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多
不是這樣的
◎納多
一
夏末,暮色中的W縣已漸漸起了秋意??h城的一條柏油路上,行人不多,不時有車急慌慌地駛過,攪起一陣煙塵就自顧溜走了。終于,一輛老式依維柯從遠(yuǎn)處冒出了一個頭,漸漸地,醉漢似的歪扭著身子從一大團(tuán)拌合著塵土的暮氣中掙了出來,連那兩盞車燈都醉眼惺忪地昏黃著。
“車來了,你回去吧?!焙坞p梅瞇起眼,伸長脖子看了看車,聳聳左肩,把背包的肩帶向領(lǐng)口處挪了挪,頭也不回地對身后的老武說。老武悶聲哼了一下,低頭狠狠嘬了一口香煙,翹著小拇指把煙頭輕巧地彈了出去,似乎有些留戀地望著那一星紅光在空中劃了一道弧,流暢地向右前方的一個花壇里飛去,剛好落在一朵灰撲撲的月季里,月季歪了歪腦袋,強(qiáng)掙了兩下,到底站住了。
依維柯喘著粗氣,歪歪斜斜地朝他們站立的路邊扭了過來,將停未停地沿路向前蹭著,車門開著,一個面目不清的女人拽著車門邊的把手,大半個身子斜出車外,沖著何雙梅和老武不時揚(yáng)揚(yáng)下巴,啞著嗓子喊著:到H縣、到H縣?。∽卟蛔??走不走?何雙梅低頭暗暗吐了口氣,向前緊趕兩步,抬腿上了車。
車廂里已經(jīng)沒有空座了,連中間的過道上也已坐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何雙梅扭頭要問那拉客的女人,目光卻正好碰上窗外的老武。老武正望向她這邊?;璋档能嚐魭哌^,他的臉一塊蠟黃一塊魆黑,他的嘴唇似乎嚅動了一下,卻聽不清說了些什么。何雙梅心里一酸,輕輕沖老武擺擺手,低下了頭。那女人繼續(xù)沖車外喊了兩聲,確認(rèn)再沒人搭車了,才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車門,麻利地接過何雙梅遞過來的錢,撕了一張車票,又從司機(jī)背后的空檔里抽出一個馬扎,一并遞給何雙梅:“呶,往里走!后面過道還有空!”何雙梅遲疑了一下,接過馬扎,小心地從兩個男人身邊跨過,剛要蹲身坐下,車突然一個急剎,何雙梅一下沒穩(wěn)住,向那個年輕的男人身上撲去。沉悶的車廂里頓時起了波瀾,就此浪了開來,咳嗽的,打噴嚏的,故意大聲清嗓子的,彼此都自以為風(fēng)趣地傳遞著幸災(zāi)樂禍的深意。那老男人回頭擠著眼瞟瞟何雙梅,湊近年輕男人的耳邊嘰咕了一句什么,兩人低著頭輕聲笑起來。何雙梅也不搭理,重新站起身,擺好馬扎,彎腰坐了下去。她的若無其事顯然令所有人感到索然無味,剛才那陣騷動很快風(fēng)息浪止了。車拐過一個彎,上了國道,猛然加大了馬力,飛奔起來。
何雙梅把背包放在膝蓋上,用下巴抵住,雙手抱膝,微閉了雙眼,心里長長嘆了口氣——自從發(fā)生那件事以后,她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次坐這樣的車,在各個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道路上顛來倒去了。這次她想好了,無論怎樣,都是最后一次了。“我累了?!睅讉€月前,單立春走出家門時說的最后一句話,當(dāng)時讓她恨之入骨又欲哭無淚的一句話,現(xiàn)在,她也想對自己說了。
坐在她旁邊車座上的一個瘦小的男人蹺著二郎腿,一只腳不時有意無意地碰著她的胳膊。那腳上是一只沾了塵土不清不楚的棕色皮鞋,右前部的表皮已經(jīng)脫落了,理直氣壯地在她眼皮底下露出一塊形狀怪異的灰藍(lán)色的里。不是這樣的。何雙梅突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憤怒,低聲喊了一句,緊接著,她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她慌張地抬起頭來,坐在她前面的年輕男人回頭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悶坐;她旁邊那只腳停頓了片刻,縮了回去。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動靜,幾乎所有人都被車廂里酸臭粘稠的空氣壓得低下了頭,昏昏欲睡,只有那個拉客兼賣票的女人和司機(jī)仍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什么,那聲音被發(fā)動機(jī)的嗡嗡聲攪碎了又揚(yáng)起,軟綿綿地又倔強(qiáng)地鉆過粘稠的空氣,最后零落在她耳周,顯得懶散又輕佻。何雙梅環(huán)顧了一下車廂,想起單立春曾經(jīng)說過,在國外,依維柯是專門用來拖棺材的,是送葬的車。如果是這樣,那現(xiàn)在她所在的位置應(yīng)該是棺材的尾部吧?那能說明什么呢?是終點的終點吧?是這樣吧?
