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窗
1
上帝多次透露出,人有羊性。羊溫順,撒嬌,童心,見著吃的挪不動步,愛扎堆,有奉獻精神。綿羊更具母性,能在群羔中一下認出自己的羔子,不管地下有水有冰,躺倒,喂奶。羊又是明智的,櫻桃小口只吃嫩草段,長嫵媚的身子骨,只出讓肉體,不賣勞動力,世界再發(fā)達,不懷好意的牙齒也好這口。
所以羊還成群地住在村莊,和雞一樣,籬笆墻內(nèi)安然地好夢。雞一茬茬死去活來,羊越來越多。偷雞賊一直還在偷雞,羊從來沒丟過一只。羊當然看不起雞,羊是上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去得塞外進得都市的,有圍著烤全羊唱歌跳舞,有雞啥事。
羊多嘴雜,你聽不見它說什么,只有羊倌兒懂得,哼哈應著,羊就得意起來,甩大牌,叫起來咩滴滴。羊在風中咩一下,人心就顫了,男人想起要抱抱女人,女人想要抱緊娃娃,娃娃抓一把棒粒兒扔到羊群中。
羊不按套路出腿,每只羊都想留下些什么,各走各的道,花花綠綠的羊腸網(wǎng)起一面坡。羊倌兒是個大蜘蛛,哪個網(wǎng)線上風吹草動,立刻一鞭子甩過去,風聲就止了,草就安靜了。羊今天在大東坡上花開花落,明天在尖山頭上云卷云舒,后天是南梁上一群采蘑菇的小姑娘。羊美得天高地厚。牛馬不在山,羊稱大王了,至于一兩頭驢子,忽略不計。
羊滿身的書卷氣,有關(guān)智慧的事都記在羊皮卷上。虱子也喜歡爬在羊皮襖的縫隙仔細閱讀。說虱子多不咬,是它們忙著撰寫讀書筆記,白花花的蟣子排過去。所以羊能在六畜之首,賣狗肉的也想掛羊頭當招牌。羊上山就是一幅壯麗的山河,一進村就帶回滿山的花朵,站住大院必須代表六畜興旺。羊有文人執(zhí)筆安天下的氣魄。
三個公羊一臺戲。你瞅吧,兩只公羊都想斷后,趁羊倌兒遠遠地在前頭,掐了起來。水邊,巨大平緩的石頭上,一羊把一邊,磨角霍霍,繃直了頭,跳著三步欄沖過去,響起清脆的嘎嘎聲。剩一只羊在旁邊,眼巴巴觀戰(zhàn),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孤單。一兩回合不分勝負,再來再來,秀氣的羊也有猛男時光,空空的山谷里羊聲鼎沸。
羊倌兒惱了。大步躥回來,青筋暴起,掄起鞭子桿、揪住羊犄角照屁股一頓亂揍,一腳一個踹河里了。羊哭號。我在山腰上采榛子,正看得呆,連忙為羊求情?!盎弊幽爿p點,別打壞了。”槐子轉(zhuǎn)過頭,露出好看的笑容,甩個響鞭,羊乖乖地向山頂爬去。
2
羊倌兒總體比牛倌英俊些,也比牛倌多些狡黠。
牛憨厚,牛倌兒也悶聲甕氣的。牛個大,牛個性直,牛太能干,牛走路很少回頭張望,拱著大腦袋向前向前,結(jié)果走過了村莊。過了村就沒店了。牛才明白靠出賣勞動力生活,早晚被現(xiàn)代化收割。牛的最后一滴眼淚,流到了玉米上。它們曾相依為命,都是農(nóng)民的命。玉米越發(fā)鋪天蓋地,牛沒路可走了。牛讓人哽咽,有鄉(xiāng)愁。羊亂叫一通,河灘心亂如麻。
槐子甩著響鞭兒,統(tǒng)率他的三宮六院。羊彼此爭寵又互愛,總是走走停停,回頭看看后面的娘們孩兒跟上沒有。槐子有的是養(yǎng)羊的經(jīng)驗,得了老羊倌的真?zhèn)?。為此,他足足破費了兩瓶九龍醉,二斤豬肉,在老羊倌腥膻的茅屋里嘮了半宿。
