兩手掌在胸前做成“心”狀,然后一次次一遍遍地把手掌向外捧出,伸向天空;兩腳自也不能停留,要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踮一踮、一跳一跳,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子。有些善舞者還不時曲起手臂、握拳抵胸;向前弓起右腿的膝蓋,向后挺出左腿,作勇往直前、堅定不移狀。
筆者認為,這種形式的舞蹈,其實早在文革初期就出現(xiàn)了,其“產(chǎn)權(quán)”應該歸于身穿一套綠軍裝、臂箍一只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早在文革初期,一夜之間風起云涌般出現(xiàn)的紅衛(wèi)兵,在“破四舊、立四新”與“大串連”時,就應著那些毛主席語錄歌創(chuàng)造發(fā)明了這種鏗鏘有力、夸張過度的舞蹈,舞到了全國各鄉(xiāng)鎮(zhèn)農(nóng)村,舞到了天安門廣場。
忠字舞也是各種人群聚集的場合表演最多的舞蹈,例如會議前后、文藝匯演、游行等。為了更加明確地表示忠誠,后來就干脆出現(xiàn)了用馬糞紙與紅紙做成面盆大的心狀的道具,上面大寫一個“忠”字,執(zhí)在表演者的手中。后來,也許為了增加忠字舞的藝術(shù)性,也出現(xiàn)了葵花樣的道具,寓葵花朵朵向太陽之意。
然而,由于舞蹈者全身心充溢著朝圣般的莊嚴感,情緒激蕩,致使舞蹈粗糙、僵硬、稚拙,不但沒有給人們一種美感,反而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蘇州吳縣各鄉(xiāng)鎮(zhèn)、各單位也不例外,當年也盛行過跳忠字舞。一些單位的專業(yè)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在此舞的藝術(shù)性上又作了更進一步的提高,演出時,舞者會在短時間里用葵花或紙質(zhì)大紅花擺成更大的葵花形狀,或組成一個大大的“忠”字,再在中間忽然擺上一幅毛澤東的畫像,使主題更加突出。為了使造型富有立體感,舞者們還會在一曲終了的時候,在幾秒鐘的時間里肩扛手扶、登膝爬背,或從上而下地擺出更加雄壯的造型,或忽然抖開手中的對聯(lián)、橫幅。這種加以改進的“忠字舞”跳到這個份上,就幾近雜技表演了。
(責任編輯:武學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