許多事是不能想的。一旦回想起來,一切都是征兆,一切都有跡可循,一切又都成了悔不當(dāng)初。比如知道依維柯是送葬車,是新婚的第二天和單立春坐這種車回鄉(xiāng)下拜見守寡的婆婆時,單立春告訴她的。他為什么偏要在那個時候跟她說這些呢?比如婆婆風(fēng)塵仆仆趕來城里,看剛出生的小孫子時,親著孫子肩膀上一大塊元寶形的灰藍(lán)色胎記,喜滋滋地說:我孫兒乖!早早就給自己做了記號,到哪兒都丟不了,到哪兒都找得到!婆婆又為什么要那么說呢!而當(dāng)時的她,怎么就沒有看出來一點端倪呢?還有,她每天上班擠公交車,從來都是擠在人堆里沒有座位的,為什么偏偏那天有座位?她又為什么一定要去搶那個位子呢?又為什么是那天,兒子四歲生日的那天,新修的中心廣場竣工?
何雙梅狠狠甩了甩頭,為了讓自己不再想,把目光投向車窗外。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有幾顆星星在遠(yuǎn)處閃著光,車跑,星光也跟著跑。也是這樣的天吧?單立春走的那晚。何雙梅有點煩躁了,腦子里又開始有什么東西鉆來鉆去,扯動著神經(jīng)一跳一跳的生疼。她拼命想甩開的記憶,這會兒卻像是跟她卯上了勁,越想摁下去,就越要跳出來。
那天是兒子的生日,何雙梅去街上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回家,炒了幾個菜,又把蠟燭插在蛋糕上,等單立春。不記得等了多久,兩個小時還是三個小時,或者更長,反正單立春回來時外面的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走進(jìn)門的時候,身子有點晃,何雙梅湊上去嗅了嗅,臉就沉下來了:又喝酒了?單立春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上,半抬了眼皮覷了覷何雙梅,點了點頭:嗯,喝了。何雙梅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轉(zhuǎn)身去拿打火機(jī)把生日蠟燭一一點上,而就在這時,單立春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幾乎是咆哮著把蛋糕連同蠟燭掀翻到地上,又繼續(xù)咆哮著用腳拼命地踩,他漲紅了臉,張大了嘴不停歇地喊著,直到聲音逐漸變成一種凄厲的尖叫。那聲音鋼針一樣刺穿何雙梅的耳膜,狠狠扎進(jìn)她的腦子。她呆了一下,隨即更高頻率地尖叫著,撲向地上的蛋糕,仿佛那蛋糕就是她的兒子。單立春卻安靜了下來,踉蹌著走進(jìn)了里屋。不知道過了多久,單立春從里屋拎著手提箱出來,走到她面前。我累了。單立春說。聲音好像被一口痰堵住了似的,顯得有些怪,甚至有些滑稽。何雙梅不記得當(dāng)時他是什么表情,穿的什么衣服,又是怎么邁出家門的,從他掀蛋糕開始,那晚最后的關(guān)于單立春的記憶好像全是用耳朵記錄的,只剩了聲音。他狂叫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甚至踩在蛋糕上吱吱的聲音,當(dāng)然還有最后摔門而去的聲音。那些聲音現(xiàn)在匯集在一起,洪水猛獸般撞擊著她的耳膜,她的頭,她的全身,她下意識地閉上雙眼,伸出雙臂在空中擋了擋,又立即清醒過來,睜眼四處看了看,收回了雙臂,深深埋下了頭。
手機(jī)在這時振動起來,她按了按太陽穴,緩了緩神,拿出手機(jī),是一條短信,老武發(fā)的:我先回省城了,把孩子抱來我這里吧,一起養(yǎng)。何雙梅一遍一遍看著短信,輕輕吁了口氣,心想:到底還是說出來了,這就是終點了吧?
二
那件事情發(fā)生后,何雙梅和單立春開始了兩年的四處打聽、奔波、找尋,無論哪里有解救被拐兒童或者人販子落網(wǎng)的消息,天南海北他們都跑去。他們無數(shù)次地顛簸輾轉(zhuǎn)于各個公安局、派出所、婦聯(lián),上下打點,甚至發(fā)展到買通中間人找人販子。那兩年,他們就像是同一個戰(zhàn)壕同仇敵愾的戰(zhàn)友,一次又一次的出征,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一次又一次重新燃起希望,再出發(fā)……積蓄花光后,兩人一合計,干脆賣掉了還在付按揭的房子,離開H市這個傷心之地,搬去省城,在那里租了個兩居室的老房子,一邊打工一邊繼續(xù)他們的“戰(zhàn)斗”,直到單立春先一步撤退。
單立春離開的那晚,何雙梅起先站在那兒,盯著地上的蛋糕,看了半晌,那蛋糕殘破不堪,呈現(xiàn)出一種詭秘又可笑的狀態(tài)。然后,何雙梅就真的笑了起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笑——這個時候,她完全應(yīng)該哭,應(yīng)該罵,應(yīng)該悲傷、憤怒,或者干脆絕望,怎么樣都應(yīng)該,就是不應(yīng)該笑啊——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值得她笑的呢?! 可她就是笑了,而且越笑越大聲,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到上氣不接下氣,笑到捶胸頓足,笑到最后聲嘶力竭筋疲力盡倒在沙發(fā)里。