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文藝是種病,不拽范兒,就像沒吃藥。
一開始鬧文藝范兒的,是以桂綸鎂、安妮寶貝為首的一幫子文字青年。她們的標簽是:追捧音樂、電影、旅游,戴黑超眼鏡,穿棉布裙子,赤腳穿球鞋。文藝范兒的鎖定人群,是經(jīng)濟上小康的業(yè)界精英、白領和骨干,簡稱“白骨精”。
文藝范兒的講究,是多愁善感,富想象力,過慢生活。他們是曲高和寡異于常人的,是非某牌子衣服不穿的,是非某處景觀不游的,是看見流水落花要落淚的,是聽見風聲鳥鳴要吟詩的。且行且吟時,那屋檐滑落的水滴、窗外掠過的云影、開在峭壁上的花朵、困頓路邊的貧人,落在文藝范兒的眼里,是會耿耿難眠、訴諸筆墨的,是要大聲疾呼世人麻木的。文藝范兒,就是老百姓嘴里的“作精”。文藝范兒做久了,就成了文藝病。
促狹的人說:飽暖思文藝?,F(xiàn)如今社會昌明,百姓生活安逸,最適宜生出非分之想。工薪族營役生計有暇,開始思謀著跟風文藝范兒的生活方式,放慢生活節(jié)奏,小范圍旅游,親近書本和自然,追求精神小康。文藝范兒,像一場強勁的流行感冒,走過路過的,都免不了傷一次風,流一把鼻涕。
最早見識文藝范兒,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的老師里,有一個上海知青,教我們音樂課。他的穿衣打扮、言行舉止,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非常的有文藝范兒。想想吧,在全國人民一水的布鞋、短發(fā)、藍黑衣服主打時代,唯獨他,蓄著電影《追捕》里矢村警長的長鬢角,翻著潔白挺括的襯衣領子,常年一身素白。每回上課前,他從長長的過道款款走過來,神情冷冽,衣袂飄飄,黯淡的樓道成了他的托底兒,襯得他越發(fā)像一只白仙鶴。
桀驁是要本錢的。仙鶴老師上音樂課,能輪換著演奏手風琴、笛子、揚琴、吉他等好幾種樂器。同學們在校園玩耍時,能聽到他的窗戶里飄出美妙的樂聲,惹得一幫孩子踮著腳尖、扒著他的窗臺往里看,眼饞得不行。
那時候,媽媽跟仙鶴老師是同事,也不知怎么說動了他,仙鶴老師格外開恩,答應教我一樣樂器。那是個三伏天兒的晌午,校園里的蟬叫得很吵。媽媽牽著我的手,第一次走進仙鶴老師的宿舍。仙鶴老師消瘦地坐在一片素白里,渾身散出幽幽冷氣,招我近前,用鼻孔看了看我的眉眼兒,又比量了下我手指長短,嗯,這才吁一口氣,從墻上摘下一把琴來。我是第一次看見那種樂器,肚子圓圓的,脖子短短的,像吃胖了的吉他。仙鶴老師說:“這叫月琴,用一塊有機玻璃撥片撥弦兒,能彈出很好聽的曲子。評彈,評彈你知道嗎?”我眥著眼睛一個勁兒地搖頭。
那年夏天轉(zhuǎn)涼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把一首《邊疆的泉水清又純》磕磕巴巴地彈完??墒窍生Q老師卻突然回了上海,一去就再沒有回來。我媽替我可惜得不行。我那時不懂事,覺得學琴占了我玩的時間,按弦兒按得我手疼,學不成正好。
上中學后,因為愛看小人書,喜歡在書眉頁角畫小人,美術(shù)老師誤以為我有藝術(shù)細胞,就極力攛掇我學畫。我媽特支持,自己動手給我縫了小畫板,買了顏料畫紙。想著每天下午不用上自習課、可以去畫室涂鴉兩個小時,跟玩兒一樣,我也覺得挺美。
時間流水一般過去,我也稀里糊涂地混進了美術(shù)學院。大學頭一件事,就是扮藝術(shù)范兒。那時候流行扮披頭士,細腿褲配大褂。我穿37碼T恤剛剛好,買成42碼的,大到一不小心領口能從肩膀上掉下來。再用丙烯顏料在大褂前襟畫上流血的傷口,萬箭穿心的玫瑰。我跟一個同學商量好,兩人買同款不同色的鞋子,交換一只,一腳一種顏色,在校園里招搖。外系的人這樣夸我們:遠看像要飯的,近看像流浪的,仔細一看,是美術(shù)學院的。
畢業(yè)那年,學院外聘浙江美術(shù)學院的全山石老師帶我們畢業(yè)創(chuàng)作。全老師一頭銀發(fā),白襯衣灰長褲,腳上一雙布鞋,臉上一貫制地淺笑。看到我牛仔褲上挖出的破洞問:“這樣會涼快些,是吧?”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有一回,全老師給我們上人體課,畫到一半時,那老年模特突然嘔吐。人體畫室是密封的,這一來氣味難聞極了,同學們都跑去窗戶邊透氣。全老師放下畫筆,給模特披上衣服,蹲下身,試一試模特額頭的溫度,問要不要去醫(yī)務室。模特老人搖著兩只大手,吵吵著說他沒事??磳嵲谵植贿^去了,才低聲說:“院里知道他病了,模特工作怕就保不住了?!比蠋熚兆±先说氖终f:“放心,先看病,有我呢。”
那一年,全老師的課結(jié)束后,同學們一改嬉皮頹廢風,重新變得干凈斯文起來。后來想想,以我們那時段的淺薄和膚淺,一時還不能領悟大師的高風亮節(jié),但全老師那種使人如沐春風的學養(yǎng)和清氣,在潛移默化中,讓我們隱隱明白什么是藝術(shù)家范兒。
亦舒說,女人有兩種:一種是打麻將的,一種是看《紅樓夢》的。文藝未遂后,我憋著一腔看《紅樓夢》的矯情,“噗通”一聲,落生在升斗小民的麻將桌旁,讀的書、學的畫,全都換了飯吃。當初逼著我學琴棋書畫的老媽,徹底改弦更張,嫌我看書費眼睛、畫畫耗精神,全是四六不著調(diào)的營生,不如學著熬湯炒菜、養(yǎng)娃過日子正經(jīng)。一粥一飯的小日子過下來,通身上下,連文藝的皮毛都不剩了。
生活,斑駁了虛飾偽裝,讓真相水落石出。林黛玉活到今天,恐怕也活明白了,生活不會因為誰多愁善感而變得風情萬種。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只是文藝的形式和表象。真正的文藝范兒,是感受和發(fā)現(xiàn)平淡中的詩意、庸常中的智慧的能力,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憫和善良,是那些我們用手摸不著、用眼睛看不到卻能用心感受到、觸及我們靈魂和精神的東西。
諱疾多忌醫(yī),文藝病人依舊忌諱有人說他文藝。某天,朋友跟我說:“你吧,行事做人,多少有點文藝范兒?!倍溉槐蝗私伊硕?,我惱羞成怒:“你才文藝吶,你們?nèi)叶嘉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