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河之陽,岱之陰,陰陽相生,孕育了濟南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歷下又是聞名的藥都,道光年間,北京同仁堂嫡孫樂敬年,仿大柵欄老店格局,在濟南開設宏濟堂,電視劇《大宅門》白景琦歷下創(chuàng)業(yè),好像就是演繹的這段故事。宏濟堂現在改做國藥博物館,傳播中醫(yī)中藥知識,濟南人都能說幾句“醫(yī)之始,本岐黃。”從中醫(yī)眼光看,濟南的風水在大明湖和趵突泉。大明湖是濟南的腎,七十二泉是膀胱經。腎是先天之本,濟南腎水充盈,南是千佛山石灰?guī)r含水層,北是華鵲二山火成巖阻水層,湖底火成巖防滲,大量山水由高而低露頭成泉。腎主水,藏精納氣,腎主骨髓,其華在發(fā),歷下便有了“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便有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蹦I與膀胱經相表里,足少陰腎經與足太陽膀胱經共有七十一個穴位,濟南有七十二名泉。腎經上的涌泉穴稱作腎根,最為敏感,濟南有趵突泉,名字與功能都有相似之處。
對泉城向往已久,直到1980年才有了機會,應濟南詩人塞風之邀,流沙河和我結伴而來。住下后,海吃黃河鯉魚,而不提游湖觀泉,推托再三才得一見,原來二者都在病中。趵突泉僅剩半池水,半天才冒出一兩個水泡,少氣無力,哪里談得上“三窟并發(fā),勢如鼎沸?!泵暫艽蟮拇竺骱?,比記載中的九頃十八畝大大縮水,變成一片沼澤地。歷城八景中的“明湖泛舟”,“歷下秋風”,“匯波晚照”也已殘缺不全。哪里還有“群鴨戲水”,原先的水雞子、紅冠子也早擇良而棲,投奔他鄉(xiāng)去了。想象中的泉城明珠黯然失色,塞風先生也覺失了面子,臉上也和殘荷衰柳一樣一層銹色。
不僅塞風難堪,濟南歸來我自己也落下一塊心病。要說河北山東兩省,八竿子打不著,哪輪著我多愁善感?只因一輩古人,“后七子”領袖李攀龍,濟南名士,曾在大明湖修了歷下亭,建了白雪樓。偏偏這李學士后來做了一任順德府知府,順德就是邢臺,我的故鄉(xiāng)。邢臺也有泉城之名,西有達活泉,東有百泉。李攀龍吏治有方,興修水利,建清風樓,青史留名。如今邢臺正與濟南同病相憐,河斷泉枯。從此這便成了我與塞風先生書信的必談內容,他告訴我,第二年趵突泉停噴九個月十八天,第三年停噴十二個月,那年我去臨朐開詩會,路過濟南也不忍再去看了。幾年后塞風信中火氣降下來,說濟南人終于形成共識,泉城之災正如醫(yī)圣張仲景所說:“非天降之,人自為之”。為了搞工業(yè),“有水快流”,打深井、挖煤窯,超量開采地下水,釜底抽薪,GDP上去了,水位下來了。找到原因,病就好了一半,歷下不乏名醫(yī)。
山不在高,有水則靈。趵突泉是濟南的靈魂,一旦停噴全城人都像丟了魂,坐立不安。這次重訪濟南,顧不上看市容,直奔趵突泉。濼源堂前很多人,多半是老人,他們說天天睜眼三件事,量血壓、測血糖、看趵突泉水位,泉涌心花放,心就放在肚子里了。趵突泉花開三朵,呈鼎足之勢,雖不如劉鶚所說“冒起五六尺高”,也不如王漁洋所說“濺珠噴立仰出二尺許”,咕突突跳起一尺高,也足以“天下第一”了。古人形容它為“玉壺”、“雪蓮”、“銀燭”,我倒覺得它是三朵山東白牡丹,潔面粉腮,霜魂雪魄,一身清白水中生,疑是嫦娥月下栽。那泉聲也不像“四時常吼半空雷”,是泉城人心聲傾訴,侃侃而談,嘩嘩若笑。可惜塞風先生不在了,那泉聲中也有他九泉之下了卻心愿后長出的一口氣。
趵突泉是濟南名士,談吐不凡,口若懸河。而老城中的珍珠泉則是蕓蕓眾生,一塊方池,清澈見底,大大小小的水泡從沙地慢慢騰騰,悠悠閑閑地升起,銀燦燦,亮晶晶,串串簇簇,紛紛揚揚,不聲不響。它們積少成多,匯入一條玉帶河,曲曲彎彎,如絲如帶,千枝百蔓地伸到古街舊巷,家家戶戶,人在泉上過,水在腳邊流。揭開石板,泉水深深,澆花沏茶,淘米洗菜,生豆芽。還真有個豆芽泉,用它生出的豆芽,鮮嫩脆生。老城的居民與泉為鄰,白天與泉對話,夜晚枕泉而眠,把魚水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
大明湖恢復盛時景象,吐納有序,不滿不瀾,四十六公頃,八十三萬立方米湖水,每十天更新一次,人體的水分十八天更新一次,所以它充滿活力。經過這幾年封井拆遷,疏浚清淤,湖面擴大了一倍。浩瀚壯闊,水澈清明,陽光下流金點點,風起時波光粼粼,風平浪靜時沉默不語,更增加幾分神秘色彩。讓你猜不透水下深埋多少文明寶藏,名士風流。小船輕輕前進,漣漪緩緩散開,像一枚唱針劃在古老的唱片上,慢慢釋放出從酈道元、杜甫、曾鞏、張養(yǎng)浩、李攀龍到顧隨、老舍、臧克家篇篇詩文。荷柳爭輝,畫舫往來,大明湖優(yōu)雅如一幅水墨丹青。駛入護城河,更感覺是一副精致的畫框,環(huán)繞老城,四四方方,全長近七公里,匯入了四大泉群的水,清風碧水,煙雨蒙蒙,兩岸一會兒古木參天,柳絲拂地,一會兒奇石斑駁,陡崖聳立,也是一道天然畫廊,一步一景,美不勝收。
觀景最佳處在湖東超然樓,仿古新建,高十七丈,朱樓金瓦,凌虛臨風,泉城歷歷在目。真?zhèn)€是湖在城中,城溶湖色,水天共浮。環(huán)湖皆柳,柳外新樓,樓外藍天。讓我想起宋人趙孟頫的一幅《鵲華秋色圖》,現在珍藏臺北博物館,我見過仿品。不過畫面大明湖的背景鵲華二山已不再是濟南獨有的標志,如今又增加了現代化的泉城廣場和奧體中心,誰來再畫一幅明湖春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