后來,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睡過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過來了。她只記得當(dāng)自己醒來時,整個人是趴在沙發(fā)里的。她抬起埋在沙發(fā)里的頭,眼睛剛睜了一半,被窗外直射進(jìn)來的陽光逼退了似的,又趕緊閉上。她感到腮幫子有些酸麻,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嘴一直咧著,居然還保持著笑的形態(tài)。她重重吐了一口氣,翻了個身,用手抹了把臉,重新睜開眼,目光落在天花板的角落里一塊水漬上,那水漬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怎么以前沒發(fā)現(xiàn)呢?水漬的顏色灰里泛藍(lán),形狀丑陋,像誰打的一塊蹩腳的補(bǔ)丁,又像是……何雙梅聽見自己條件反射一樣嘟囔了一句:不是這樣的。話剛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狠狠拽回自己的視線,用力撐起身坐了起來。一股奶油蛋糕的甜香在空氣里緩緩彌散、發(fā)酵,關(guān)于昨晚的記憶被這香味漸漸喚醒,何雙梅感到眼睛有點酸澀,像是要止住什么,她揉了揉眼,靠在沙發(fā)背上,費力地清理著思緒。過了很久,她終于打定了主意,拿起手機(jī),撥通了房東的電話。這房東就是老武。
老武是單立春的同鄉(xiāng),早年喪母,靠父親做木工活把他拉扯大。老武人聰明,書念得好,順風(fēng)順?biāo)歼M(jìn)省城里的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后卻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好歹在一家小公司當(dāng)了個銷售代表,天天東奔西跑累死累活,還要看上司臉色,受老板克扣,一氣之下,辭職返鄉(xiāng)了。老父見兒子回來,倒也高興,要給他討媳婦。老武是見過世面的,哪里還看得上那些村姑,何況他自己心里早有打算,回鄉(xiāng)不是心灰意冷偃旗息鼓,卻是韜光養(yǎng)晦磨刀霍霍,于是把上門說媒的一概冷臉打發(fā)了,埋頭跟著老父學(xué)木匠手藝,兩年后就又跟著一個裝修隊殺回了省城。他勤扒苦做了幾年,摸熟了業(yè)況,開始自己拉扯了一套班子,四處接活。雖說接的活多是一些人家大公司看不上眼的,但多少總有進(jìn)項,幾年下來也有了些積蓄,就在省城買了套二手的兩居室安頓了下來。再后來,又在市中心的地段買了套三居室的新房,雖不算闊綽,到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老武這才喘口氣,找了個城里女人歡歡喜喜成了家??蛇@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盡如人意的呢?老武是家里獨子,父親在他成家兩個月后就去世了,臨終前留下一句話:后事不用大辦,真孝順不在這里,只要早點給武家留個后。老武想到這些年自己只顧在外打拼,幾乎沒在父親身邊盡過孝,痛哭不已。痛定思痛,他謹(jǐn)記父親遺言,婚后在老婆身上勤勤懇懇春耕秋種,折騰了一年多,竟顆粒無收。他心下疑惑,瞞著老婆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了檢查報告,問了他的職業(yè),有些同情又多少有些得意地下了結(jié)論:難怪呢!干裝修,天天吸甲醛,這玩意,殺精呢。老武開始倒還冷靜,停了生意,四處求醫(yī),兩年下來,錢花了不少,卻沒有絲毫起色。加上干裝修不比別的生意,一旦停了就沒了進(jìn)項,日子漸漸緊巴起來,他老婆眼看他已沒了指望,倒也干脆,分文未要,離了他跟個有錢人走了。老武就此沉淪了下去,好在裝修活總還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加上出租那套舊房子也還有些收入,生活倒還過得去。就在這時,單立春通過同鄉(xiāng)一路打聽著投奔他來了。
人就是這樣,之所以有痛苦,往往不是因為自己過得有多慘,而是因為沒有人和自己一樣慘。所以,當(dāng)單立春出現(xiàn)在老武面前,向老武傾訴兩年來的境遇時,老武看著單立春心力交瘁一臉苦逼的樣,竟像是在無盡下墜的深淵里抓到了救命的藤,在無邊黑暗的苦海里見到了光明的岸,長久壓抑的身心不由自主地松快了起來,那善良和豪爽的本性也就此找到了釋放的出口,當(dāng)即請單立春痛快喝了一頓,并且豪氣萬丈地拍了桌子,要重整裝修隊,帶著單立春一起干,同時許諾把自己那套老房子借給單立春夫妻暫住。而說到單立春這邊,他當(dāng)初之所以來找老武,也是打聽清楚了老武的境遇的。同鄉(xiāng)里不是沒有比老武混得好的,只是他看著人家個個有子有女承歡膝下,總難免有些被戳到痛處的不平。可老武就不同了,基本是絕了后的,相比之下,自己這方面竟似略占了點上風(fēng),且又有了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理由。于是,兩個男人就這樣彼此成了對方得以平復(fù)傷痛慰藉心靈的那個微妙的托底。
三
