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瓊瑕

水中的邊城，孤獨的邊城
——沈從文小說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

◎胡瓊瑕

有人說，《邊城》是一曲優(yōu)美的田園牧歌。那里青山綠水，風(fēng)情淳樸。然而，作者沈從文先生對此評價卻并不買賬。他甚至曾痛心疾首地說：讀者“近乎買櫝還珠”了，只能欣賞“故事的清新”和“文字的樸實”。那作品背后隱藏的“熱情”與“悲痛”照例卻給忽略了。那么，《邊城》里面到底傾注了作者怎么樣的“熱情”與“悲痛”？本文擬從沈從文與水的關(guān)系為切入視角，嘗試發(fā)現(xiàn)那些被讀者忽略了的悲劇內(nèi)蘊。

沈從文 《邊城》 水 孤獨隔離

提及《邊城》，你是否依然會想起“田園牧歌”“人情美”之類的詞語呢？映入你眼簾的是否還是那幅煙雨朦朧的湘西風(fēng)景呢？我們?yōu)椤哆叧恰焚N過太多類似的標(biāo)簽。1934年，《邊城》出版大賣。然而沈從文卻痛心疾首地說道：“我的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近乎買櫝還珠了。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卻忽略了?！北疚臄M從沈先生與水的關(guān)系為切入視角，深入分析文本，去感受和聆聽沈從文隱藏在作品背后的心聲和真意。

一、傳統(tǒng)文化中“水”意象的深刻內(nèi)涵

要想弄明白《邊城》中頻繁出現(xiàn)的“水”意象有著怎樣的深刻內(nèi)涵，我們有必要追溯歷史，先弄明白“水”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象征意義。

在《山海經(jīng)》中有一段這樣的文字：“女子國在巫咸北，兩女子居，水周之?！?顯然，“女子國”是指被隔離的女性群體。 “水周之”說明女性群體被隔離的方式。據(jù)現(xiàn)代人考證：在人類社會初期，為了避免狩獵集團內(nèi)部因爭奪女性而發(fā)生斗爭，許多民族都曾實施過兩性禁忌的孤立隔絕制度。狩獵時代雖已結(jié)束，但“水”作為分隔男女兩性的客觀具體的“象”被賦予了人類表達孤獨隔離的“意”，最初具有了“孤獨隔離”的內(nèi)涵。“水”的這種孤獨隔離內(nèi)涵因頻繁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里而得到了強化?！对娊?jīng)》中許多的篇章都有體現(xiàn)。在此，我們不妨以《蒹葭》一篇為例。

如果僅把此詩當(dāng)做一般的愛情詩解讀，那么這首詩大意是寫一位青年男子追尋伊人的故事。令青年男子魂牽夢繞苦苦追尋的伊人她就“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可是，當(dāng)男子“溯洄從之”，道路變得阻礙且漫長。當(dāng)他“溯游從之”，伊人卻又“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由于水的阻隔，伊人的位置無法確定，所以不管主人公如何苦苦追尋，和伊人相會的愿望始終無法達成。在此，“水”就成了阻隔兩性間美好交流的障礙。而伴隨著這種交流障礙產(chǎn)生了濃重的孤獨失落之感?！八保鳛樘N含著孤獨隔離內(nèi)蘊的原始意象便得到了強化。

從以上材料，我們不難看出：“水”作為一種蘊含著孤獨隔離的意象橫亙在男女兩性的情感交流中?！八钡倪@種阻礙作用經(jīng)過人們的反復(fù)使用便在民族文化心理中穩(wěn)定下來。

二、沈從文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

關(guān)于自己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沈從文曾在張兆和的信中這樣寫道：“我的“文學(xué)事業(yè)”的基礎(chǔ)并不是建筑在“一本合用的書上”或“一堆合用的書”上，因為實在卻只是建筑在“水”上?！痹谏驈奈膶懡o新婚妻子的真情信件中我們可以窺見“水”對于沈從文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用之大。在其另一篇文章《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中，作者坦言：“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xué)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而沈從文所寫的故事中，不論背景、人物性格、故事情節(jié)等都離不開“水”，都是他在水上船上看來的。

然而，“水”給予沈從文最深刻的情感體驗卻是“孤獨”。沈從文自己也說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從孤獨得來的。然而這點孤獨，與水分不開。”水孕育了孤獨，而孤獨教育了沈從文。

而沈從文對孤獨的體驗又與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水”意象的內(nèi)涵不謀而合。那么“建筑在水上”的邊城勢必也蘊含了孤獨隔離的感情因子。從這個視角解讀《邊城》，窺見作者所說的背后的“熱情”和“悲痛”勢必也會變得容易一些。

三、《邊城》文本解讀

了解了“水”意象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深刻內(nèi)蘊和沈從文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文本分析的角度來解讀作者“買櫝還珠”的說法，來關(guān)注作品背后的“熱情”和“悲痛”。

《邊城》一開篇就對翠翠家的居處情況做了描繪：翠翠家是由一條小溪環(huán)繞的單戶人家，沒有左鄰右舍。在這個單戶的家庭里，爺爺沒有子女，翠翠沒有父母，就連小黃狗也儼然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小說開篇就營造出一種孤獨隔離的氛圍，為全篇奠定下了悲劇的情感基調(diào)。