老羊倌是光棍,大眼嘟嚕,面膛紅潤,個子挺拔,冬夏一身黑,后背橫個長長的大羊鏟,時不時鏟起一塊小石頭拋到羊群里。說他原是有老婆的,長得挺俊的,天天倚著羊圈屋的柵欄嗑瓜子。關(guān)于她的走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羊婆吃醋了。羊倌看羊的眼神比看羊婆溫柔,跟羊說的話比跟羊婆多,跟羊呆的時間比跟羊婆多,明顯對羊比對她好。母羊生產(chǎn),他把自己的面條給羊;羊病了,他抱羊在懷,拍著安慰,不睡不吃。像爹,更像一個愛護女人的男人。羊婆摔盆子摔碗,把羊倌趕到羊圈住,羊倌真就搬上鋪蓋卷去了。羊婆大鬧,揮著羊鏟攆羊。羊倌疼哪只羊,就打哪只羊屁股,一邊混罵,要你騷,要你撅屁股裝可憐。羊倌發(fā)脾氣了,羊只他打得,別人不許動個汗毛。羊倌奪過羊鏟打女人的屁股,比打羊狠,還振振有辭:“你有羊溫柔嗎?會咩著撒嬌嗎?你的肉能吃嗎?你羊活著能行嗎?”
“你跟羊過吧,騰地兒?!?/p>
第二個,羊婆餓跑了。羊婆見羊倌待羊好,心想也一定待女人好,就想學一只母羊,吃草曬太陽不干活,養(yǎng)胖胖的,給羊倌生一堆崽,讓羊倌疼死她。可是老羊倌長得挺風情內(nèi)心木麻麻,不明白羊婆的夢想,反認為你個死女人不種地不掙錢,喝你羊的東風破啊。羊婆裝病了,見羊倌前腳走了,趕緊起床和面搟面條,臥上倆大雞蛋,禿嚕禿嚕吞進兩大碗,急急地,兩頰冒汗,打著長嗝,趕快洗碗,收拾停當,長舒一口氣,緩出門,看花,喂雞。
羊倌晚上回來就是棒子面餑餑,棒渣粥。羊倌發(fā)現(xiàn)白面少去一截子,怒,卻不動聲色,偷偷把白面藏起來。他的心比羊細,不想漏掉一棵草,不忍糟蹋一點糧食。羊婆一看這架勢,也藏——一瓶過年喝的小燒,一塊紫汪汪的臘肉。二人白天比著捉迷藏,晚上大炕頭比著撒歡。眼看羊崽一只只下地了,羊婆什么也下不出來。羊倌生了暗氣,索性把糧食都藏起來了,看看柜子里也空了,到吃飯的時候,竟然無米無炊。
羊婆坐在門前,支著氣兒罵三天:“臭羊辣子,羊活著你!”
3
刻薄的女人嘮叨起來頂上一群羊,憑爾去,清凈。
老羊倌的精神早被一群母羊和羊羔絆住了。被一群羊絆住,就是被一場紛紛揚揚的花事絆住,被仨一群倆一伙的小歡喜給絆住了。羊從來不藏藏掖掖,羊之間沒有距離,沒有私生活。女人水靈,但遠沒有羊通靈。
一只母羊不安分,三躥兩跳爬到立陡立陡的大坎子中間,小窩窯里,嬌憨地俯瞰眾羊。他立刻愛上這只羊,覺得這只羊更靠近他的精神境界。忽然一只公羊三步并作兩步跳了上去,與母羊交頭接耳,指點江山。他的火氣來了。一羊鏟拋上一大塊硬土坷垃,端端正正扣在公羊的腦門。
而有羊的日子呼啦啦過去了,他的后半生孤獨地種田勞動,身邊留有那只母羊。他好干凈,羊從來一身雪白。他們共住一屋,共用一個水桶、一塊香皂、一把梳子、一條毛巾。過年一口鍋,兩碗餃子,他的肉餡,她的嫩青草,夏天他特意藏在深洞里的。他喝一口酒,她舔兩下酒盅,辣得咩咩嬌,羊眼媚媚地瞟他,不錯眼珠的,一往深情的,要把他瞅化了。羊是他的七仙女,他幸福地掉淚了,把羊摟過來,披上小花褂,對酒當歌,羊生幾何?