單立春本就是個心靈手巧的,跟著老武干了大半年,很快上了道,手頭也開始寬裕了些,硬是按省城的行情把借住房屋的租金算給了老武。都是有些心氣的男人,老武死活不肯要,后來看到單立春眼珠子都紅了,一副不要就會跟他拼命的樣子,也就不再駁他的面子,勉強(qiáng)收了。
暫時擺脫了經(jīng)濟(jì)的窘境,何雙梅索性一條心四處尋子,除了愛子心切,她也還有她必須堅持的理由:她是沒有退路了的——生兒子時,她大出血,差點丟了命,最后,母子倆是都保住了,她卻再也不能生育了。何雙梅心心念念都在找兒子這件事上,就難免忽略了單立春。單立春開始還和她一起四處打探,沒有活兒的時候,也和她一起出外認(rèn)人、尋子,漸漸地,隨著時光一截一截短去,找到兒子的希望也跟著一點一點渺茫下去。到了自己的寡母在失去孫子的痛苦與絕望中郁郁而終時,單立春就開始動搖了。他借口要干活掙錢,不再跟何雙梅一起外出了。何雙梅不在家的時候,他就和老武一起去街邊大排檔喝酒,借著酒勁罵人販子,罵完拐小孩的罵賣小孩的,罵完賣小孩的又罵買小孩的……一圈都罵完了,再和老武一起罵黑心的建材商,罵苛刻的房主,罵世道不平,最后,深吸一口氣,總結(jié)似的對著空氣咬牙切齒吐出一個“操”,感覺心里一股濁氣隨著這個字經(jīng)過舌頭和牙齒惡狠狠地碾壓、切割,反而加倍了沖量,噴薄而出,單立春這才心滿意足地晃晃悠悠回到小屋,倒頭鼾然睡去。
可是,單立春畢竟是個男人,一個血氣方剛生理正常的男人,還是一個肩負(fù)著傳宗接代使命的男人。漸漸地,酒精的作用已經(jīng)無法壓抑他生龍活虎的欲望,加上四處攬生意干活,難免會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女人,這些都促使他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完全可以不是這樣,完全還有另一種可能,他完全還有能力重新建立一個家庭,重新?lián)碛幸粋€甚至幾個可愛的孩子,讓他家的香火綿延不絕流芳百世……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他茅塞頓開,眼前豁然開朗,于是不可遏制地朝著另一個方向越走越遠(yuǎn)。
何雙梅對單立春的變化卻絲毫沒有察覺,她全身心地狂奔在漫漫尋子路上,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貌似相安無事的日子已經(jīng)有了些暗流涌動,有了些山雨欲來。終于,在兒子七歲生日的那天,何雙梅一如既往買來蛋糕,紀(jì)念和召喚不知下落的兒子時,酒后的單立春眼看著插著七根細(xì)瘦蠟燭的蛋糕在他面前搖晃、旋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越轉(zhuǎn)越大,直至朝他的面門狠狠撞擊而來,他聽見自己的腦子里轟然一聲巨響,幾年來的所有痛苦、壓抑、屈辱,還有欲望和被斷送的家族的希望等等,匯聚而成的那些暗流那些山雨瞬間決堤,他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沖上去,去擊毀那蛋糕,不,不是蛋糕,在他看來,那是對手,是敵人,是要毀了他美好新生活的敵人。不是毀了它就是被它毀!他狂怒地吼叫著、擊打著、踩著、跺著,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簡直就是一個英雄,力拔山兮氣蓋世。
四
單立春走后的那天上午,何雙梅撥通老武電話時,老武正在建材城里進(jìn)料。他剛聽到何雙梅說要退租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趕緊回身跟一起來的小工交待了兩句,滿腹疑團(tuán)地跑去了出租屋。屋子的門是開著的,老武徑直走了進(jìn)去,看到何雙梅的第一眼,他就意識到自己在來時路上的猜想十有八九應(yīng)驗了。果然,何雙梅起身走到老武跟前,抬眼盯著老武,盡量平和地向他講述了頭天晚上的事,最后對老武說,單立春走了,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我也不想再呆在這兒了,鑰匙還給你。你再檢查下房間,如果沒什么問題,我這就走了。說完,把鑰匙遞給老武,老武想說點什么,又覺得說什么似乎都不合適,只得伸手去接,卻碰到了何雙梅的指尖,那指尖是冰冷的——不是尋常的冰冷,而是那種萬事俱休、了無生趣的冰冷——那種冰冷讓他想起他老父去世時冷硬的軀體,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屋子里一時靜得厲害,老武回過神來,意識到何雙梅還在等他表態(tài),于是慌忙接了一句,哦,房間就不用查了。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么愚蠢,這簡直就是迫不及待趕人家走的意思!老武懊喪地垂下了頭,看到地上的蛋糕,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慌忙對何雙梅說,你等等,我先掃了地再說。說完也不等何雙梅反應(yīng),箭步躥到廚房,拿上掃帚和撮箕,清理起蛋糕來。何雙梅這才想起自己恍恍惚惚想了大半天,竟忘記收拾屋子,心下愧疚,待要上前去幫忙,又插不上手,只有呆呆看著老武忙乎的身影,一時怔在了那兒。