關(guān)于茶峒城的描繪也是如此?！安栳嫉胤綉{水依山建城”，“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shè)有吊腳樓?！睆男≌f看來，翠翠的家到茶峒城雖“只一里路”，也終究“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從而因一條小溪水而與茶峒城隔離開來。

“水”的孤獨隔離彌漫在邊城的空氣里，同時也滲透在主人公翠翠和每一個邊城人的命運中。下面我們重點以翠翠的命運為例進行分析。

1.翠翠的命運中隱形的“水”結(jié)構(gòu)

翠翠的一生可謂是孤獨隔離的一生。一出生，母親就吃溪水死了。盡管爺爺待她如掌上明珠，可是母親生命中“水”的悲劇還是在翠翠身上重演了。

十三歲的那個端午，翠翠在水邊看賽龍舟，認(rèn)識了二老儺送。一種特殊的情愫在這純真的少女心中萌芽。然而，她和儺送卻缺乏真正的默契和了解。初次見面便產(chǎn)生了小小的誤會。翠翠以為儺送是輕薄男子，訓(xùn)狗狗到：“你叫人也看人叫?！眱蛥s以為是一種好意。從此，二老的一言一行開始影響著翠翠。她生氣的時候會對爺爺說：“翠翠被大河里的鯉魚吃去了?！彼_始關(guān)注并打探二老的消息：“一家人都好，你認(rèn)識他們一家人嗎？”然而，翠翠喜歡上了儺送，儺送卻不知道。就連陪伴在翠翠身邊多年的老船夫也沒有注意到。

翠翠是孤獨的，她的孤獨無人察覺。在這樣的孤獨中，“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像缺了什么”。這樣的孤獨隔離感就是“水”結(jié)構(gòu)的隱形體現(xiàn)。

事實上，翠翠每一次的哀樂變化情緒的波動起伏都會涉及到“水”的描寫。當(dāng)她因思念愛慕而陷入孤獨時如此，當(dāng)她看到愛情的希望時也是如此。比如，小說中當(dāng)?shù)弥獊硖嵊H的人是大老不是二老時，翠翠會突然想起自己駕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想起爺爺講過的鳳灘、茨灘、青浪灘，“那些地方的水，毫不講理？”而每次愛的希望勃發(fā)時，她的情緒則表現(xiàn)為對“水”的逾越。她想“泅水泅過去”，甚至在夢中她的“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得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穿過懸崖半腰”。

翠翠最為孤獨失落的那個晚上，水勢也是最猛的?！耙归g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早上醒來時，溪中漲了大水。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后嘩嘩的留來”。就在夜晚，爺爺走了，船也被水沖走了。她獨自撐著渡船，等著儺送?！斑@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p>

翠翠長于溪水邊，水陪伴著翠翠的一生，水氤氳的孤獨和隔離也貫穿于翠翠的生命歷程。

2.其他人生命中隱形的“水”結(jié)構(gòu)

“水”的隱形結(jié)構(gòu)同時也體現(xiàn)在邊城的每一個人的命運中。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和情感的隔離是每一個茶峒人的真實處境。

首先，翠翠父母的故事。翠翠的父母，一個愛惜軍人的榮譽服毒身亡，一個不愿遠離父親吃了很多溪水殉情。他們緣于歌聲的美好愛情并沒能真正地結(jié)合。

其次，老船夫雖十分疼愛翠翠，為她的婚事操碎了心。但他卻并不明白翠翠的心思。老船夫在順順和二老處也受了好幾次的冷遇。他們都把大老的死歸罪于老船夫?？梢钥闯隼洗騼?nèi)心也是孤獨的。他的死實在是因為精神世界的坍塌。

再說順順這一方面。順順作為父親與自己的親生骨肉之間也存在著隔膜。他希望大老娶翠翠，二老娶團總的女兒。殊不知，二老心愿的卻是去要那只渡船。大老和二老手足之間也不例外。他們不知道彼此喜歡上了同一個女子。當(dāng)?shù)弥院?，大老知道走車路得不到翠翠的回?yīng)；走馬路又不是二老的對手。于是離家出走，然而這一出走卻換來了“水鴨子”溺死在茨灘的悲劇。二老也因為哥哥的死，翠翠的不理會，家里人強迫接受碾坊逼迫而出走。他內(nèi)心的苦楚也無人能知。作為父親的順順也因此痛失兩子。

故事里，就連戲份很少的楊馬兵也是一樣，年輕時候無法得到翠翠母親的垂愛，卻不得不在老船夫走后承擔(dān)起做翠翠父親的責(zé)任。

結(jié)語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邊城是沈從文建筑在水上的世界。邊城一切的人和事都發(fā)上在水邊。它在水的懷里，而水從上古流下來的孤獨和隔離也彌漫在邊城的每個角落，并也作為文化的基因滲透在故事中每個人物的命運里。這種孤獨和隔膜感大概就是沈從文借助“水”這一媒介貫穿在小說中的“熱情”與“悲痛”吧。

[1]沈從文著，《邊城》，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

[2]何希凡，《詩經(jīng)》中“水”的歷史穿透與現(xiàn)代回響[J]，昆明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2009,（12）。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 王曦）