羊還是比他先走了。埋羊的山坡生滿了羊媽媽。羊媽媽是春天的植物,條形梗葉曲曲彎彎的荷葉邊,像羊羔毛,奶汁甜香。羊倌挖一大把羊媽媽,攪在面里做餡餑餑,年輕力壯地,默默地,羊活著。
槐子家的肥羊霍霍過來,老羊倌連女人都懶得看的眼睛,突然捻亮了。羊也湊上來聞,新羊沒見過他,可認得他的味道。沒兒沒女沒羊,他那滿腹的羊皮卷,只有槐子能與他切磋一二。
羊似乎好養(yǎng),錢來得快,忽地冒出幾個羊倌來,力氣誰沒有。山溝草肥水美,壘房蓋圈,背了鐵鍋米柴,買了幾十只羊住下了。結(jié)果三天一小閃,五天一大雷,羊趕快散盡了。
看羊下菜碟,草眼看羊低?明明槐子的羊吃得流油。
老羊倌佝僂在墻角的腦袋笑顫了。
養(yǎng)得了大牛大馬大騾子,未必侍候得了小羊羔。羊比女人嬌,比小孩淘,要人寵著愛著,小聲耳語著。羊有一點點發(fā)熱,羊倌馬上就能感覺。羊跟女人一樣怕涼,露水草、雨水草、霜草都吃不得,得大太陽曬暖了才行。你一輩子該打光棍該娶個好媳婦是有數(shù)的,該掙啥錢是有數(shù)的。
4
槐子就是照這套路來的。但槐子比老羊倌明智,疼愛老婆。老羊倌的家始終是羊圈,槐子的家就是人家。老婆和羊都水靈靈,一個占滿里屋,一群守在外屋,三圍山坡上,三個大羊圈,幾百只羊,好壯闊。屋里女人叫,屋外一群羊叫,聽聽都是叫槐子?;弊有幕ㄅ牛緵]時間去蹲墻根撓癢癢,根本沒時間去外面當農(nóng)民工受欺侮。羊活在他造的圈里,他活在自己的圈里。村莊不能沒有一群羊,一片青草,和一個羊倌。
槐子生的女兒,不讀大學,不用蓋房,積了一柜子的錢了,他的羊還是欣欣向榮。羊是他的理想,是他滿地的玉米,一片一片金子的安慰。不種,地就慌了;沒羊,心就慌了;出去,家就慌了。
槐子和羊在大東坡上,天路縱橫,羊還在往高爬,比人到的更遠。咩聲如浪,把天女祥瑞的花朵拽下來分撒。
槐子坐擁花間,忽然惆悵起來,低頭沉思。
羊只走向草場,絕不向著鬧市。羊內(nèi)心堅定,從不出軌走牛馬的路。肉欲橫流,羊還是羊,只吃草不吃葷。
羊是一塊肉,沒錯,總有任狼廝咬的一天,羊知命而樂天,安心奶寶寶,聽從大自然的暗示。這是羊的智慧,羊才能那么安詳。
人也不過是一塊肉,由自然裁奪,人卻總想造、作,活出別樣來,忽而脫離了人性,成了機器,成了狗,成了野獸,找不回做人的路。
板斧握在自然的手里,多么危險。羊替人著急,羊看人的眼神多么憂郁。下世,眼前的人,或許是它的同伴,那時,你還認得我嗎?
槐子生了憐憫心,羊越肥,下得羊羔越多,槐子越難受,索性坐在石蓋上一大哭。一批羊換成了錢,老婆有多快樂,槐子的心上就被剜了多大的坑。因此,他需要更多的羊來填補巨大的空落。他累得像個老頭了,胡茬滿臉,矮墩墩,吼哈在羊群里分不出羊與槐。
槐子被他的羊包圍了,他逃不出他的圈,他越來越覺得空虛。也許除了羊活著,還需要些別的東西。是什么?他想不出來。他抱著自己的羊皮卷,盯著羊發(fā)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