老武感到多少有些對不住何雙梅,一來單立春是自己的同鄉(xiāng),二來又是自己帶他出來干裝修,才令他花了心的,所以費盡唇舌想勸服何雙梅留下來。老武要她在裝修隊里管賬,給她開一份工資,又要她繼續(xù)住在那套房子里,為免傷了她的自尊,老武提出請何雙梅每周去他家打掃衛(wèi)生兩次外加做兩頓晚飯作為交換條件。自從單立春離開后,何雙梅本感覺自己那份要強(qiáng)的心已徹底冷了,打定主意,要自暴自棄隨波逐流了,唉,走到哪算哪,活成什么樣是什么樣吧,強(qiáng)掙個什么呢!而老武這番苦苦相留,卻讓她的心漸漸恢復(fù)了溫度,也隱隱有了些對生活的希望。最后,何雙梅總算答應(yīng)留了下來。她何嘗不懂老武的良苦用心,自是感激不盡,做事無不盡心盡力。兩人一個愧疚,一個感激;一個出外干活,一個在家管賬;一個幫著繼續(xù)打聽孩子的下落,一個幫著操持家務(wù)洗衣做飯,就這么過了幾個月,彼此之間就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又都不說破。
轉(zhuǎn)眼到了炎熱的夏季,裝修的人家明顯比平時少了許多。老武暫時閑了下來,身子一閑,對何雙梅的那點心思就開始騷動起來??伤吘故巧线^大學(xué)的,盡管這些年早把學(xué)校里讀的書拋到不知哪里去了,在這種事上,卻還執(zhí)拗地保留了那點矜持或者說是矯情。他反復(fù)躊躇著要不要說出口,接著又反復(fù)斟酌著如何說出口,這么一躊躇一斟酌,夏季眼看就要過去了。老武這才拿定了主意,回絕了一些零散的活計,給裝修隊放了兩周的假,他自己則試探地跟何雙梅提出,陪她到省里小有名氣的清涼山避暑,打算在那兒尋機(jī)會把事兒挑明了。沒想到何雙梅表示從沒去過清涼山,竟頗有興致地答應(yīng)了。
清涼山所在的W縣離省城有三百來公里,坐大巴走高速,只需要四個多鐘頭。那是一輛旅游專線豪華大巴,何雙梅坐在靠窗的位置,空調(diào)勻速地吹送出習(xí)習(xí)涼風(fēng),車載電視上正在放著一部香港的賀歲電影。車?yán)锏某丝痛蠖际侨デ鍥錾奖苁畹?,個個興致盎然,有的在說笑,有的在看電視,有的對著窗外興奮地指指點點,還有幾個孩子在座位上蹦跶著、歡叫著。老武聽到孩子的聲音,有些擔(dān)心地瞟了眼何雙梅,何雙梅卻像沒事人兒似的,正沖著他抿嘴笑。老武轉(zhuǎn)念一想,也是,如果連小孩的聲音都聽不得,何雙梅哪里還能走到今天,豈不早散了架了。想到這里,老武徹底放松了,興致高昂,越發(fā)殷勤起來,一會兒幫她拉窗簾,一會兒給她遞水,一會兒又給她講著從網(wǎng)上看來的一些笑話,逗得何雙梅前仰后合??删驮诶衔溆X得火候差不多了,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手臂放到何雙梅的肩上時,何雙梅的笑聲卻戛然而止。老武順著何雙梅的視線向窗外望去,那里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寫著“熱烈祝賀XX商業(yè)廣場勝利竣工”等字樣。
五
又開始了,何雙梅的頭痛又發(fā)作了,她覺得分明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她腦子里撫琴般撥動著一根根神經(jīng),她甚至都能聽到琴弦一樣錚錚作響的聲音,她痛苦地緊皺了眉頭。一樣靠窗的位置,一樣的廣告牌,一樣的?。啄陙硭疾桓胰ビ|碰的回憶竟以這樣的方式劈面而來……
那天天氣真好?。∵B續(xù)下了幾天春雨,那天終于放了晴,陽光和煦地照在何雙梅的臉上,照得她心里軟綿綿甜絲絲的。像往常一樣,她把兒子送到小區(qū)里的幼兒園,就去公交車站搭車上班。那天運(yùn)氣也出奇的好,她上車沒多久,在她右前方一個靠窗座位的年輕男子接了通電話,就匆匆起身離開座位準(zhǔn)備下車。她挪步上前,等著座位空出來時,突然從對面人堆里鉆出來一個肥白的女人,也擠到這個座位跟前。肥白女人的舉動,激發(fā)了何雙梅的好勝心,離她上班的地點還有七八站路,每天上班高峰期,她都被擠在人堆里透不過氣,今天這千載難逢的座位豈能輕易讓給他人?于是,她眼疾手快地?fù)尩筋^里,伸長胳膊先把包擱到了座位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在那女人有些惋惜又有些敵視的目光下泰然坐了下去。
在這人擠人的車廂里有個座位,還是靠窗的座位!這感覺真是說不出的爽。何雙梅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悠閑地看著窗外的街景。沒幾分鐘,車就到了中心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映入她的眼簾:中心廣場竣工慶典暨大型露天噴泉晚會定于4月28日18時隆重舉行!4月28日?不就是后天嗎!那天兒子剛好滿四歲呢!當(dāng)時的何雙梅何其興奮,覺得這真是一個幸運(yùn)的早晨,所有的事都那么讓人愉悅,所有的事都似乎預(yù)兆著更多幸運(yùn)的降臨。首先是搶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又看到這么一個廣告,這一定是老天爺眷顧兒子,特意在他生日那天安排下這個慶典!可不是嘛,換誰都會這么想??!
“后天”很快就到了,何雙梅提前下了班,趕去蛋糕店取了事先訂好的蛋糕,又到常去的廣式燒臘店捎上整只兒子最愛的燒鵝,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到家,婆婆已經(jīng)把菜洗好切好,就等著她回來掌勺了。當(dāng)單立春接了兒子回到家時,飯桌上已經(jīng)是噴香撲鼻五彩紛呈擺滿了,何雙梅正從廚房里端出最后一道海帶排骨湯。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兒子反應(yīng)快,一下找到何雙梅的包,靈巧地掏出手機(jī),顛兒顛兒地幫她拿了來,她笑著放下湯碗,親了親兒子,接過手機(jī),看了一眼來電號碼,立即沉了臉,想也不想地掐斷了電話。單立春看在眼里,小心翼翼問了一聲:誰?你爸?唉,你這是何必呢!兒子每年生日他都還記得打個電話,每次你都不接,都過了這么些年了,我都不……何雙梅甩去一個白眼,打斷了他的話:你少管!你有點骨氣好吧!當(dāng)初是哪個嫌棄你是農(nóng)村的,把你趕出去,又是哪個因為我要嫁給你,硬是跟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的!你都忘了嗎?!反正他有兒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哪里把我這個閨女放心里?只恨我媽早死,沒人懂得心疼我……說著,何雙梅不禁悲從中來。人小鬼大的兒子在一旁看了,趕緊靠過來,抱著她的腿仰起小臉說道:媽媽不難過,有我心疼你。何雙梅聽了,頓時破涕為笑了。是啊,我有兒子呢!一家四口這才高高興興坐下吃飯。
吃了飯,唱了生日歌,又一人吃了一塊蛋糕,單立春喝了點酒,坐在電視機(jī)前等著一場足球賽直播。婆婆怕積食,說想出去走走,何雙梅也記掛著去中心廣場上看晚會,就帶著兒子和婆婆,出門攔了輛出租,直奔中心廣場而去——當(dāng)時的她哪里想得到,她正奔向一場一生都醒不了的噩夢。
中心廣場上多熱鬧多喜慶啊!五顏六色的燈光映照著噴泉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不斷變幻形態(tài),鄉(xiāng)下的婆婆和幼稚的兒子都被這奇異的美景迷住了,不時發(fā)出驚嘆。這時,她注意到廣場上有不少孩子在興高采烈地玩著一種熒光飛碟,就想給自己的兒子也買一個,今天是他生日呢!于是她對看噴泉的婆婆交待了一句,就去找那賣飛碟的小販去了。噩夢就是從那時開始的,當(dāng)她拿著熒光飛碟回去問婆婆兒子在哪時,婆婆一臉茫然,接著就是一臉驚懼,再接著,她的天就塌了。她發(fā)瘋似的圍著廣場狂奔,聲嘶力竭地喊著兒子的小名,可哪里還找得到兒子的身影呢!當(dāng)看到聞訊趕來的單立春時,何雙梅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抱著單立春的腿癱軟在地上,怎么會這樣!不應(yīng)該是這樣啊!就那么一轉(zhuǎn)身的功夫??!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不需要有了……
老武驚疑地看著何雙梅,他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她的眉毛緊鎖著,雙眼仿佛蒙上了一層霧,直直地盯著前方,臉不時抽搐著,鼻翼快速翕動著,嘴起先只是微微張開,最后越張越大,大口地喘著粗氣,那表情仿佛隨時都會怒吼或者嚎啕出來。突然,何雙梅轉(zhuǎn)身面對著他,伸出雙臂像是要抓住什么,老武不安地握住她的雙手,試著輕聲喚她的名字,何雙梅眼珠猛然一轉(zhuǎn),眼神隨即清亮了起來,她愣了愣神,無力地倒在老武的懷里,強(qiáng)壓著音量哭泣道:就那么一轉(zhuǎn)身?。∥蚁朕D(zhuǎn)回去,我想拉回來,可時間轉(zhuǎn)不回去了啊,拉不回來了??!怎么會這樣,不該是這樣啊……
老武輕輕拍著何雙梅顫抖的脊背,心里被一股說不清的情緒拱動著、充盈著,有憐惜、有酸楚、有痛苦也似乎還有點幸福,諸味雜陳。終于,那情緒滿得心里裝不下了似的,漸漸地漫過喉頭、漫過鼻腔、漫過眼眶,止不住地溢了出來。這時,大巴已經(jīng)接近目的地了,清涼山披著一身紫色的霞衣,靜靜地矗立在前方,車?yán)镯懫鸫似鸨朔臍g呼聲,沒有人注意到相擁而泣的他們。
六
為什么事情總是這樣,總在我以為會好起來的時候就突然變了?老武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一邊低頭抽煙,一邊懊惱地想著。何雙梅拿著手機(jī)站在老武身旁,目光焦灼地注視著他。他們在兩小時前剛剛住進(jìn)了這家W縣最好的賓館。正準(zhǔn)備出去吃晚飯時,何雙梅接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接完電話,她就匆忙找到老武的房間來。
H縣有人要賣個男孩,我想……何雙梅沒往下說,只盯著老武。老武沉默了半晌,抬起頭來,望著何雙梅的眼睛慢慢說道:你……不打算再找下去了?何雙梅的心輕輕抽疼了一下,無奈地苦笑了笑:找下去?連他親爹都放棄了,我還能怎樣?老單走的時候說他累了,我還恨過,可現(xiàn)在……我也累了。算了。我也想通了,真的。
老武頓了頓,略帶遲疑地說,可這個男孩的來路……來路?!好像會聽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何雙梅沒等他說完,就用幾乎是喝止的語調(diào)叫了起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可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受夠了,我只想有個孩子,是,我恨透了那些偷孩子賣孩子還有買孩子的,我已經(jīng)把他們的祖宗十八代罵過了無數(shù)遍,我天天在夢里砍他們殺他們,把他們碎尸萬段,把他們蒸了煮了油炸了!可這有用嗎?我的孩子還是回不來?。∥疫@輩子還是當(dāng)不了媽??!何雙梅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語速越來越快,她的眼白通紅,黑瞳仁里射出灼人的亮光,她的臉又開始不自覺地抽搐起來,她整個人眼看就要被點燃被燒化了。老武看著她,又一次感到了不安,他上前一把摟住她,一邊輕撫著她的脊背,一邊在她耳旁輕喚她的名字,幾分鐘后,何雙梅漸漸冷靜了下來。她閉眼按了按太陽穴,思慮良久,下定決心似的對老武說:我還是打算去看看那個孩子。老武沉吟了片刻,開口說,那,我陪你一起。不用,何雙梅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平日的冷靜:那幫人精得跟兔子似的,你去了,他們就不會出現(xiàn)了。何況……這是我自己的事。說最后這句時,何雙梅停頓了一下,抬眼瞟了一下老武,尾音加重了些許。老武正在抽煙,聽到這里,拿煙的手在空中停了停,隨即把半根煙摁熄在煙缸里。他沉默了片刻,吞了一口口水,無奈地嘆了口氣,從包里抽出一沓鈔票遞給何雙梅,卻被何雙梅輕輕推開了。老武又把錢硬塞回去,說:拿去吧,萬一要用呢!何雙梅一想也是,接過了他手里的錢,頓了頓,加了一句:算我借你的。
七
H縣終于到了,何雙梅看看手機(jī),差五分鐘十點。她背起背包,站起身來,腿卻完全麻木了,幾乎站不住。她扶著身旁的座椅靠背,等了幾分鐘,才緩緩邁開步子,下了車。
多年尋子的經(jīng)驗讓她對這些販人的勾當(dāng)多少有了些了解。除了一些小打小鬧的人販子外,絕大多數(shù)的人口買賣是被一些大型團(tuán)伙控制的,這些販人團(tuán)伙都有著嚴(yán)密的分工、清晰的“產(chǎn)供銷”鏈和龐大的信息網(wǎng)絡(luò)。像何雙梅這樣的既是受害者,又成為他們的買家的也有,但不多,因為跟這種人做生意得冒很大的風(fēng)險。曾經(jīng)發(fā)生過受害者假裝要買孩子,帶著便衣去將人販子一窩端的事情,當(dāng)然,那受害者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人販子的同伙后來找到機(jī)會把他打殘了。但何雙梅不一樣,人販子這幾年通過中間人和她有過幾次謹(jǐn)慎的接觸,知道她只是一個虔誠的想要孩子的母親,絕沒有別的非分之想,因此對她是基本放心的。
何雙梅這會兒站在路邊,調(diào)出那個電話號碼撥了回去,然后按照電話里的指示走到一個僻靜的拐角處,一個戴頭盔的男人給她蒙上一層眼罩,扶她坐上了一輛摩的,跑了大約半個鐘頭,車停了。何雙梅被扶下車,另一個人領(lǐng)著她拐了幾個彎,走了幾百米的樣子,這才被取下眼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間農(nóng)舍里,房間的床上睡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何雙梅有點恐慌,還有點興奮,她看著那個孩子,孩子睡得很香,睫毛卷翹,嘴唇鮮嫩,氣息均勻,面容祥和,就像個睡著了的天使。她又將孩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仔細(xì)檢查了一遍,心里有了底,就抱起孩子走出房間。外面的院子里沒有燈,借著屋內(nèi)逸出的光亮,她看到面前站著一個精瘦的中年農(nóng)婦,她知道這就是賣家的人了。她走上前去,問,孩子多大了?四歲。那正是她的兒子失蹤的年齡啊。她感到心被揪了一下,皺了皺眉。那農(nóng)婦見了她的表情,以為她嫌孩子大了,會記事了,不好養(yǎng),連忙說:放心吧,這孩子乖,不鬧騰,也不認(rèn)生,包你養(yǎng)得熟的!何雙梅見她誤會了,索性就坡打滾,說道,你現(xiàn)在說的好,真要養(yǎng)不熟,跑了怎么辦!跑了倒也罷了,吃虧的總是我,要是一哭一鬧,把警察招來,那……農(nóng)婦聽她如此說,即刻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孩子的年齡越大,行情就越差,特別是那些聰明懂事的孩子,曾經(jīng)有賣不出去砸手里,最后只能廉價轉(zhuǎn)手給城里的“丐幫”去討錢要飯……農(nóng)婦越想越沉不住氣,生怕何雙梅反悔,口氣就漸漸松了。說,孩子你也檢查過了,是個全乎孩子,才四歲,不記事的……何雙梅見她這樣,底氣更足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問道:我還要帶著他趕遠(yuǎn)路,他要是路上醒了哭起來怎么辦?農(nóng)婦有些得意地說,你放心吧!不會的!至少睡到明天九、十點鐘!何雙梅覺得蹊蹺,莫不是喂了什么藥?農(nóng)婦連忙擺手,哎呀呀,沒有呀,給他喂了一點感冒靈,不會有事的!何雙梅聽了這話,厭惡地白了農(nóng)婦一眼,憐惜地看看孩子,下了決心。經(jīng)過一番簡短的討價還價,八千元成交了。
何雙梅付了錢,抱了孩子,還按原來的路線和方式被人送回下車的地點。就著路燈,她又低頭細(xì)細(xì)看了看臂彎里的孩子,直到這時,她才清晰地意識到這交易已成定局。而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她突然緊張了起來,她感覺身后有人在跟著她、追趕她,令她如芒在背;黑夜里隱約閃現(xiàn)無數(shù)雙眼睛在監(jiān)視著她,令她無處遁形;甚至每一個迎面向她走來的人,都讓她有轉(zhuǎn)身逃走的沖動。在這里呆得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qiáng)烈,她覺得自己緊張得快要窒息了。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念頭: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長途巴士是沒有了的,她想了想,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直奔火車站。謝天謝地!半夜十二點一刻居然有一趟過路車去省城!刻不容緩,她飛奔著跑去買了張站臺票,在臨發(fā)車前兩分鐘上了車。一切進(jìn)行得很順利,她很快就補(bǔ)到了張臥鋪。直到把孩子輕輕放在鋪位上,挨著孩子坐下,她才慢慢平復(fù)了心跳,長舒了一口氣。該給老武發(fā)個信了。何雙梅拿出手機(jī),把車次和預(yù)計到達(dá)時間輸了進(jìn)去,她停下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和我們的孩子一起回去,在終點等我們。她又讀了一遍短信,按下了發(fā)送鍵,按鍵的時候,她的手指有點抖。
火車平穩(wěn)地前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哐哐聲,窗外如漆的黑夜整片整片被甩在了后面。何雙梅望著前方,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著前方——這次的前方和過去的每一次都是多么不同??!她確信這次的前方是光明的、是圓滿的,是她所有苦難的終點,是她嶄新人生的開始,她的心跟著火車的節(jié)奏歡快有力地跳動著,她幾乎要唱起歌來。
八
火車在上午九點一刻準(zhǔn)時進(jìn)站。孩子果然還沒有醒來,陽光灑在孩子鮮嫩的臉龐上,看上去比夜里更可愛更生動了。何雙梅忍不住俯下身,在孩子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口。孩子溫?zé)岬谋窍е还商饾櫟捏w香軟軟地敷上她的臉,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從這一刻起,她開始堅定不移地相信這就是她的兒子,她的寶貝,她懷胎十月拼了性命生下的寶貝,她醒著睡著都放不下的寶貝,她愿意為之付出全部愛與尊嚴(yán)的寶貝。她背起背包,抱起熟睡的孩子,將孩子的腦袋輕輕靠在自己的肩上,高昂著頭,腳步輕快地跟隨著人群走向出站口。
接站的人群中沒有出現(xiàn)老武的身影,何雙梅卻并不著急——估計是堵車了,反正遲早是要到的。她現(xiàn)在的心情好極了,她幸福而又自豪地抱著孩子,希望每個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都能看到她有個多么可愛的兒子??!她的這種想法是那么強(qiáng)烈,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就連自己親生的兒子剛出世的時候,也沒有過。
站前的廣場上人來人往,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每個經(jīng)過自己的人微笑。她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火車站是這么可愛的一個地方!過去幾年,她也到過這個車站兩三次,每次不是惴惴不安地趕去某個地方辨認(rèn)孩子,就是失望傷心地從某個地方回來。每次都是頷首低眉來去匆匆,從來沒有閑情在這廣場上逛游,沒有閑情這樣左顧右盼,怡然自得。
就在這時,一坨骯臟不堪的什么東西移到了她的眼皮底下,她低頭看了一眼,下意識地往后跳了一步,那是一張安裝了四只滑輪的破木板,木板上趴著一個六七歲上下的赤裸的孩子,那是怎樣一個孩子?。〔?,與其說是孩子,不如說是個小怪物。他的雙腿連著臀部一起整個倒翻過來背在背上,雙腳分別擱在兩只耳朵旁,沒有手,只剩兩截上臂撐在木板兩邊的地上艱難地滑行,每滑行一步,就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滑輪摩擦地面的聲音。要在以往,何雙梅一定掩面而去,可今天不是以往,今天的何雙梅是個幸福又自豪的母親,她的內(nèi)心滿滿地充盈著同情與母愛。她從褲兜里掏出十元錢,走近那個小怪物,彎腰把錢放進(jìn)他面前的一個掉了漆的搪瓷缸里。而就在這時,她突然一個激靈,眼睛不敢相信似地瞪著某處,緊接著,她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下意識地緊緊抱著懷里的孩子,向后退著,猛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四下里望望,隨即收了聲,雙眼緊緊閉了一閉,轉(zhuǎn)身向廣場另一頭疾走而去,一邊走一邊神經(jīng)質(zhì)地喃喃自語: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緊緊抱著孩子,拼命邁動著雙腿,周圍喧嚷的人聲漸漸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只有那尖利的滑輪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一下一下刺痛著她的耳膜、她的神經(jīng);那聲音漸漸連成一片,綿延不絕,像一條毒蛇死死纏住她的腿,她的身軀,她越掙扎,就越是動彈不得,直至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挪不動步子了,她求救似的仰頭看了看天,可陽光也仿佛加重了分量,兇猛地向她砸來,她避無可避地垂下頭,腿一軟,跪倒在地上,手里的孩子也跟著摔倒在地,一下子驚醒了,孩子怔了一怔,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越哭越大聲,還夾雜著求救的呼喊。四周已經(jīng)有人漸漸向她攏來,可何雙梅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阻攔孩子的哭喊了,她無助地望著前方,隱約看見似乎是老武正在向她跑來,她想喊老武,卻喊不出聲,她幾乎是身不由己地扭過頭去,朝著滑輪聲傳來的方向匍下了身軀,她像要呼喚要吶喊似地拼盡全力張開嘴,卻“嗷”地吐出一大口鮮血,那血濺在水泥地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鮮艷奪目。木板上的小怪物似乎聽到什么動靜,眼神呆滯地朝這邊抬了抬頭,又繼續(xù)向前滑去,他的肩膀隨之上下聳動著,一起聳動的還有左肩上一塊元寶形的灰藍(lán)色胎記。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